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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豹扑上小医生 第九章

  猫科动物会为一句赞美而对你死心塌地,也会因一句得罪而弃你于不顾。

  呼呼的冷风由敞开的窗子吹进来,她从二楼窗户跃出,通往二楼的阶梯上散落著她本来该穿在身上的衣服,表示她是以猎豹的模样离开这屋子。桌上那张压在纸镇下的纸条被吹得啪啪作响,像在提醒人不要忽视它的存在。

  第一次发现黑婕的字有多漂亮,如果不是笔迹上有原子笔油墨被弄糊的脏痕,他会以为那张纸条是从哪份印刷品上裁剪下来的。

  可是上面的留言,让他难以置信——

  我不要你了!

  她,不要他了。她要将这个她唯一拥有的人给放弃掉了。

  屋里风很大,吹得他打了个哆嗦,觉得有股寒意窜起,莫名的让他发颤。

  他被女王驱逐出境,从此打入冷宫,失宠了……

  他开始疯狂地寻找她,走遍小巷暗弄,翻遍每一处可以躲藏一头猎豹的空间,甚至每天抓著都督摇晃,要它用上一次找到黑婕的方式替他找人,但一切都徒劳无功,就像她出现的方式那么神秘,她的失踪也一样。

  好像……有某一部分的自己,遗失了。

  心里空荡荡,虽然照常上工、照常吃饭、照常开车寻找她、照常夜夜无法安眠、照常发呆地看著她常站的地方,也照常不见她回来。

  被遗弃的愤怒变成了不解,再由不解变成平静,到现在,只剩下担心。

  这些日子,都督偶尔绕著他打转,喵呀喵的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黑婕在,他听不懂都督的话,白饭甚至完全不理他,似乎将黑婕的离去怪罪在他身上,成天以猫屁股对著他,连替它洗澡都会挨它几记猫爪伺候。

  母亲趁著大好机会,以试探性的语气要他放弃,他都以沉默回应,不是默许,而是他根本做不到,连回答都懒。

  “喝碗汤,你最近都没好好吃顿饭。人要找,你自己也要顾呀,她一个人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的,说不定早就又窝到哪个人家里去……”孟家妈妈的话被他的眼神截断,她抿抿嘴,“好,不说不说,来。”奉上热腾腾的汤。

  母亲不清楚黑婕的情况,所以才说出这番话,而熟知黑婕的他,没办法如此乐观。他知道,黑婕不可能照顾好自己,她根本没有求生的本能,就像只甫出生的幼猫,需要人家细心呵护。

  他咕噜噜灌著汤,热汤进到胃部却仍没办法让他温暖起来,从她走后,他一直觉得很冷,好几个夜里,他都因而冻醒,醒来后便无法再睡。

  屋子里被无声的静阗所笼罩,连猫叫声都变成微弱,孟家妈妈打开电视,想稍微驱散这种沉重的安静,反正近来的新闻总是沸沸扬扬、热热闹闹,用来打破尴尬而低迷的气氛最好。

  上一段的政治新闻刚好拨完,画面切进现场直播——

  “至诚路一段发现一头可能是动物园或是私人非法豢养的逃脱猎豹,经民众报警处理,现在消防队已经抵达现场,据队长表示,他们抓过眼镜蛇、虎头蜂、山猪、弥猴,就是没有抓过猎豹,目前他们正严阵以待,准备了麻醉枪和网子围捕,不过猎豹生性凶猛,具攻击性,奔跑的速度又快,让消防队员不敢轻举妄动,接下来先将现场交还给棚内主播。”

  “好的,谢谢佩恰替我们做的现场连线,现在我们替观众整理了猎豹的资料,让观众能更深入了解这种危险生物——”

  孟恩恺看著萤幕上黑压压的草丛,因为现场太混乱,镜头又东摇西晃的,只能偶尔看见豹尾巴溜出草丛,又快速地收回去,萤光色的豹眼在黑暗里发出凛冽又戒慎的光芒,一大群消防队员四面八方部署,有人手上拿枪、有人手上张网,逐步缩小围捕范围。

  孟恩恺一惊,猛然抓起车钥匙冲出门,不理会母亲在身后的疑问嚷嚷。

  “阿恺!你要去哪里?!”

  那头猎豹……是她吗?!

  是吧!连出没的地点都只距离他家不到十分钟车程,除了她,他不相信天底下还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要是她被捉到,会被怎么处置?

  她现在吓坏了吧,有没有在心底祈求他出现?

  “再等一等,我就来了!”孟恩恺心慌意乱又佯装镇定地握紧方向盘,打开车内广播,需要不断听见那则新闻的后续发展。

  油门踩到底,他用最短的时间抵达现场,四、五台SNG车和摄影机灯光将围捕现场照得犹如白天,场外已经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路人,连卖香肠的摊子也相中人潮所带来的商机,在一旁吆喝起生意。

  孟恩恺越过了封锁线,立刻被几名警察阻挡去路。

  “想死呀你!要看热闹的退到黄线后面去!这里在捉猎豹,可不是什么软趴趴的宠物猫!”

  “她是我的!让我进去!”

  心急如焚的孟恩恺这句大吼,立即引来所有镜头的焦点。

  “原来这位先生就是猎豹的饲主,镜头请转过来这边,让我们来采访一下这位先生,说说是什么情况下会让自己的宠物逃脱出来——”

  另一支麦克风也不让别家独占新闻,“先生先生,您不知道饲养猎豹是违法而且非常危险的吗?”

  “先生先生,可不可以谈谈您养猎豹的心得?”

  “先生先生,这头猎豹是公是母?您养了几年?它有没有咬死过人?”

  “先生先生……我先来的……噢。”被一脚踹开。

  “先生先生,我们这里是——呀,别挤别挤!”被后头涌上来的采访人潮给压到仆街。

  孟恩恺拨开所有的麦克风,冲入最前线,只身来到露出一双眼眸的草丛前,警消人员不断喝令他后退,他却不为所动,大伙只好举枪瞄准草丛,准备一有动静麻醉枪就立刻发射,以保护那个莫名其妙闯入现场找死的男人。

  “是我,你不要怕。”孟恩恺蹲下身,与它平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你留下那句话,跟留下一封死刑判决书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不要我了?”

  草丛后有细微的沙沙声,一只豹爪伸了出来,吓得众人直抽气,只剩孟恩恺还能维持脸上温柔的笑意,他轻握住那只豹爪,细细抚摸起来。

  “我和我母亲谈过了,我明明白白告诉她,我不能失去你,那个外国女人提出的问题根本无关紧要,我是很喜欢小孩子没错,却不一定要是我亲生的,我们可以去领养。”

  那只豹爪又伸出十来公分,像是被孟恩恺的话所吸引,他再接再厉。

  “从你闯入我诊所的那一天起,你就霸道地占领了那里,无论是棉花、都督、虎子、白饭,甚至是我,都已经是你的足下之臣,女王抛下所有的臣子,想去哪里呢?能去哪里呢?又要我们这群被你收服的臣子怎么办?”

  他引导著草丛后的豹身,寻找到它的脑袋,用黑婕向来最爱的方式摸抚它,听到草丛后的它似满意也似甜腻的低呜声,他轻捧著它的下颚,将它半颗脑袋带出草丛。

  “我喜欢你在我身旁的感觉,喜欢你跟猫争宠,只为了抢到谁能窝在我的大腿上睡一觉,喜欢你每次替它们洗澡时都三不五时偷瞄我的眼神,喜欢你每次拖我到床上吃干抹净,喜欢我脑子里闪过和你就这样一起走下去的念头,喜欢你对我专制,喜欢你那么的喜欢我……”

  双唇贴上豹唇,细吻轻啄,每一个吻就问一句:“你真的不要我了吗?”,透过SNG连线,将这缠缠绵绵的画面播送到每一户人家。

  豹口逸出呜咽,像要开口说话,而他在等著,等著它说——

  不,我要你!

  “告诉我,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呜……吼!”

  突地发狂的猎豹扑上来,对准他的咽喉就要咬住。

  咻!

  一根麻醉针适时破空而来,射进猎豹的身体,然后,它在他怀里瘫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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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兽恋?!一名男子在围捕现场大胆对猎豹倾诉爱意。”

  “激吻,人与兽,禁忌之恋!”

  “疑似精神病患者大闹猎豹现场。”

  “妄想症发作,男子误以为自己是豹,进入封锁线与豹热吻!”

  “……孟医师,你果然很爱小动物耶,连这么恐怖的抓豹行动你都去参加噢?而且还以身为饵耶,好勇敢。”

  一个早上,老顾客一个个上门来朗读各家报纸的耸动标题,标题下方有著他吻猎豹的各种角度。当然也有像长腿小姐那样来歌颂兼鼓励他英勇的好人,只是……为什么嘴里说他勇敢,那双漂亮的美腿却不断往后退,像是害怕他会做什么令人发指的兽行?

  孟恩恺从第一个答案“我认错人了”,缩减为第二个“失误”,再到第三个“嗯”,现在,他连一个字都不想应,扯出个笑容就当了事,应付完第二十六个上门不求诊的老顾客。

  在那么混乱的情况下,他没能分辨出那头猎豹不是黑婕……虽说猎豹身上的花纹就和人类的指纹一样真,永远不可能相同,但是那时谁有心情拿把尺去量它那斑纹比黑婕的大几公分呀?!

  他甚至没发现它是头雄豹!

  吻错豹还不是他最沮丧的事,最无力的是那头豹竟然不是她!

  唯一燃起的希望又破灭,让人倍感挫折。

  她到底在哪里?

  被各家报纸冠上的污名完全抵不过担心她安危又寻不到她的失望……

  “孟医师。”

  一道身影走进诊所,孟恩恺想装出笑容,试了两次才试成功,准备转身迎战第二十七个上门的调侃,回头却对上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

  “你是?”

  来者是位看来稚气的年轻小姐,半长不短的头发包覆著粉嫩的娃娃脸孔,厚厚的镜片彰显出她的近视度数惊人,虽然不是让人一眼就印象深刻的模样,但他很确定未曾见过她。

  “黑盼盼。”她轻快地报出名字,本来伸出手想和他礼貌性交握,但是在孟恩恺准备回握之前,她又将右手收回背后。“我忘了。不能握。”

  “你也姓黑……”

  “某种记号罗。”她还是笑著,迳自走向诊所中的旋转办公椅坐定。

  这句话黑婕也说过,她也是这样看待“黑”这个字。“你跟黑婕一样——”

  “不。”她摇头晃脑,甩动黑发,反应并没有太激烈。“我和她不一样。”

  仿佛看穿他想问什么,黑盼盼根本不用等他问完就先开口:

  “我不是指我和黑婕不是同类的动物,她会变豹而我会变成什么十二生肖噢,而是我身体里没有其他动物的基因,要变也变不出来。像你之前见到的外国女人‘Celia.Black’——希丽雅·布雷克,她也姓黑呀,不过她也不会变成其他生物,要研究出基因混种可不像调酒,随便放在一块摇一摇就会成功,通常失败的例子比较多。”她咯咯轻笑,“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啦,不用在心里叫我‘闭嘴’,很大声耶。”她作势掏掏耳,好像孟恩恺刚刚真的在她耳边吼了什么震天价响的咆哮。“你想知道婕在哪里吧?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想,昨天新闻那一段很精采,我重复看了二十四次以上。”

  整点新闻一个小时播一次,她正好熬夜一天,足足看够本,而且东家新闻一报完,她就赶快转到西家新闻去看不同角度的亲吻高潮戏。

  孟恩恺拧眉,不喜欢听她扯这些,他只想知道黑婕人在何方!

  黑盼盼瞅著他,眼神很专注,突地又笑弯了眼。

  “哎呀,连说几句废话都不行噢,就当闲聊嘛。算了算了,你不想听我就不说,省得你又在心里偷偷骂我罗唆,直接说你想知道的就好——婕回去研究所了。”够简单扼要了吧。

  “她回去研究所了?!”孟恩恺大惊。她明明万分排斥那个地方,为什么又……

  “我亲眼看到的。她本来只是去找希丽雅,希丽雅私心不想抓她回去,可是和她同一组的男组员可不这么想,逮人回去的奖金很可观的,黑婕就这样自投罗网。但过程中她没有太挣扎,仿佛接受这样的结果,那时她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也许只有那个地方容纳得下妖怪。”黑盼盼顺著办公椅旋转半圈,背对他。“会说出这句话,表示她对自由的生活毫无眷恋,当初逃了出去,却发现没有容身之地,最后还是认命的回到原点。”

  “她不是妖怪!”

  “那她是什么?”黑盼盼脑袋往后一仰,即使身体背对他,脸孔却因为这个姿势而仰觑他,用那种明明清楚他会如何回答,却又非要逼著他吐实不可的眼神,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孟恩恺坚决回视那双像会读透人心的眼,字字清晰:

  “她是黑婕,我的女王。”

  “前头那句我已经知道你会说,一点也不惊讶,后头那句倒很新鲜噢。”黑盼盼一副很满意的模样,再旋转半圈,将自己转回原点。“那你是个忠心的臣子吗?”

  “当然。”

  她想也是,冒著危险去和一头猎豹亲吻,真有他的。“那么忠心的臣子要到魔窟去救女王罗。”

  “你又是谁?”孟恩恺想问的是她的真实身分,她的年龄看起来如此小,却又隐约让人觉得老成,她不是以“白老鼠”的身分待在研究所,但似乎完全掌握研究所的动向,令人存疑。

  黑盼盼眯起那双像是只剩两条黑线的眼,让她看起来更稚气,她一字不漏的“听”到了孟恩恺的疑问,但是她没打算回答,因为她的一切都与孟恩恺无关,但她还是抛给他一个敷衍的回覆:

  “一个乘著大老鹰翩翩而来的小仙女呀。”救苦救难噢。

  挥挥手上的棒棒糖充当魔棒,再作弊地从指缝甩出一张写有研究所所在地的小纸片及一张用途不明的晶片卡。

  黑盼盼不再多言,笑著奔出诊所,投入诊所外一名站得直挺挺的戴墨镜男人怀中,在她展臂搂住他的腰肢同时,那男人已经用身上的黑色长大衣将她包覆住,与她相偕离去。

  “婕,这是我们所能帮你的唯一一件事了,千万不要绝望、不要放弃,我听到他心里的声音,他在说爱你。”

  黑盼盼在那犹如厚实羽翼的大衣间,叹息著吐出这句呢喃,同时更加搂紧了身旁的人,也想从他心中听到那样深刻的爱语。

  如果能听见,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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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就是制造出混种基因的研究所?

  与其说它隐密,倒不如说它给人的感觉很低调。

  研究所占地很广,但外观看来像是一栋私人别墅,也许如此广大的规模会让人多瞧几眼,但是绝对无法想像这里面关起门来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研究所的一侧有激烈爆炸的痕迹尚未修复,虽不见断垣碎石的乱象,但隐约可拼凑出爆炸当时的情况有多骇人。

  孟恩恺站在研究所门口,除了一扇沉重的大铜门之外,四周没有半点人烟,如果想在这里找到“服务台”好像太奢求了噢?

  墙上也没有电钤……

  “请将晶片卡插入读卡机。”

  就在孟恩恺跨进了某个范围时,电脑语音平稳而呆板地说了句话。

  “晶片卡,是这个吧。”他拿出黑盼盼留给他的不明晶片卡。

  “插卡方向错误,请重新插入,笨。”

  他确定自己被电脑语音给羞辱了。

  重新调整卡片位置,再插一次,这回读卡机上有了反应,周围的光线圈发著光,持续十秒左右,进入了一闪一闪的规律循环。

  “建档资料查无此人,孟恩恺,查无此人。”哔哔哔,绿灯变成红灯,好似随时会爆出警笛声唤人逮他,但下一秒又立刻跳回绿灯。“搜寻资料无误,孟恩恺,正确。”

  大铜门“喀”的一声打开,晶片卡也退了出来。

  虽然不是很清楚研究所的建档资料为何突然冒出他的档案,甚至让他这个和研究所毫不相干的人大剌剌进到他们的领域,但是他想……和黑盼盼脱不了关系吧,地址是她给的,晶片卡也是她给的,负责把人送进研究所似乎也是她的责任了。

  研究所里是以一条条长廊相互贯通,看来虽不复杂,但要想快速走完也非易事,而且好几条长廊都另设有门锁,他试了其中一道门。

  这次晶片卡没给他通过的指令,倒是念出一长串的句子:“请往右边第一条长廊直走两个门口再左转,到第三个门口再右转,接著再走两个门口,再右转,走三个门口再左转,走——”

  “等等,谁记得住呀!”孟恩恺完全没心理准备,也没带纸笔,一下左三圈右三圈的,重来重来。

  “笨!”电脑语音在笑,很恶意地笑。

  第二次被羞辱,这个电脑程式是哪个家伙设计的?!

  “六口县有个六十六岁的陆老头,盖了六十六间楼,买了六十六篓油,堆在六十六间楼,栽了六十六株垂杨柳,养了六十六头牛,扣在六十六株垂杨柳。遇了一阵狂风起,吹倒了六十六间楼,翻了六十六篓油,断了六十六株垂杨柳,打死了六十六头牛,急煞了六合县的六十六岁的陆老头——我念了几个六?”孟恩恺双臂环胸,对著那个发出电脑语音的喇叭冷声问道。

  “我没听清楚,重来一次!”电脑语音仍是死板板的,却说出了和人对谈的句子。

  “笨——”孟恩恺还他一句,抽回晶片卡,不爽地掉头就走,往第二个锁上的铁门试试。

  “嘿嘿,还是我。”电脑语音在他插入晶片卡之后发出不协调的得意冷笑。

  孟恩恺二话不说,用力抽出晶片卡,再转身走人。

  “你再试呀,整间研究所都是我的地盘,我是这里的主电脑,不管你插几张卡,遇到的都是我。”

  他周遭的墙上闪动不明灯光,在电脑语音说话时尤其清楚。

  “有空再联络。”他哼笑,放弃这个铁门,可惜他的耳根子完全无法清静,只要他走过一处读卡机器,那电脑语音就紧随而来。

  “喂喂,你的晶片卡指示你要在下一个门口左转,左转!”

  孟恩恺还是一副不鸟它的态度,但是脚下行动倒跟上它的指示。

  “再右转,对,这里要右转。你刚刚念的那个绕口令再来一次,快点。”电脑语音指导完他该走的方向后,还死追著要他复诵方才的考题。“等等,第二个门口,右转。”

  知道,走。

  “一、二、三,左转。”

  好,走。

  “接下来就一直走到底,这就是你晶片里的记录地图。”

  走了约莫十分钟,他停在最后一扇门前,再插入晶片卡。

  “你是个不错的导盲犬,谢谢带路。”他对著喇叭浅笑,管它看不看得到,他就是要挑衅它。

  沉默。

  “靠!你阴我?!”电脑语音爆出大叫。

  “就是阴你。”他的企图很明显了吧。

  电脑语音百般不甘,满主机的脏话却不能发泄,因为它的程式读取到晶片上早就被输进去的指令,只能咬牙切齿地按照程式朗诵:“确认无误,请进。”

  喀!开门。

  孟恩恺拿回晶片卡,跨进最后那扇门里,在厚重门扉自动关上前,愉快地听到电脑语音爆发出一连串精采的跳脚诅咒,骂臭那些连他都不清楚是何姓名的祖宗八代,然后铁门掩去所有嘈杂,这间房里,一片安静。

  隐隐约约,有歌声传出,声音很细微,像含在嘴里。清唱的嗓音极为纯净,轻轻哼唱著抒情歌曲,曲调有些悲伤,又有些冷眼旁观的意味,像在唱著别人的心情、别人的故事,词句里的情伤唱不出几分味道,因为她的嗓音太过清泠冷静。

  孟恩恺却被吸引得走过去。这儿,说是房间倒不如说是一座座的牢笼,区隔开来的小空间里竖起密密麻麻的铁网,但是里头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并不轻,却不影响唱歌人的心情,甚至恍若未闻地沉浸在自我世界里,不因外人介入打扰而停顿。

  他在那里看到了黑婕。

  她化身猎豹背对著他,哼著歌,那根尾巴左右两边摇晃,在地板上拍打节奏,弓型豹躯放松地趴在角落里,微弱的卤素灯光无法带来太多明亮,几坪大的空间看起来竞也能让人觉得冷清和空旷。

  “小婕。”

  歌声倏然止歇。

  猎豹脑袋像是慢动作播放一般,缓缓、缓缓地侧转过来,碧湛的眼盯锁在他身上,似不信似怀疑,怎么可能在这里会看到他。

  她没有动作,唯一有的反应只是面转回墙壁,继续哼她的歌、继续以尾巴拍打著地,将自己完全隔绝起来。

  被捉回来研究所,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但是再度回到这里,她竟然也不想逃了。

  好累好倦也好懒,她哪里都不想逃了……因为唯一想待的地方已经回不去了,再逃去哪里都没有差别,至少在这里,她不用去讨好谁、不用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异样,因为这里没人将她当正常人看待。

  让她这样消极下去好了……

  反正她只会带给别人麻烦。

  她一个人伤心就好,不要让别人也跟著她一块,尤其是孟恩恺,她不想看见他露出那么为难的表情,为了她而承受母亲的压力,他给她的东西好多好多,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能还,连个孩子都无法给他……

  要是能有个像他那模样的孩子,一定很可爱。

  可是她给不起,没办法给,也不想剥夺他拥有的权利——或许,她不能给的,长腿小姐能。

  或许我该做个好孩子,一切都顺你的心,如你的意,不过就是个女人,犯不著为了她打坏我们多年的亲予关系——

  是呀,千万不要为了她,而害他与孟家妈妈的亲子关系破裂,她一点都不值得的,就如同希丽雅点出的事实——他和她不一样,他不是一个被孤独侵蚀的人,不像她,遇到了喜欢的人就一头栽进去,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了他,他有他的生活圈子,对她而言,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对他来说呢?

  他那句话,给了她答案。

  她不过就是个女人,有也罢,没有也罢,就像都督说的“过场动画”一样,所占的重要性只有一点点,也像那些被他妈妈赶出去的女人一样……不,她不是被赶出去的,她是自己大摇大摆跳窗离开的。

  希丽雅毕竟比她多当了好多年的人类,所以才思索得这么多吧?她只是一味的用自己的无知去看世界,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眼光如此狭隘……

  但是,为什么还想他?好想他,想到就在刚刚都能产生幻觉,以为孟恩恺就站在笼外看她,想到现在耳畔好像仍能听见他叫她的名字——

  “小婕。”

  听,又来了……

  豹掌捂住耳朵,哀叫:“为什么我会这么想他?!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才决定让他和长腿小姐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不要他了,怎么可以因为这样就软化,怎么可以因为幻听幻觉就马上涌起自私想霸占他的念头?!不可以——”

  “小婕。”

  呜,她软化了,全面弃守,必须承认自己真的思念他,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抱著这样的回忆,终老一生。

  不过听说他们这种“白老鼠”的寿命比较短,她应该可以少熬几年……

  “黑婕,回过头来看我!”

  中气十足的吼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发出惊人的回响,语调没有半点温柔,不像平时的幻听那样轻柔与耐心——

  她怀疑地偏过三十度角,用余光去瞄身后,那里有道长长的黑影投射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包覆在其间,即使影子没有温度,却又如此神奇地驱散了笼子里的寒意,她贪恋这样的温暖,又将视线缓缓上移,直到瞟见背后的身影并非她过度思念下的产物!

  真的是他!

  黑婕控制不住自己的惊喜,身体比她的意识更加诚实表达出她有多怀念他,她像一头十数天不曾猎食的豹,饥饿地朝眼前美味可口的大餐飞扑过去!

  滋——

  两人隔著铁网接触到彼此的同一时间,也被铁网流窜的劲电给弹开,麻痛与短暂的头晕目眩侵袭著他与她,黑婕尝过这种滋味好几回,自然比他来得适应,所以恢复知觉的速度也快过他,站稳身子后又急忙冲到铁网前。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是幻觉吗?是幻觉就快点消失吧,不要让她这么高兴后才发觉是场空虚的梦。

  孟恩恺脑子里有片刻空白,犹如有人猛力朝他脑门敲了一棍,滋滋的电击声还停驻在耳里,他甩甩头,好半晌才逐渐觉得每个麻颤的细胞都恢复正常。

  “这铁网上有导电?!”

  “恺……”她的豹爪从导满电流的铁网缝隙间伸出,只想肯定笼外的人是真是假,只想触碰他。

  “你快把手缩回去!”他差点被她吓死,她只要稍稍偏差零点一公分,就得再尝一次电击的痛呀!

  “真的是你吗?!真的吗?!”她的手不退反进,不顾安危,什么都比不上确定他的存在重要,如果眼前只是她的幻影,那么从幻想回归到现实的痛楚,远远比电击的滋味更难承受。

  “是真的,货真价实。”他握住她的手,让她能扎实抚触到他,要她安心,但也发现自己的五指将她握得好牢。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先告诉我电源开关在哪里?!”

  “在你身后那个晶片箱里,可是要有晶片才能开锁,不是研究所的每个人都能私自撤除电流装置——”

  他都能进到这里来了,一个小小的晶片箱算什么。

  “有没有听过一卡在手,希望无穷?”孟恩恺取出黑盼盼给的宝贝,朝读卡机上一刷。

  “好像有……是电视广告台词……”她有印象。

  “不,是事实。”他笑道。

  晶片箱的暗锁发出一道道解开的“喀”声,一层层的精密防御瓦解,开了箱盖,孟恩恺看著晶片箱里将近五十颗按钮,那太复杂了,不在一个兽医的专业领域之内,就像一个电脑白痴面对一台电脑主机,唯一会选择按下的按键就是——power。

  “啪”的一声,整个房间陷入黑暗,照明设备及导电系统全数停摆,只剩下几项看来不在power键管辖内的功能仍在漆黑中发出微弱绿光,房间里陷入迷蒙暗沉。

  “你为什么会有晶片卡?你又不是研究所的人员……”而且他手上的晶片卡权限高的惊人。

  孟恩恺先不忙著回答她,只想快快将她从笼子里放出来。“这道门也是要用晶片?”好,再刷。

  喀,开门。

  他拿的是最高权限,在研究所内能畅行无阻的晶片卡!那种晶片卡整个研究所只有少少几个人拥有,不是他这种外人能轻易到手的呀!黑婕仍处在错愕状态中,他已经进到铁笼里将她抱住。

  “黑盼盼给的。”他这个时候才回答。

  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她却从一开始就不曾因熄灯而暂失视觉,豹眼让她在暗淡里仍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去找你?”

  “是,她来找我,告诉我你的下落,告诉我研究所的地址,给了我一张诡异的晶片卡,就这样。”他解说完毕,简单几句带过,也表示这个话题一丁点都不重要。

  “原来是盼盼,也只有她才有本领弄一张最高权限的晶片卡给你……可是她为什么要帮你?”黑盼盼的身分应该是与他们敌对立场呀。

  “无论什么原因,我都感谢她。”几乎感谢到下回见到她,非得抱起她好好又亲又吻,顺便再发一张诊所的终身VIP卡给她。

  “可是你为什么要来?”被盼盼骗来的吗?

  “当然是来带你回家。”

  “回家?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家……我的房间、我的世界。”全都在这一方小小的凄凉天地。

  “不,你的房间应该有小小蕾丝花边的绣帘,采光温暖而总会投进一丝一丝阳光的窗,一张软得让人不想离开的大床,床头柜上搁著相框,你在里面笑得好骄傲,对著拍照的我说:‘将我拍丑就小心我的爪子噢!’床上有两个枕头,左边是你的,右边是我的,偶尔和我吵架闹脾气时,你会揪起右边枕头往我身上丢,大声说:‘今天不准你上床,去睡客厅!’床上一条双人棉被,我睡相不好,睡到入眠就会抢你的被,你争不过,干脆将自己塞进我的怀抱,霸道地拿我当暖炉——那才是你的房间,你的世界。”

  他的话,引导她想起了他的房,一景一物都清晰可见,她都曾在其中留下踪影,但是她还有资格回去那里吗?

  “这里还少了一样最重要的家俱。”

  “家俱?”

  他咧笑,“我。”

  黑婕听到自己喉边的呜咽,梗住了气息,这些日子努力想接受不会再有他的心情调适完全崩溃,她以为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她相信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可是那样活下去的未来太可怕了,他会只变成她的回忆,摸不著的回忆……

  “你为什么要来?我好不容易才决定不要你了……我真的下了好大的决心,我以为我做不到,可是我还是做了,我不要你了,你再去找一个能讨你妈妈欢心,而、而且能替你生一窝小孟恩恺的女人,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办得到……”

  孟恩恺制止了她的挣扎。

  “我一直在想,你怀孕的模样一定很美,挺著圆滚滚的肚子还能颐指气使地喝令诊所里的每只小动物立正站好,或许因为怀孕,会让你的脸色因为黑色素沉淀而冒黑斑;因为怀孕,会让你的小腿水肿;因为怀孕,会让你孕吐到火大的想扑杀我这个始作俑者,然后生孩子时,你会用都督教过你的所有脏话在产房里臭骂我、诅咒我,要我下次再也不能碰你……”

  第一次她在他床上、在他枕边熟睡时,他凝望著她,脑中就勾勒出这一连串的画面,只是那样看她,他想到了结婚生子,想到他怀里抱著大的,她肚里怀著小的,然后他腾出手牵住她,并肩在公园里漫步,身后跟著大群追逐跑跳的猫狗,想一起走下去、想一起到老——

  就是这个不曾在任何女人身上产生的念头,清楚涌现,因她而生。

  “那些都不可能成真了……”她摇头,他讲的,是不可能实现的虚幻。

  “我感到遗憾,我想抱著很可爱很像你的小女王去向左邻右舍献宝,也想看她称霸幼稚园的模样。”源自于她的血统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你可以找长腿小姐生呀!”

  “我只想要你生的。”他赖著她,用下颚磨蹭她的脑袋,他的胡碴、她的豹毛,都替彼此带来了刺痛与酥麻的感觉。

  “我生不出来啦!”什么耍赖的模样呀!一只狗和一只猫交配也绝对生不出什么玩意好不好!

  “所以我才说我感到遗憾呀。没办法创造出另一个女王来统治世界。”他也想看另一个男人为了他家的小女王而屈膝的画面,至少会让他找到同伴,可以和女婿谈谈酸甜苦辣的个中滋味。

  “你可以不让自己遗憾……”她的声音闷闷的。只要放弃她,他要几个小孩有什么问题吗?

  “人生本来就有很多遗憾组合而成,我遗憾过自己不是孟家的亲生儿子;遗憾过自己大学联考失利;遗憾过第一次当兽医医死一条生命:遗憾过在你第一次转身逃开我时没能立刻追上你。”他低低贴著她的耳,喂入她耳里的话像摇篮曲那么轻、那么甜,“但是每一个遗憾都可以补足,我不是孟家的亲生儿子,但我拥有的,并不输给一个亲生儿子所能享有的;我大学联考失利,没考上心目中最好的学校,但是我在学校里认识到一群好朋友,如果我不读那所大学,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种缘分;医死一条生命,让我更能时时警惕自己,在我手中的生命有多珍贵,我必须将它们也视为‘人’,全心全意救活它们;你逃开的那一天,让我坚定要找回你的决心,让我知道,原来我也是个固执的人,更让我明白,女王可以随时撇下忠臣,忠臣却不会;女王可以不要忠臣,忠臣却不能不要女王,因为对女王而言,忠臣可以有千千万万个,但对忠臣而言,女王是唯一,唯一一个。”最后四字,坚若磐石。

  黑婕闭起眼,让他的话盈满心间,感觉到眼眶有湿意,感觉到他的气息拂在她肤上、皮毛间,犹若春风,或许带些萧瑟寒意,但是仍能让人细细品味著春风过后,大地回暖的舒畅。

  “我会遗憾没能拥有你的小孩,但是,一定有什么能补足这个遗憾,一起找到它,好吗?”

  “我怕找不到……我怕你只会找到一个又一个遗憾。”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圆满的人,她的人生永远都是缺憾,哪来的本事让他补足些什么?

  “你不要我,就是我最大的遗憾,什么也填补不了。”

  “你让我……变得好优柔寡断……”她的爪,渐渐捉牢了他,锐利的指尖变得纤细,成型的五指揪紧他的衣袖,黑发倾泄而下,包覆住变回女体的赤裸躯壳。“我昨天早上才说过再也不要变回人类,昨天晚上才说过宁可在这里老死,今天早上才说过不要再想念你的煎牛排,刚刚才说过我能忘记你,现在……我什么都反悔了,什么都做不到了……”

  没有他,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不要当人、不要自由,可是他一出现,让她变成意志薄弱的女人,自己发过的誓全是屁话。

  他怎么会让她变成这样……

  “你什么都可以反悔,只要不反悔你将我吃干抹净时对我说的誓言就好。”他精准地吻住她的红唇。天,真该死的怀念她的味道……

  “什么誓言?”她想回吻他,他却退开,像恶意戏弄她一般,她气极,双手捧住他的脸,不准许他逃开,让她蹂躏个彻底。

  “你说你爱我。”濡沫相缠的声音让人脸红心跳。

  “我说我爱你?”有吗?她说过?

  “你说了。”

  “什么时候?”

  “你每次看著我的时候。”

  黑婕抬眼看著反被她压在身下的男人,从他眼中看到了正在凝觑著他的自己,送上一记弯弯甜笑,再密密吻住他。

  想否认吗?

  当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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