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白站在半山腰俯瞰关渡平原,很清楚地看见许许多多方格子组成的建筑物,像积木一样层层叠叠,点缀着星光似的灯火。他们在草地上并肩而坐。他从车上拿出御寒的长外套给她披上;出来得太匆忙,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衬衫跟毛背心,太单薄了。
“我从来不知道你的世界这么美。”深白感叹,她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停留好好欣赏艺术大学的风光。
“每当我感到沮丧时,就会来这里看看。以前这里人很少的,建筑物也没那么多,可惜现在原本开阔的夜色都被挡住了。”他说。
“你也有沮丧的时候?”她好奇地问。她发觉她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
“傻瓜,不管在哪个世界,同样都有快乐、有悲伤,也有寂寞的。有时候,五光十色的世界只会凸显内心的空虚,物质的缺乏可以追求,心灵的匮乏却难以充实,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如此向往那个虚假的地方。”
他双手随意托住后脑勺往后一躺,不在乎草皮上的露水和汁液会濡湿他的衣服。仰望着天空,天空的颜色并不是黑的,还有一点点蓝和一点点灰,他的世界也是,总是有点蓝又有点灰,直到她宛如闪烁的星子出现,让他的天空终于有了光辉。她是既闪耀又遥远的星星,多年来他都只能远远地看,却不能伸手触摸。遇见她以前,他是天之骄子,不知道什么是挫折,除了十五岁那年失去了母亲外,他只是寂寞,却不曾忧伤。裴健羡慕他所拥有的,他却愿意用一切与他交换。
“对不起,我刚刚说了很过分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你说得对,既然对他早就没有了感觉,当然不该为他再浪费眼泪。”深白很歉疚,明明知道他对她好,却还是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明白我的用意?”他就知道,乔深白不会让他失望,她一定懂,他们是心灵这么契合的两个人。“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想你是活得太压抑了。听说你知道真相后,不哭也不笑,整整一个月都不说话,直到有一天躲在房间里痛哭后,隔天就恢复成原来的乔深白。可是太刻意了,你演得太用力,所以大家都不相信你已经走出伤痛。”
“是深生告诉你的?”她早猜到他还在她身边埋下一个眼线。
他笑而不答,没有否认。“从第一次遇见你后,我就可以预见这样的结果。你那么执着、那么相信爱情,我怎么能告诉你他变心的事实?我说不出口,可是我心里是彻底厌恶他的,你要相信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并不是‘共犯’,不是有意要替他隐瞒喽?”
“别说了。为了你,我跟他翻脸了。记得去高雄那次晚上我突然说要走,而是你们挽留我的吗?那天晚上,他要我不要接近你,不准我打你的主意,可是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他根本不配要你了,这样不是自私是什么?”
“原来你受了这么多委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好让我早点清醒?知道吗?他好没种,连分手都不敢跟我提,竟然叫他妹妹来转告我,你说扯不扯?我好气,气自己怎么会爱上这样的男人。”
“然后呢?”他其实很想知道后来怎么了。
“我气炸了,我打电话要他来,因为我要把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包括书信、礼物等统统还给他。结果,他还是没敢来,只敢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我当时真是恨死他了,所以我发誓这辈子永远不再相信男人,也不相信爱情。”
“可是你不觉得那些被连累的男人很无辜?对我也很不公平?”
“爱情本来就不公平。看看我,我就是最好的铁证。”
“所以你才会拚命在小说里骂变心的男人?”
“看来你知道我很多事嘛。”她睐了他一眼,他知道她小说的内容?
“对于要跟我结婚的女人,不多多了解她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关于这件事,你不说我都忘了。”
“我可是谨记在心,你是赖不掉的。”他露出受伤的表情,把她逗笑了,。
“听过那英的‘出卖’吗?”她突然想唱这首歌。
“没有。那英?好奇怪的姓。”他对流行音乐与歌手真的不熟。
她轻轻哼唱,他安静聆听。
那么多年自作聪明付出了真心,总以为换到一个公平的回应
你床边的卷曲头发残酷地说明,长年的爱比不上一时的高兴
你的多情出卖我的爱情赔了我的命,我卖了一个世界却换来灰烬
你的绝情出卖所有爱情好梦一下子清醒,感情像个闹钟按一下就停
(词/林夕)
“好惨的歌。”纪冬阳明白这是她的心情写照,不想再惹她回忆心伤,选择以轻松的口吻带过。
“放心,我现在很坚强,听到再悲惨的歌都无动于衷了。我觉得这首歌词写得太美也太写实,尤其是最后那句‘感情像个闹钟按一下就停’你不认为写得好贴切又好血淋淋吗?或许对某些人而言,爱情真的很廉价,可以像按闹钟一样那么轻易就结束。”她仰望星空,细细咀嚼歌词中的意境。
“所以你更不应该为了那种人陪葬自己的未来。深白,你应该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
“只是我还是不能明白,我们曾经拥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为什么?为什么有些人就是能够那么轻易地放弃?想想看,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而我们偏偏能够相遇,这缘分多么不容易,难道我对他就这么没有意义?”最教她心痛的,其实是裴健对这段感情的不珍惜。“难道他都没有一点点的犹豫、一点点的舍不得吗?”
“我想一定有,真的。”他柔声安慰。
“是吗?”
“傻瓜,所有快乐的回忆都是真的,不要因为他不珍惜就否定它的真实性。只要相信他曾经爱你,而你确实地被爱就够了。”
“太难了,我做不到。”她承认自己贪心,她要的不只是曾经拥有,是天长地久。
“可以的。你看我,我常想,只要能远远地关心你就够了,也许到最后你仍然不会爱我,但重要的是在付出中我得到了快乐,那是真实的,不因为你不爱我而改变;或许会有一点遗憾,不过爱一个人本来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一定要付出最低消费,所以这一点点失落并不算什么。”他剖析着自己的感情观,他的目光变得灼热,眼睛颜色转成深深的蓝,蓝中还有一股红,是足以焚烧她的温度。
她移开视线,不敢正视他的眼。她的潜意识还在抗拒着,因此害怕会沦陷在他温柔的注视里;她想逃避,她的心还没有做好准备,她的心虽然已经清空,却还没有打算接受另一个人进驻。
于是,就这样沉默着。
“纪冬阳……”你喜欢我什么?她思忖着该不该问,转头俯视他,却发现他睡着了。
从他西装口袋里摸出手机,时间显示在深夜十二点半。是啊,她怎会忘了,她是日夜颠倒、生理时钟自由调整的作家,现在正是她精神最好的时刻,可是他并不是游手好闲的人,早该过了上床睡觉的时间。今晚他一定是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赴约的,要管理一间公司不容易啊,她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用心呢?
因为知道他睡了,所以她才能大胆地凝视眼前的男子。她一直都知道他长得不赖,从第一次在男生宿舍的会客室见到他,她就知道他有张很好看的脸,不过对当时的她来说,就仅是这样而已,她不可能对他有任何遐想。
女人就是这样,一旦死心塌地爱上一个人,眼里就只有那个人,就算克拉克盖博再世也不能夺走她的芳心。
她忘了今天跟他出来的目的,她忘了几个小时前她还在为裴健的新闻而哭泣。她是怎么了?为什么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感觉好快乐?她摸摸胸口,那种郁闷的窒息感消失了,仅存的,是追求幸福的渴望和被爱包围的甜蜜。第一次,她感觉自己的心原来还会跳动,还有一点点温度,而且还是热着,这发现使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她在他身边躺下,将他外套的一半替他盖上,却没想到这样反而会令他们靠得更近,不过她不在乎,她可以清楚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和感觉到他的气息;他外套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和他的气味融合在一起,包围了她,温暖了她,也感动了她。
好久不曾跟男人这么靠近了,她想。望着如黑丝绒般的天空,她几几乎乎要忘却曾经受过的伤、付出过的爱。在他身边,她安心了,呼吸着属于他的香味,感受着属于他的温柔,跟着闭起眼睛。
“少爷,你昨晚整夜没回来,是不是跟乔小姐一起过夜啦?”小P边开车边从后照镜观察老板的动静,发现老板今天笑得特别灿烂喔,这是好事耶。
清晨六点送她回赖雨农家,临别时他握了握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两个人像傻瓜似的站在门口牵了好几分钟的手,舍不得放开,如情窦初开的孩子般。第一次牵异性的手,她红着脸,他的心如擂鼓。
她应该是有点喜欢我了吧?他自顾自地露出笑容。所有表情尽收小P眼底,小P摇摇头,看来老板真的坠入爱河,而且还病得不轻。
“少爷,我就说嘛,除非是乔小姐头壳坏去,才会拒绝让你把,我要是女人,别说这辈子啦,连下辈子都要预定。”
“你当我7-11啊?还预定呢。”他笑。
“少爷,恭喜你啊,你这叫做‘好心有好报’。”
“文不对题。重说。”
“呵,我的意思是说少爷平常人太好,积了很多福报,所以才会顺利把到乔小姐。俗话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铁杵磨成绣花针……”小P讲得嘴角全咆。
“小P……”
“少爷,你是不是又要夸奖我?不用啦,太频繁的赞美很容易会养成习惯……”
“你想太多了,小P。以后不准你再上深白网站post文章。”纪冬阳笑说,简直被这天字第一号天兵给打败。
回家迅速盥洗后,纪冬阳半点疲态都没有,爱情使他容光焕发。
直到此刻,她在他心底所造成的余震仍然使他晕眩,整个人轻飘飘的,连大理石地板踩起来都不真实了。
换上干净的衣裤后,他赶到公司开晨间会议。可是一个小时的会议他都显得心不在焉,对员工的简报也采取放宽的态度,使得会议在一片和乐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个人的办公室,他打开电脑,将手机上的照片传输到电脑里备份。早晨五点半他醒来,意外地发现她依偎在他胳膊里小睡,他的长大衣充当棉被紧紧裹住他们,她冰冷的手抓着衣角,不自觉地往他身上靠去,企图换取更多的温暖。
她的呼吸和他的交缠,令他胸口一窒,男性的本能轻易被挑起。他好想吻她,想把她紧紧揉在怀里,再不想控制理智做个正人君子。他取出手机,趁她未醒时拍下她的睡容,他要永远纪念这一刻,他们第一个共度的夜晚,她睡在他的怀里。
然后,他百般不舍地唤醒她,她睁开了眼,发现自己鼻尖几乎和他的碰在一起,瞬间红霞布满了她的双颊,她害羞地起身,把外套推给他,他笑着再次替她披上。
回程时,车子里的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暧昧显得有些别扭,ICRT电台一清早就播放着动感与热血的舞曲,热闹了车厢,两人却反而沉默。
是他先提议去永和中正路吃有名的“世界豆浆大王”,闻言她的脸亮了起来。她最爱吃他们店里的咸豆浆配酥饼,每个月总要吃上几次才过瘾,因此,他从关渡开车到永和,只为了吃一顿早餐。
进了店,他全部点了她最爱的,能看着她满足地啃着酥饼,喝着加了辣椒酱的咸豆浆,比什么都值得。
望着液晶萤幕里的她,笑容不知不觉又回到唇边。按下电话指定键后,他的助理秘书沈雅芳便迅速出现在他的办公室。
“沈秘书,麻烦替我打一张声明稿传真给各大报,买下头版广告,就说我已经找到了乔妹,请大家不要浪费社会资源过度报导,并且不要再去乔小姐住处骚扰。”他简洁地说。
“是。”沈雅芳回答得也很简洁。
“还有,替我向社会大众道歉。”
“是。”
“还有……”他欲言又止。
沈雅芳镜片后一双眼睛满是好奇,她不曾见过他如此迟疑。“董事长,有什么事您尽管交代没关系。”
“嗯,我想知道,站在女人的立场,如果她为了分手多年的初恋情人结婚而哭,那是代表什么?”
“代表她还是爱着他。如果不是因为还有爱,女人是不会哭的。”
“嗯。”果然,他的笑容遁去,忧郁再度爬上他的眉心。
“可是,董事长,女人有时候哭不全是因为她还爱着‘现在的他’,有可能是因为‘过去的他’,因为想到过去,所以她才会流泪。”
“女人心还真是复杂啊。”他苦笑着,俊朗的神情连已经有男友的沈秘书都要赞叹不已。
“不,董事长,女人心其实很简单的,她们要的不过是一份固定又安全的爱。”
是啊,女人都渴望所爱的人能给她一份固定又安全的爱,但问题是,她究竟稀不稀罕他这份固定又安全的爱呢?
纪冬阳问着她那张熟睡中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