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是被他那一脚给踢醒的吧。
这娃儿倒也沉稳安静,未闻啼哭,先是嗯作声,继之,还吮起了手指头。
牧金铄心头一惊,那年他二十六岁,憎恶女人、憎恶束缚,不习娶过亲更未曾动过和女人搅和一起的蠢念头,更遑论,去照顾个似乎尚未断奶的娃儿。
反正,孩子不是他扔、不是他生,他根本不用考虑道义问题,反正,这孩子的命途本来就与他无关,于是,他静悄悄左顾右盼,脚底抹油逃之天天!
今儿晚果真出师不利,买卖未成先遇上了煞星,自认倒霉,空手归返便罢,可千万别趟了个“活”浑水回去。
牧金铄攀过两座山,涉过三条溪,沿途净是夜鹃啼音,还有的就是饿狼不绝的嘶鸣,他想了想,决定引路给饿狼,叫它寻着嫩娃果腹,反正娃儿不解事,不会有痛楚,也可尽早涡断他忐忑不安的心思。
“去吧!快去吧!”光想无济于事,牧金铄对着山头大喊,“狼大哥!攀两座山,涉三条溪,有好吃的东西候着您呢!”
他对着山头吼,狼却突然没了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听懂了他的意思。
牧金铄心头定下,这会儿可没他的亭儿了,他该回家了!却也不知怎地,原该朝向家门方向的双腿
却不听使唤地回头奔起。
急急攀过了两座山,涉过了三条溪,气喘吁吁的牧金铄跑回那个“绊脚石”旁边,那娃儿竟还无事人地笑呵呵吮着手指头呢!
狼投来,来的是他这险些断了气的·死人债主”。
盗墓不成捡回个娃儿,这等窝囊事让牧金铄被同住的两个师弟讪笑了好久,一个初生嫩娃儿被人扔在皇陵附近,对于这孩子身世来历,众人虽有臆测却摸不着头绪,除了织金抱毯外,孩子左臂上被人用银针刺进肉里刻了个*型的疤痕。
既然拾回了孩子,牧金铄也不客气,他卖掉了娃儿的抱毯换了几壶酒,就当是代养孩子的费用吧,几年后,两个师弟陆续成了亲,住在同处山头,两家伙还分别生了两个同龄的女娃儿,过了几年之后,一个师弟的妻子死了,一个师弟的妻子不见了,他们这“死财门”专司依恃死人而发财的师们,三师兄弟也就这样分别带了个孩子在鬼墓山崩处住了十来年。
牧金铄始终未婚,当年的绊脚石在十四年后,成了他的惟一传人。
所谓之惟一传人,却也是惟一可以气死他的人!
“师父!”
一枚瓦片自天疾飞而至,思索间的牧金铄不及反应,肥鹏翻身不成,反成了老鸽折翅,瓦片自额心划过留了道口子,收势不及,他身子左打斜,啪的一声,迎面摔入了一坨烂泥里。
“臭……”牧金铄骂人的话只吐出了一宇却被徒儿喊停。
“师父!噤口,当心后悔!”臭小子的语气难得有着关怀。
“去你妈的!不骂死你这臭小于,老子才会后悔!”
牧金铄声音咕噜噜地在烂泥里打旋,呕人欲吐的恶臭自鼻偃入,这会儿,他终于明了死小于叫噤口的原由了,因为那蛇烂泥竟是垃闹了肠胃的病牛拉出的稀巴烂牛粪。
见牧金铄冒泡泡没了声音,少年笑盈盈,他蹲下身手势扇了扇,似乎想帮师父驱走臭气及怒火。
“早同您说过了,人有了岁数就该修身养性,怎地,总不听劝爱骂人?这会儿您该体会到骂人都没好下插了吧?”
牧金铄狠瞪徒儿一眼,用眼神回答了这个问题,继之起身跨低身子呕了又呕,还用衣服下摆将脸上肌肤擦拭得恍若要掉了层皮才重拾回噪音。
“只要碰上你这浑小子,就是神仙也要火了性!”牧金铄由鼻孔哼气,“你若能离我远点儿,包你师父我长命百岁!”
“怎么,”少年笑得纯稚,“‘死人债主’整日刨人祖坟,还妄想长命百岁?”
“你……”牧金铄忍下怒气,自死小于开始学会说话后,他就很难在言语里讨过这小于的便宜,他抑下火硬声道,“我是让你来这里学经验的,你学会了什么?光会用瓦片袭击师父吗?”
“瓦片?!”少年笑得可爱, “师父!一个价值不菲的玉石磐,竟让您给说成了瓦片?”少年摇摇头,一腔遗憾,“徒儿真为这破瓦片感到不值。”
牧金铄涨虹脸,月夜下,急急捞起方才逆徒招呼过来的“瓦片”,端倪后冒出惊呼,他妈的!还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红玉石磐,只可惜,牧金铄摇头,上头添了道裂缝,再摸摸自个儿领头上的伤口,唉声一叹,方才那一下,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两败俱伤”呀!
牧金铄心疼,不为了自己额头的伤,是为了红玉石磐,完美无理的宝物有了裂口就形同破了脸的美
女,没价值啦!
“死小子!”牧金铄火气重炽,“既知是宝,干啥用扔的?”
“好师父!”少年气定神闲,“您总教诲徒儿在盗墓时切记要全神贯注,千万分不得神,徒儿见您
恍了神,自然,得以:宝物’提点您的神。”
“提神归提神,”牧金铄还是心疼,“下回别再用这么贵重的东西了,当心还真要索了师父的神
魂!”
少年笑笑漫不在乎,“提神是要告诉您,那曲阳王
墓室,徒儿巳凿出穴口了。”
“当真!”牧金铄跳起身,忘了一身的臭气,也忘了红玉石磐,一脸心满意足,“小子!真有你的,才十四岁就已将师父这身绝活都学了过去,亏师父没白养你!”
少年笑了笑跟在师父身后爬下墓室,自解事起便陪着牧金铄生活在钻墓出墓盗宝生涯的少年,早巳钻研出自有的一套心得本事,他能迅速操出封墓穴口,会先勘验墓穴平面图,在行事前探悉墓穴中最脆弱的墙垛,最容易进出的甬口,以期在最短时间内进出。
牧金铄踩着地上犹透着红土的地面,知道这是座封闭不久的新坟。
通常,他是不会找这类新坟下手的,可这回,曲阳王朱祁准穿了套金缕玉衣下葬,这才勾使了他这“死人债主”控制不住急欲将宝夺到手的兴趣。
这套金缕玉衣是东汉时传下来的宝物,穿戴在死者身上,招阴福添来生意,可庇佑尸骨不朽,灵魂长存,这套宝物跟着入土原是封锁了又封锁的消息,就怕被人觊觎,可牧金铄到底不是常人,消息管道出口能突破重重关卡。
对于牧金铄而言,这项宝贝最难能可贵的是它的罕见,他盗墓向来不为财,只是为了那种腰死人抢东西的刺激与拿到宝物纳入自己宝库,由着他细细玩味时的快乐。
金缕玉衣是个千年宝物,陪殉人土中太浪费,若沾上了死人的臭血腐味儿更不妥,所以几日前,牧金铄甫获悉这项传闻时便已做妥了各项准备。
玉衣约长一·八二米,结构可分为头、上身、双臂、双手、双腿、双脚等几大部份,另有三角形臂饰两件,在腹部上下垫盖的小玉帘两件,共十三个部件,总计约用玉片一二O三块,金丝约二五八O克,玉片形状多为梯形和长方形,少数为三角形和不规则四边形。
汉玉多出于闽,不仅运料困难,切割、磨光、钻孔、编辗等一道道工序也极为费工,若仅由一个熟练的玉石工人制作这样一件玉衣,大约需要十年的时间。
曲阳王下葬还不到三日,这件旷世宝物却已引来了“死人债主”进来打死人衣服的主意了!
牧金铄边移动着边叨念着,小于果然争气,虽三不五时会惹他胃疼心悸,但还真是学足了他的本事,无论是潜进墓穴、鉴识宝物,甚至于,与死人谈笑风生的胭识,几乎都像极了他这“死人债主”。
思索间,牧金铄已拿着火把来到了他今晚的“欠债人”身边。
将火把插上壁,闽手三躬身,牧金铄念念有词,与死者做了最后的沟通,然后开始动手拆衣。
尸骸的身子壮硕,牧金铄很费了一番工夫,回过身本想叫徒儿来帮忙的,极目游移却不见小于踪影,他没奈何转回头继续手边工作,小于说得对,年纪大少和小于动肝火,否则迟早火头过猛,气瘫死在这空气稀薄的大墓中,和他最熟悉的尸骸骨相亲相爱。
打五岁起小于便让他给带进了坟壕,他原打算是先吓吓这孩子的,却没想到小家伙八成是整日从他身上嗅死人味惯了,竟不惊不惧,净瞪着眼东摸西瞧问东问西,不久便气定神闲露出了小于惯有的招牌笑容。
他接着又传授了徒儿辨识宝物的知识与判断能力,十四岁的小于现在巳能够单由手触便判知青铜玉石陶器的年份,经由目测就曲确定随葬宝物的价值与纯度,可偏偏,小于对于宝物兴趣不大,常随着师父人了“宝山”,若非空手而返,就是只拿了些会让牧金铄傻眼的物事,他的进来出去仿佛为了学本事居多,对于一般能勾得人心发痒的宝物或金银,小于虽识宝,却无所图念。
陪殉之物分为两种,一种是真宝物,可以彰显死者尊贵身份地位的东西,另一种则是死者用惯或喜爱的日用物品,小于不贪宝见喜欢拿些不太起眼的剑拳谱、医书、武谱等.有时甚至是几本古老难辨残破的曲谱棋本罢了。
捉小看到大,这小于极有主见,而且难得地视线财如粪土,不贪不求,通常这类不爱钱的人若非出身极为富贵和钱财过不去,就是,脑子有点儿问题!
促回心思,汗流浃背了半天,牧金铄总算取下了那套金缕玉衣,他将沉甸甸玉衣塞入随身麻袋里,然后开始寻觅已失踪了一会儿的小徒儿。
牧金铄扛起玉衣,自墙上取下火把,正打算开始寻人,光焰下,一条人影倏然出现,正是徒儿。
“臭小子!”牧金铄压低噪音,“不帮忙也罢,竟还得劳烦师父候你大驾?”
“别恼嘛、师父!”少年笑盈盈,“是您说人宝山不得空手而返的嘛!”
“所以……”牧金铄耀眉伸长脖子想看清楚徒儿抱在手上的一团物亭。
片刻后,他不敢置信地低吼.“小子,别怪师父骂人,这回你实在过了份,你……连头死猫也拿来当宝?”
“说您老跟昏花了还不认?”少年哼了声,带头领着牧金铄往外走,牧金铄只得扛紧玉衣跟了过去。
“不是死猫是啥?”牧金铄努力再看了看,却在阴影幢幢的墓穴里难以看得真切。
“是个女娃儿!”少年气定神闲地帮他解惑。
“一个死女娃儿?!”
闻盲牧金铄更惊,手上火把险些掉落,“人殉”这东西对他这盗墓老贼是见多了,心底虽对这些陪死生灵亦有所悲悯,但万般皆命定,不是他们所能代为抗争或看喙的。
“秽气!快扔了吧!殉葬者易成厄灵,你抱个死娃儿傲哈做啥?”
“不是死的!”少年不为所动,脚下未缓,“还有口气儿呢!”
“剩口气也是快死了的!”牧金铄直嚷嚷,“陪葬童子沾过亡灵,已被往生者视为己物,你硬要带走,担心招来恶运!”
“照师父说法。”少年浅笑,“您肩上那件玉衣才更该还人,那玩意儿沾惹上的亡灵之气怕犹胜过这女娃儿,且更属于住生者所有吧!”
“那……”牧金铄红红脸,“那不同的。”
“没啥不同!”少年僵首疾行,”咱们都是在同死人常讨东西,都是拿走咱们自个儿认定的宝贝罢了,你要那玉衣,我却选了这娃儿。”
“你要个女娃儿做哈?”牧金铄还是无法理解徒儿心思,这家伙,难得善心!
“不做哈?”少年耸肩,“好玩罢了!”
少年声音消失在前头,伏身潜入婉蜒睡熏来时路。
“好玩?!”
牧金铄自傻愣中清醒,算了,由着他吧!不管怎么说,那总是一条小生命,抱出去当真救不活就帮她埋了,若救得活,也不过就多口人吃饭罢了,当年,他不也是这样身不由己地舍不下小于的吗!
冥冥之中,一切似乎都是命走。
火光一缈,轰然一声土石坍落,曲阳王墓室再度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