缺乏高低起伏的声音在安静的寝室内响起。
萧远毅将T恤套过头顶,朝室友瞥一眼,然后习惯性地摸摸眉毛。
住在同一间寝室里将近一年,他已经很能适应室友这样突然天外飞来一笔的怪异发言了。
「谁在生气?」
「刘余音。」
「刘余音?」一边说,萧远毅一边进行换装的动作,丝毫不受干扰。「书伟,我不知道你跟那个大美女很熟。」
「她想学塔罗牌。」
「所以?」
「跟我学。」
「原来如此。那她为什么生你的气?」
王书伟看着忙碌的室友。「……生我的气?」
「不是吗?你说她在生气。」萧远毅皱起眉头,努力和手上的扣环纠缠,慢吞吞地说:「我以为,你是说她在生『你的』气。」
王书伟摇头,否定他的猜测。
她没有理由生他的气,那天他应该没有做出任何值得她生气的举动才对--至少,他是这样觉得。
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远毅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虽然从表情上看不出来,但他却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心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而当时在那个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独处--惹她生气的人,确实有可能是他。
问题是:他说了什么吗?
他想不透。
「书伟,帮我拿一下。」
举高一只手,刚好接住拋掷过来的安全帽,他低下头,一张明亮的黄色笑脸映入眼帘。
……远毅的品味,有时候很有趣。
电风扇在寝室天花板咿咿呀呀地转动,偶尔响起的金属碰撞声音细碎,房间里的空气却不见流动。闷热的暮春时节。
刚刚从球场上回来,才盥洗完毕的萧远毅,额上已经又结了几滴透明的汗珠,但是在一边的王书伟却依旧一脸的平静--面无表情,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燥热的室温影响。
「对了,为什么?」
王书伟抬起眼,望向终于着装完毕的室友。
似乎很了解那个跟平常没有两样的眼神代表的意义,萧远毅微笑,打个呵欠。「她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学塔罗牌?我只知道除了你以外,湘芸学姐会一点,社团里好象就没什么人玩塔罗了。」
他低下头,思考,然后开口:「她有兴趣。」
「是这样吗?」
他不作声。远毅那样问,也只是顺势接腔而已。他知道远毅对刘余音没有特别的兴趣。
「那你呢?」
「嗯?」
「社长那边。」
他沉默下来。「……我不知道。」
萧远毅摸摸眉毛,银质的炼条在小麦色的手腕上闪烁。「好吧,你加油。我跟人家约的时间到了,先走。晚上回来再说。」
「什么社团?」
Mr. Friendly的笑脸在空中翻转一圈,安全帽凌空而过稳稳落入萧远毅的手中。绑着白色头巾,一身嘻哈打扮的男孩慢吞吞地拉出一个微笑。「热舞社。五点在行政大楼前面有成果发表,有兴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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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罗牌的逆位,并不一定代表相反的意思。」王书伟伸直手,从桌上信手拈起一张纸牌。立在高处的白袍女子手捧书卷,坚定的目光望向前方。「例如『女祭司』,正位的意义是知性、思考、洞察力,但是反转过来,指的却不一定就是愚蠢或无知,有时候,只是思考的方向出了差错,过度的思虑而使事情有了不好的发展。」
第二次的塔罗牌讲座,地点同样在艺文中心的社团教室。和式桌中间置着一叠纸牌,旁边则是……零食。
琳琅满目、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大包小包零食。
「但是,」刘余音皱起眉头。「这和你上次跟我讲解的脾组有冲突。我记得上次的那副逆位牌,你几乎全部都是以和正位相反的意思去解释。」
他点头。「这不是绝对的。」
「不是绝对的?」她抿紧嘴,扶一下眼镜。「这种说法太模糊了,没有其它更清楚一点的规则吗?」
「……有。」
「那是什么?」
「直觉。」
她瞪着他,不确定眼前的人究竟是认真还是开玩笑。
王书伟的表情--不,他根本没有表情。
俐落的平头底下是方正的额,锐长的眼、挺直的鼻梁、漂亮的薄唇,晒成褐色的脸颊上没有一颗青春痘,端正的五官组合起来,即使扣掉私心的成分,也怎么样都不能算是一张平凡的脸,却鲜少有人注意、记得他的长相。
就连她,也是到了最近,才终于发现自己认识的这个王书伟,其实是一个长得很帅的男孩子。
问题就在于:这个人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
她甚至怀疑过,他到底有没有「情绪」这种东西。
「……刘余音。」
她猛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他看,脸忍不住红了,急忙别开眼。「对、对不起,我在想事情。」
但是他并没有在看她,沉默的目光直盯着桌上的那一大堆零食。
她的心跳了一下--他终于注意到了吗?
那些零食是她买的,为了这次上课,特别买上来的。
为了他。
他们说,抓住一个男人最好的方法,是抓住他的胃。而既然她住在宿舍,没有可以利用的厨房,那么略微变通一下,用现成的零食当作饵,应该也行得通吧?
她紧张地清一下喉咙,打算开口:「书--」
「妳试试看。」
她楞住。「啊?」
男孩收回视线,将纸牌推到她的前方。「算牌。」
她一下子回不过神。他刚刚不是在看那些零食吗?他不是应该跟其它的男生一样,一看到食物,立刻就露出饿死鬼投胎的本性,开口跟她要东西吃吗?
结果,他只想叫她算牌?
她有点失望。「……可是,算什么?」
他眨一下眼睛,从口袋拿出一块钱,放到桌上。「算我。」
正要乖乖接过纸牌,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样做,应该可以吧?
努力克制突然加快的心跳,她摇头。「不--不行。」
他看着她,眼神空白。
「……我还没有看过你算牌的样子。」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一定充满了心虚,只能摸着镜框,努力盯视桌上的纸牌,随便抓了个借口。「你是老师,应该先算给我看。」
沉默半晌,王书伟点头,接受了她的说法。「妳要算什么?」
她不出声,手心冒出汗。
话说出口了,她却开始后悔--紧张--害怕--她不知道在胸口翻搅的这股强烈情绪应该怎么定义,似乎……更像是兴奋。
她要算什么?她当然知道她要算什么,可是该怎么说出口?
心跳得好快、好响。他会不会听见?会不会猜到她其实觊觎的,不是他的占卜知识,而是他的目光?
「刘余音?」
她用力清清喉咙,终于找回突然消失的声音。「……爱情。」
她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细微、软弱,完全不像是她一直知道的那个刘余音。
只不过是一个答案而已,有必要用这么……黏答答的方式说出来吗?她压下一声呻吟,很想唾弃自己。
然而,他彷佛没有察觉她的语气有异,只是说:「妳洗牌。」
洗牌、整理、切牌,王书伟依序从堆栈整齐的纸牌上取下三张纸牌,使用的牌阵是最简单初级的三角占卜法。三张纸牌分别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
「『命运之轮』--」平板缓慢的声音响起,摇晃空气,她的心跳了一下,猛抬起头,感觉到一股微妙的震荡。
熟悉的眼睛,和平常似乎没有任何的不同,还是一样不带半点表情,但是在这一刻,那双沉默的眼睛不再是机械式反射影像的镜子,而是一泓平静无波的水潭,隐藏着古老的秘密。
一句话的时间,环绕着那个人的空气完全改变--他不是那个全社团最没有存在感的男孩。眼前的人是占卜师,王书伟。
沉静的眼专注地凝视纸牌,他往下叙说牌义:「……正位:命运的邂逅已经来临,人找到了恋爱。」
心跳停了一拍,睫毛眨动,她不自觉握紧拳,耳边响着呼吸的声响,忽远忽近。
「『战车』,正位:飞蛾扑火的追求、不顾一切地往前抓取想要的目标,即使这不是适合妳的爱情。」他顿一下,目光略略垂下。「『战车』代表的意义是--过犹不及。」
过犹不及,这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不太妙。
不到两秒的时间,她决定当一个胆小鬼。「王书伟,我不要算了。」
彷佛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他直接翻开第三张纸牌。
她急忙闭上眼睛,握紧拳头,完全顾不得形象问题。「我不要算了啦!」
对面的人没有应声。
好半晌,她偷偷睁开眼,透过镜片瞥向他,发现那个向来没有表情的男孩脸上透着些许的困惑。「……王书伟?」
「这是……」他抬起头,眼神有点呆滞。「『隐者』?」
她松了一口气,代替他说出牌义:「『隐者』,代表的是真实、探索,纯粹的爱情。」
不是说她真的很相信这一套,但是在这个社团耳濡目染久了,总是宁可信其有--特别当她面对的,是这个被誉为占卜天才的王书伟--最后一张牌是好的结果,她不能说她不开心。
「或者,是逃避恋爱。」他安静下来,思考,然后缓缓摇一下头。「……我没有办法解释这三张牌。」
她不在乎这副牌要如何解释,只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没关系,反正我也只是好玩。」她、说、谎。「书伟,换我吧。」
王书伟看着她,然后点头,掌心朝上伸出。
她楞一下。「做什么?」
「占卜费。」
她瞪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心上人是这样的小气鬼。「占卜费?」
「嗯。」
她抿紧嘴。「多少?」
「……都可以。」
踌躇一下,她从皮包里掏出仅剩的两张纸钞。
她没有算过命,不知道正确的行情是多少。两百块……应该不会太寒酸吧?可是,今天买了这一大堆零食,她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
「给你。」她努力不要表现出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王书伟盯视桌上那两张破旧的纸钞,没有反应。
「王书伟,你不是说要占卜费吗?」
他诡异地望她一眼,然后伸手将纸钞收进口袋。
她皱起眉头,不太确定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
如果坐在她前面的这个人不是王书伟,她会觉得他刚刚那个眼神是有趣,彷佛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却不说出来。
可是,王书伟是没有表情的,不是吗?
「……刘余音。」
她回过神,甩开脑中的思绪,认真地问:「你要算什么。」
「决定。」
「咦?」
他点头,表示她刚刚听到的没有错,双手已经开始洗桌面上的纸牌。
决定?什么决定?看他的样子,显然已经觉得自己的解释很清楚了,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但她还是一头雾水。
带着一丝困惑,她叹口气,模仿他刚刚的手法,从堆栈好的纸牌中抽出三张,依序放置。
「『倒吊的男人』,正位。」她翻开纸牌,心里有点忐忑。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帮别人算牌,而且对象还是「他」。「意义是牺牲、顺从,缺乏自我意志。『审判』,逆位,代表迟疑、怯懦、无法下定决心。」
很糟糕的两张牌。
她抬起头,看向坐在对桌的男孩。他没有反应,目光一个劲地低垂,彷佛一下子陷入沉睡。
「倒吊的男人」、「审判」、决定。
那一个瞬间,她明白了。王书伟并不像她一直以为的那样,没有自己的情绪,她喜欢的这个人,不是机器。人,都是容易不安的。他也在犹疑、思考,摸索着属于他的选择。
心里的紧张平息下来。这不只是一场占卜学习的成果测验,这个人是真的有他的困扰,而她可以帮助他。
「书--」她心虚地摸着太阳穴旁边的金属镜架,祈祷他不会发现异样。「书伟,你在烦恼社长叫你接社团的事吗?」
他睁开眼,看向她,看不出情绪的眼没有一丝波动,然后点头。
「你不想接?」
「……我不适合。」
「不适合?」「倒吊的男人」映入眼角,她安静地问:「你怎么知道你不适合?你是社团里对占卜了解最多的人。」
「当社长不需要这些。」
「但是学姐认为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学姐只是觉得好玩。」
呃,这一点,她倒是没有办法否认。进社团不到一个学期,她已经了解到:占卜研究社现任社长朱明欣做任何事,一定有她的理由,而通常最明显的理由就是:她觉得高兴。
在女王陛下随心所欲的领导之下,占卜研究社能够平安撑过这一年,其实是一个奇迹。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撇开刚刚的话题,她指向第一张展开的纸牌。
「这是『倒吊的男人』,问题的根源。所以,真正重要的是:书伟,你的想法是什么?你想不想接这个社团?这才是你应该优先考虑的,而不是先去顾虑其它人的想法。」
他没有作声,目光望着那两张已经摊开的纸牌。
「……书伟,你为什么加入占卜社?」
他抬起眼,看向她。
「你喜欢这些东西吧?」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这样说,毕竟她和他的交情并不深。但是比起她来,王书伟对于社团的投入程度显然高出许多。「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呢?」
他微微揽起眉头,还是没有答腔。
「这两张牌的意思,我想你比我清楚。」她咬咬嘴唇,试探地说:「……学姐也不可能完全是出自好玩,就要你接下一任社长,一定还有别的理由。而且,我觉得你很适合当社长。」
他抬起头,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她努力控制住脸红,急忙翻开第三张纸牌。「第三张牌。」
「……『死神』。」
「逆位的『死神』。」她补充说,终于松了口气。这是好的结果。「下定决心,你可以得到新的开始。」
他安静地看着桌面上的三张塔罗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是她很清楚,这三张纸牌刚好点明了他眼前的困境。
老实说,她也有点讶异。
太奇妙了。
或许,这是他们说的「塔罗牌的魔力」。也或许,是因为她这个解牌者,早就知道他可能面临的问题,所以顺水推舟,将纸牌往贴近事实的方向解释,但她第一次发现,其实占卜并下是真的那么怪力乱神的东西--有时候,它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考的起点,让她藉由另外一种方式,来诠释、进而了解这个世界。
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更正确一点说,换作以前的她,根本对占卜或星座这类的东西不屑一顾,认为那只是无聊的流行,甚至迷信。
连摩羯座指的就是山羊座都不知道的人,会参加这个占卜研究社、甚至主动说要学塔罗牌,都只是因为她想接近他--完全不纯正的动机,但是这个不纯的动机却意外地为她开启了另一个思考的门扉。
她知道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真正相信这些东西,但是相不相信是一回事,问题在于:她是不是把太多东西都视为理所当然了?
长发女孩皱起眉头,跟着陷入自己的思绪。
「……刘余音。」
她抬起头,发现那个男孩正严肃地看着自己。「嗯?」
他点头。「谢谢妳。」
她急忙低下头,有点不知所措地扶扶眼镜,脸上的温度烫得惊人。整颗心在愉快和羞怯交互作用下,已经完全失去控制。
「没、没什么,我才要说谢谢……你花了这么多时间教我塔罗牌。」
他没说什么,将一直放在桌上的一块钱推到她眼前。「给妳。」
她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占卜费。」
……这个人,真的很小气。她瞪着桌上那枚崭新的硬币,说不出一句话。
没有注意她的反应,他自顾自地开始收拾桌上的纸牌。
「这是最后一次上课。」
她惊讶地拾起头。「最后一次?」他们才上了两次课而已。
他点头,面无表情。「基本的,妳都已经会了。剩下的,可以看书。」
她楞楞地看着他,原本高昂的情绪一下子消失。
原来,他根本不喜欢跟自己在一起。她这么期待的课程,对他来说,只是必须赶快结束的琐事一件。
她低下头,目光又回到桌上那一枚铜币,清楚地察觉到两个人情感上的落差。眼眶涌起淡淡的酸楚,胸口的情绪绞成一团,觉得自作多情的自己很悲惨。
「……刘余音。」
她不抬头,害怕自己会泄漏太多情绪。「什么事?」
他沉默半晌,然后开口:「这个给妳。」
她低下头,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对象,轻抽口气。
推到她面前的,是那副已经整理好,收进盒子里的塔罗牌,他的塔罗牌。
边缘有些磨损、质地却还很精良的古老卡片,上面是华丽精致的手绘图样,加上典雅的浮雕银盒外装,王书伟惯用的占卜纸牌并不是在市面上流通贩售的制式化商品,光是看外表,就知道这副塔罗牌的价值不斐。
「给我?」她急忙抬起头,摇了摇。「不行,这太贵了。。」
他不为所动,摇一下头,重复一次刚刚的话:「给妳。」
她迟疑着,不明白他的用意。
更糟糕的是,尽管明知道不应该,她其实一点也不想拒绝--因为,毕竟这是「他要给她的」东西啊……
「……谢谢。」
他没再多说话,目光又移到桌子旁边那堆零食。
尾随他的视线,她这才想起这些被遗忘许久的「钓饵」,叹口气。「对了--」
同一个时间,应该被钓的那条鱼终于针对「钓饵」发表了意见。
没有特色的声音,一贯地缺乏高低起伏。「刘余音,妳很饿吗?」
……她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要跟这个人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