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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飘雪 下

  我们需要时间

  时间是我们没有的奢侈

  而后来也就这样。

  我们上班见面,下班他总是会载我回家。

  除了十二月的天气开始急速下降以外,最大的原因是我们总会天南地北的聊。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健谈的人,包括夏飘雪。他给我的感觉一直是沉默寡言的。而在从餐厅到我家这短短将近二十分钟的车程,让我彻底了改变对于自己,对他的观念。

  夏飘雪的言语很深。有时候我常常会歪头看著专心开车的他,很难想像这样一个看似轻浮的男生,可以说出让我哑口的话。我总以为他的世界里,除了女人大概就是玩乐。后来才不以为然。他有很深的智慧,很深的思想。我想,是因为他的身体,给了他那样的思绪,却也因为那样的身体,让他彻底地放弃了追寻那些人生观的原动力。

  而这是会上瘾的。

  喜欢上他的言语之后,我开始不管多晚,都会等到他也下班,一起跟他回家。有时候外面风雨大,他总是会体贴地拿他的外套替我挡掉寒风或者大雪。上车会开车门,就连走在雪较深的地面时,他都会轻手稍微扶我。对这一切,我当然知道他只是有礼貌。我却上瘾了。

  夏飘雪常常笑。微微地笑,尤其在听我说话的时候。他会豪不遮掩地直视我,然后浅浅地笑。我曾经对他的笑容感到脸红,还会下意识地躲避他的视线。但是现在我只想看著他的笑脸,不变。他的笑容很暖,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

  我受够孤独了。来到加拿大这么久,我真的受够孤独了。

  我只想找一个人躲一躲。

  现在想起来,也许我对夏飘雪就是这样。寂静太久了,一碰上如飞蛾扑火,没有回头的余地。至于什么道德感,是非观全都在他接近我那一瞬间燃烧成灰。因此我自私地躲进他的天地,不想,也不愿思考,他的天地里,有一个不是我的女人。不过这不是大问题。我已经说服了自己,我们只是朋友。一句话而已,再多的接近变成了理所当然。

  那个下午,趁著工作休息时间,我想买双靴子,夏飘雪则想买件外套。很自然地我们就一同去了购物中心。今天雪下的不大,气温却很低。飘雪整整温了五分钟的车子才让引擎达到最佳状态。黑色的车子顶著白雪在雪地里面特别格格不入。

  经过downtown几条十字路口,还可以看见几个流浪汉缩在角落。头上顶著白雪,身边堆著他们唯一的家当。卡加利的流浪汉人口很多,春夏秋冬都可以看见他们在各各十字路口的转角努力地躲避那艳日,或者寒雪。记得社会课时老师总是很自豪地告诉我们那里的流浪汉收容所又加大又新建等等等。但是,日复一日,我看见的是更多,更年轻的流浪汉。而加大又新建的收容所呢?谜一个。

  我看著左前方的流浪汉,有一个大胡子。看见来往的路人时,他总是会笑一个,不过在这个冷漠的都市,他的笑容是没有太大的作用。城市的人们太冷漠,大家来来往往,千偏一律的表情,仿佛从葬仪社里面走出来。把自己从那里头抽离以后,我不禁想,以往每天赶著上学下学上班下班的我,是不是也是那样冷漠的人。对于比自己微小低弱的人物,有著一副鄙夷的神情?

  横向车道是主要干道,因此我们这边的红灯停得特别久。我愣愣地看著那个流浪汉头顶的白雪越来越多。

  “看什么?”飘雪转头问我。然后随著我的视线,他大概也看见那个流浪汉。“你知道,这种天气对谁最残忍吗?”

  我看著他,摇摇头。

  “对他们。”他看著那些流浪汉,“在你眼中,流浪汉是怎样的人呢?”

  我踌躇了一下,才回答,“有时候会觉得他们很可怜。但是,大部分时间会觉得他们很可怕,而且满臭的。”我不否认,看见流浪汉,我都会故意的绕过他们而行,眼神也会刻意的不理会他们善意的笑容,直视著前方。而我相信,大部分人跟我一样。某方面上正常,却也可悲。

  “你的想法没错。”夏飘雪打了方向灯,边把车子开向路旁的停车位,边这样对我说。“他们的确是要离远一点才好。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谁会突然攻击你。其实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子,在一堆相同的事物当中,每个人遇到的都会是同样的。比如说,一百个流浪汉,大概九十九个都是你说的那样子。而也因为这九十九个,让人们都忽略了那其中一个。”

  “什么意思?”我看著他熟练地把车子卡进车位里,纳闷著。

  “意思就是。太多表面的事物,让我们忽略了里面那真正的一面。麻痹了,连自己都以为自己是糟糕的。”他说著,然后开门,“还发愣,下车。”说完他率先下了车,走到人行道那端等我。

  我喔了一声,松开安全带,跟在夏飘雪后面小跑步,“喂,飘雪,走慢一点,你要我摔死吗?”人行道上的雪结了冰,滑的要命,我追著他,不满抗议。

  他突然转身站住,害我差点撞上去。“慢慢追,总会追上我的。”他笑,伸手拦住我打滑的身子。

  我抬头看他,“你今天吃错药了吗。怎么字字珠玑。我有听没有懂。”

  飘雪不再说话,只是又笑著看我。如平常一样,眼神很深遂,然后转身继续走。我纳闷的跟著他后头,才发现原来他的目标是前方不远的星巴咖啡店。

  他老兄真有雅兴,半路停车顶著寒风买咖啡。咕哝著,我跟在他后头走进星巴。大概是接近中午休息时间,人群很多。我跟他挤在人群当中排队。不过飘雪到是把我圈了起来,让我不受到别人的肆虐。唉,就是这样。这样无意识的举动,让我万劫不复。

  点完咖啡。我好奇地看著他手上的三杯白摩卡。“你怎么买三杯?”

  他没说话,把其中两杯端给我。我乖乖地接过,还是很纳闷。走出咖啡店,夏飘雪领著我走过斑马线,我更是一堆问号。“飘雪,你要去哪里?”

  “看到他吗?”他伸出空的手,指著前方。随著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我只觉得更纳闷。

  “是那个流浪汉。”我抬头看他,“做什么?”我问,他没有回话。只是笑笑地看著我手上的两杯咖啡。我张大眼睛,了解他的意思了。“你,你不会要我把这杯咖啡给他吧?”

  “端杯咖啡很难吗?”他反问我。“在餐厅不是常常端饮料给人?”

  “是不难,但是,这这跟在餐厅端饮料给客人,是两回事吧?”

  “为什么是两回事?”他声音抬高几许,有点尖锐地反问我,“因为那是你的工作?还是客人比较高级?因为流浪汉是下层人士。所以你会觉得丢脸?是不是你觉得这样会压低自己的身分?”

  我被他的话堵的说不出话来,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都…都有啦。不过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因为这样不会让他很丢脸吗?感觉,感觉好像我再可怜他。他,他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你觉得是可怜吗?”飘雪缓缓问我。“不好意思?洛心,不好意思的人,是你吧?”他接过我手上的咖啡。“你不是施舍,你只是给他一杯咖啡。咖啡代表什么?可怜吗?不是,咖啡只是你对他善意的表示。一种人情的温暖。流浪汉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不信你走过。别扭的只会是你自己。”

  我踌躇,实在很犹豫。叫我这样随便给人一杯咖啡,对方又是流浪汉。感觉就…就很说不上来的怪。我看看夏飘雪,又看看自己手上冒著白烟的咖啡,叹了一口气。“那你陪我过去。”

  他颌首,走在我前方。

  抱著那杯咖啡,心里七上八下地走过去。“hi。”这辈子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嗨,唯读这一次说的最难过。

  大胡子流浪汉听到我打招呼,抬头有点疑惑的看了我们一点。然后居然很快的站起来,露出一个大微笑,“hi。”他的招呼很大声,很爽朗,一点别扭都没有。相形之下,我居然有点脸红刚刚自己明显的不情不愿。

  “呃,咖啡,给你。”我递上咖啡,稍微一笑。

  大胡子看了看我手上的咖啡,爽快地接过去,“真的吗?实在太棒了。真是谢谢你。”他喝了一大口咖啡。“这种天气一杯热咖啡就感觉棒多了。”他笑,说话时冒出白烟。

  我傻笑,对于他那么爽朗的态度有点不知所措,愣在那,呆呆地不知道接下来的举动。

  飘雪在这时候出声解救我,“她会怕你们。所以我带她来认识你。”

  “喂!”我瞪了夏飘雪一眼,脸红。

  大胡子哈哈大笑,“正常正常。”大胡子指了指人来人往的街道,“我每天在这里,至少有上百人上千人走过去。有多少人会回头看我呢?不到十个吧?”他声音有点落寞,“在这里久了,早就习惯这种感觉。”

  “会冷吗?”我突然脱口问,然后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笨的问题。

  “很冷啊!”他大笑,“我们也不想变成这样子。谁愿意当流浪汉,不是吗?世界是无情的,总是有人要被牺牲。每个流浪汉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是理由已经变成不重要了。人只会看表面,又有多少人会停下来听那理由。听了理由又如何呢?还是改变不了我是流浪汉的事实。”

  “对不起。”我小声的说。

  “呵呵,”大胡子拍拍我肩膀,“人生就这样子。像盒巧克力,永远不知道会吃到哪一种口味的。你们要好好加油,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对自己微笑,就会很美丽。像我一样。”

  “谢谢。”我点点头。

  “很冷了,你们赶快走吧。”大胡子抬头看了看天上越下越大的雪,“谢谢你们的咖啡。”

  我眼框稍微红了红。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情况,他居然还关心到我们身上。我看著他身上裹著一层又一层的厚旧棉被。冻的鼻子红红的样子,突然一阵心酸。飘雪说的没错,这种天气,对他们最残忍。

  “你保重,我们走了。”飘雪笑了笑,轻轻拉著我,往车子的方向走去。边走,我边回头,很努力地把大胡子的笑容记住。

  大胡子依然朗著笑容,突然间他开口。“你比去年早了一个礼拜。有特殊原因吗。”

  我一头雾水,拉拉飘雪。夏飘雪没有回头,直视著前方。“想让她学一点事情,没什么。”他这样回答,我却还是不太能了解。

  “明年还会看到你吗?”大胡子又开口。

  我看著飘雪,他的眼神很远。猛然间站住脚步,回头,“我不知道。”他这样笑著说。

  “希望能够看到你。”大胡子最后这样说著。

  飘雪没有再回答,只是拉著我过了马路,回到车上。直到暖气呼呼的从暖气口宣泄出来,我们一直都没有说话。

  我趴在窗户边,随著车子的回转,对著人行道上依然裹著大棉被的大胡子摇手。雪下著很大,我只觉得很凉。回过头看了夏飘雪一眼。想起最后他们俩个奇怪的对话,终于忍不住开口。“喂,你们认识?”

  “我几年前在街上喝醉酒,是他把身上的毯子给我盖才没让我冷死。”

  “你在街上喝醉酒?”我倏然转头,不可思议地问。在我眼里,夏飘雪说不上多有方向,却至少还算上坚强,不像是会乱七八糟就倒在街头颓废的人。

  他飘了我一眼,“我以前是很坏的,你不知道吗。”轻松地说著,非常明显地半开玩笑。

  看出来他心情好,我也顶了回去,“现在的你也没多好啊。”开玩笑,也不看看是谁那时候天天在PUB鬼混。烟酒不离手,交友情况复杂的比皇室族谱更难记起来的人,也算不上好吧?

  飘雪愣了一下,回头快速地看我一眼,猛然身手打了我头一下,惹的我哇哇大叫。“喂喂,打人啊你。”

  “你以前可没这么会耍嘴皮子。”飘雪哈哈大笑,一直手还不停地揉著我的头顶。

  “喂──。”我阻止他的手,“我本来就是这样子了。”

  “是吗?”他停下手,眼角瞄了我一下,“我记得刚开始,你跟我说话动不动就脸红,声音跟蚊子一样小。像小女生一样。”

  “我我我哪有啊。”我大声地抗议。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他笑,声音低低的。

  脸又红了,“好啦。小女生就小女生,人家本来就是青春的少女。”看见夏飘雪又是一脸想笑的样子,我赶快转话题,“说啦,你们怎么认识的?”

  “几年前的冬天,我在街上喝酒。大概喝昏了,就昏在前面那个小公园里面。醒来以后,是他用自己的毛毯替我盖著,我才没冷死吧。”

  “好好的在大冷天跑出去外面喝酒做什么?”我上上下下又打量著天天打扮的人模人样,一副什么精英表模的夏飘雪。

  飘雪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咧,一个很奇怪的笑容。“自杀。”

  “什么?”我眨眨眼睛,想确定我没听错。

  “自杀。”他从容不迫地回答我。却让我感觉背脊发凉。“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人都会有想死的时候,我只不过选择了最坏的时机。其实真的没什么。人总是会有些时候会特别想死。你说对不对?”

  我无法回答对,还是不对。的确,人都会有想撞墙的时候。我时时刻刻都想撞墙。通常只是情绪化,然后小马说的,赫尔蒙作用影响脑袋运作。而真正能让我想死一死算了的时候,其实不多。就算有,也只是在脑袋运作,永远没有具体行动的时候。而大家不都是这样子吗?只要熬过就好了,不是吗。可是当我想这样反驳夏飘雪,回头盯著他的侧脸,才发现以前我认为的理论全部都被推翻了。话卡在嘴边,这时候才了解,他是多么认真。

  “其实没什么的。”他耸耸肩,“嗯,后来就这样认识他。也说不上认识吧。只是跟他约好,只要我还在,每年圣诞节前夕,我会回去找他。算算,今年是…第五年了。我还算很幸运,拖了这么多年,是不是?”他转头,眼神炯然,说的很轻松。

  他云淡风清,我却觉得侯头一窒,有股很大的酸气。我是怎么过我的生命?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尖叫,然后准备迟到。功课拖过一天又一天,考试不到最后一天不念,跟小马吵吵闹闹,每天不知所以。高中都快结束了,对于人生还没一个明确的目标。我要什么,我追求什么,目前还是呈现空白。结论是,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妈的,又要去上课了。

  而坐在我身边的人。他呢?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庆幸自己还呼吸,还是拿著红笔把日历又画掉一天?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自己的感觉。只是在此时,模模糊糊间,有点可以感觉到倒数计时的滋味。小时后不是最爱喊著,五、四、三、二、一,好了没?躲猫猫。是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让我想起躲猫猫。只是,夏飘雪,他的五四三二一之后呢?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去找他所要的一切。

  而他所要的,又是什么?

  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视线茫然地在夏飘雪的侧脸还有车窗外转来转去。想说些什么,找不到话题。只觉得有台除草机笔直地画过我们两个之间,在生命的观点上,清楚的分出了东西。

  我所曾经以为的了解,全部变成可笑的泡泡。

  车子在行驶与停红绿灯之间行成固定的韵律。直到他停好车子,松了安全带,甚至开了车门下了车,我还处在愣愣的情形下。

  “怎么不出来?”他弯腰探进车里,有点奇怪地看著我。

  我深呼吸,全部的思绪混杂地收回脑袋里,来不及整理,突然问:“为什么…要带我去那个流浪汉?”

  他没有犹豫,“没什么。只是想留些什么给你。”关上车门没有回头地往前走。我跟著下了车。走在前头的夏飘雪猛然间在我眼里变得很突兀,很遥远。

  电动车锁的声音在停车场响起不大的声音,却混著夏飘雪那句话,梗在我心中。我仰起头,睁大眼睛,把一股热气硬逼了回去。

  “等我。”我叫。

  他停住脚步,“小心走,不要摔倒了。”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不远,我小跑步过去,用不到几秒。但却也很明确的知道,有些地方,有些距离,我是无法追上了。

  我不知道是我太过心急去追著他的脚步,还是飘雪刻意停留下来等我,我只知道从那天之后的我们,变得异常的接近,近到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早就跨越了我一直坚持的一条线。

  有意无意间,总是特别喜欢逗留在下班以后得那几个小时。从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两点。我看了一眼手表,很好,三点十分,我们还坐在一家中国餐厅里对望。凌晨三点多,我不是那种没人管的小孩,或者说,我妈不是放任我到处乱跑的母亲。我只是一直在利用一个满卑鄙的方便。那就是一种存在于我跟我妈之间的信任。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大到大我就不是一个很乖牌的小孩。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容易受到别人影响。可是,老妈却从来不等我的门。不管多晚,她会留一盏灯给我,可是不会等我的门,不会像同学的母亲一样,每次晚一点回家就要起革命。

  当然,她也不是不闻不问。我去哪,跟谁去,做了什么,我都会依实据报。或许是这样子,妈才没有很严格地盯著我。我搅著自己面前的杏仁霜,一丝罪恶感浮上来。

  当然,彬彬有礼的夏飘雪也问过我好几次这么晚回家会不会有事。我除了傻笑打混敷衍过去,也没多说什么。他听了以后只是喔一声过,不再问些什么。某方面上,我却清楚,他知道我在说谎,却又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拆穿。

  而那个原因,是我不敢去想的。现在的我们很好,很多问题都不用烦恼。我只要跟他这样静静的聊天就好,什么都不愿意多想,因为即使风平浪静,他还有女朋友这样的事实,没有人可以否认。

  “三点二十五分,回家了?”

  等我发现我已经无意识地把饮料喝光的时候,夏飘雪才缓缓地问我。

  “嗯,回家了。”我点点头,身手抓起桌上的帐单,飘雪抢先了一步,顺手握住我的手。他没有什么介意,我倒是很狼狈地把手抽开。不能太近,我必须这要告诉自己。我已经分不清楚对他,到底只是关怀,还是另一层关系。

  外面的风很大,我们挨进地走,感觉他在身边,我承认我自私。不要问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真的,不、想、管、了。

  然后天公很做美,还是根本我自己耍白痴。冷的半死在自家门前搞了五分钟,才很气的发现我忘记带钥匙。难怪我今天一直觉得不对劲,原来就是忘了带东西出门。站在门前,还可以透过玻璃间隔看见妈替我留的灯,罪恶感很重,重到连抬手按电铃的力气都没有。站了很久,我才有勇气回头看,而果然,夏飘雪的车子还在那。

  “我完了,我没带钥匙。”他看见我走近,把窗户摇下来。巴在窗户上,我有气无力地哀嚎。

  他皱了皱眉,“你先上车,外面很冷。”他开了车门让我进去,“有没有备用钥匙之类的?”

  我摇头,“备用钥匙在车库,问题是我连车库都进不去。又不能按电铃,我妈会杀人的。”一来,按电铃不就吵到她睡觉,二来,这电铃一按,我家大概就要起革命了(半夜三点多回到家的女儿)。

  夏飘雪想了一会,才做决定地说。“先过来我家吧。等天亮一点我再送你回来。不然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

  我抬头看看他,又转头看看那扇打不开的门。其实没有什么矜持,只是很犹豫。究竟犹豫些什么,我搞不清楚。只知道,好像这一去,有些事情可能就真的挽回不了。

  后来我到底怎么从喉咙里发出类似“好”“嗯”这一类的词,我都想不起来了。只知道脑筋再度恢复接收讯息的时候,夏飘雪已经把车子开回他家的停车场。

  “那个……”然后,这时候的我才开始慌张起来,“那个…你…你女朋友…”

  他瞥了我一眼,按下电梯钮,“我不跟她住在一起。”

  我尴尬的笑了一下。有点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只能跟在他后头进了电梯。看著电梯的楼梯数字一层一层往上升。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单独到一个男孩子家里。就算跟小马,也只少…好吧。我跟小马也单独在他家处过。不过两者状况差很多。

  “我以为,你们住在一起。”电梯到了三十七楼(不要怀疑),我又开口问。然后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洛心,你这个猪头。

  “没有。不过她有我家钥匙。”他开了门,没什么情绪地说。

  有你家钥匙?为什么有你家钥匙?好几度,我差点问出来。字到了嘴边,我又吞了下去。

  门开了,我们没多说什么就进去。没什么摆设,干干净静的,就不知道是他收的,还是他女…不对!我赶忙喊停。不能在这样想下去。我摇了摇头,想抓回那条很模糊的线。可是却找的很辛苦。

  “你随便坐。别客气。”他脱了外套,往衣架上一丢,“要喝什么?咖啡,茶?阿华田?”我选择了阿华田。夏飘雪冲了一杯阿华田给我,又捧了一杯黑咖啡。我坐在地毯上,捧著阿华田,抬头看著靠在窗口边的夏飘雪,两个人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不行,太尴尬了。一定要设法打破这种气氛。我摸了摸地毯,又乱喝了起口阿华田,眼神飘来飘去。最后还是决定打破沉默。“飘雪,你要不要去睡一下,不然一夜没睡。”

  他捧著他的咖啡,走向我这边然后一屁股坐到我身边的地毯,头往沙发椅上一靠,语气懒洋洋。“没关系,我还不是很想睡。”

  “你都习惯这么晚睡吗?”我推推他。

  他稍微把头抬起来看我一下,“大概吧。反正早上也没事做。你那什么脸?我已经很久没去PUB了。”

  察觉到我的脸上一定又露出那种斜视的表情,我不好意思了一下。“不,不是啦。可是你这样日夜颠倒,对对身体很不好。嗯,你也知道我的意思。”后面那句话我说的有点吞吐。

  他倒是无所谓的耸耸肩,“早晚的事,不是吗?”

  这家伙!又来了。我最气愤他偶而就会露出的那种豪不在意神情。“话不能这样说,生命是有价值的,长也好,短也好,总是要珍惜。”

  “那你告诉生命的价值。”

  “我…”我思考了半天,拼不出一段有信服力的句子。我是可以漫天扩地的用著我小说台词来跟他长篇大论。但是看见夏飘雪的眼睛,那些话全部都哽住。因为我知道,那些,对他没有任何作用。

  “洛心,你几岁?”他转头,突然这样问我。

  “十八。”我诚实地回答。

  “你的人生,还过不到四分之一。”他笑了笑,“生命的价值感,在受到威胁时的那一瞬间决定。而你,还不到四分之一。你不会懂你要什么,也不会知道未来。所以你现在头脑里的生命价值感,只是你从书上,从别人口中整理,吸收,然后虚拟出来的。”

  “那你呢?”

  “我?”他晃动著咖啡,“我的人生早就过了四分之一。也许,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

  “为什么你总是要这么悲观…”

  “我不是悲观。洛心,你不要用怜悯的心来看我。对于生和死,我看得很开。比什么人都开。我只是认清楚事实而已。不为自己找借口,不给自己空有的希望。”

  “可是……”

  “我存在与否,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不是吗?OK,现在假设我死了,你会伤心对不对?我知道你会伤心。你会伤心多久?一年,两年?不管多久,你终究会有忘记我的一天。我们是平行线,你强行进入了我的生活,有了交集。时间到了,会再度变成平行线,你有你的人生,你会走下去,不论我存在,或者不存在。”

  我听著夏飘雪的话,非常清楚地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是听在耳里非常的刺耳。每个人的存在当然都是微不足到。但是,只要一个人伤心就好,一个就好。就可以证明存在性是真的有去影响到别人。我想证明的,并不是一个人的影响力,而是一个人的存在性。存在是否,是给人留下的纪念。就算只是一朝一慕。而只要那一朝一暮存在过,那你就存在过,即使只是一秒。

  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思绪。

  我无法反驳夏飘雪的话,我只能睁大眼睛,看见他黑色却没有焦距的眼神里面,然后下一秒,再度红了眼框。

  “我知道我存在过。”他笑,“但是我也知道,你们会忘记我。就如同我忘记我弟弟一样。”

  “你有弟弟?”

  “有。”

  “他…”

  “他死了。”声音出来,冷冰冰的。

  我不太相信地看著他。

  “如果没死,今年大概…嗯,真糟糕,我连自己弟弟的年龄都记不太起来了。应该…好像是二十三四吧。”他自言自语著,最后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给了一个很奇怪的笑容。让我从脚冷到手,差点把杯子给打翻。

  “你…不是唬我吧。”

  “唬你做什么?”他摸了摸我的头,“他跟我一样,我们流著共同的血液。五六年前就死了吧。所以,你看。没有他,世界还不是照样运作,我还不是在这里?我没有放弃生命,我只是,没有力量去扩展他。”

  “对不起。”很小声地,我听见自己的道歉。

  “又不是你的错。”他拍了拍我,“没事的。都已经过了四五年,该伤心的,早就伤心了。没什么痕迹留下来了,不是吗?”

  我看了看他有点疲惫的脸,拉了拉他的手,“我想…你不是遗忘。你知道,有种悲伤会在心里面,久而久之就习惯了。然后,你就…以为忘记了。其实,其实,已经变成你情绪的一部份,只是没有人去提醒你而已。”我试著跟他解释。

  “更或许,是我不想去想。我弟,让我看到自己。”他笑的有点累。

  “飘雪,你太好强了。怕,并不是坏事啊。你不要这么逞强。比如像现在啊,你就可以放松自己,不是吗?又没有别人,只有我。而你知道我的,我…我不是说过会随著你去天涯海角?”我想安慰他,声音确有比他更重的鼻音,不但如此,还说了一堆连我自己都不太能理解的话。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说话。就当我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话时,他突然抬头,“洛心,你有没有很想哭的时候?”

  很想哭的时候?当然有,而且是几乎天天好不好。“有,很多很多时候。你呢?你一定不常吧。”

  “有。”他淡淡地说,然后我瞥见了他微微颤抖的手。

  “什么时候?”

  “现在。”他说,抹了一把脸。最后所幸将脸埋在手里。

  我跟著他红了眼框,转身轻轻抱住他,“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你只是很累而已。”

  “我会在这里的,没关系的。”只记的那时候我一直重复著这几句话。一直重复著。我们靠著,没说什么话,天地间只剩下悲伤。淡淡的围绕著,让人喘不过气。

  我是一个擅长熬夜的人,今天我却觉得很累。喃喃自语,重复念著那几句话,脑袋昏昏沉沉的,很快就失去知觉。什么时候变得静悄悄,我都忘了。只知道头剧烈痛起来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对话。

  “真的不行了?”

  “什么?”

  “你真的那么喜欢她?”

  “我…我不知道。”

  “那我呢?爱过我吗?说实话的。”

  “没有。”

  “我明白了……其实我也早就知道,我只是…不想承认,结束了……。其实我一直想看看她,你知道,也不是想比较或什么。只是…我只是想看看她有什么,能,能让你变的不一样。你知道的,你一直都是这样子,直到她出现。”

  “抱歉。”

  “不要跟我说抱歉。飘雪……我只是,只是很想去……找一个不恨你的理由。”

  “……”

  “我走了,你保重。”

  “我送你…”

  “不用了。不要对我那么好……已经够了。再见,飘雪。”

  门砰一声阖上。我睁开眼睛,窗户外是阴暗的,冬季的太阳很阴沉,我揉揉眼睛,回头的时候,看见夏飘雪缓缓地从门边走过来。

  我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著毯子。这才真正醒悟到,我睡倒在他家的地毯上。

  “早啊。洛心。”

  我怔怔地看著他嘴边的笑,半饷说不出话来。

  “你睡傻了吗?”他蹲下来拍拍我的脸,稍微皱眉。

  “你不后悔吗?”我想起打扰我睡觉的那些对话,还来不及整理,就突然冒出这样的话。

  飘雪走到窗边,回头过来看我,灰灰蒙蒙的清晨让他看起来虚幻,好像一碰就会碎了。感觉觉他很远,很远,快要消失了一样。

  “我没有后悔过什么。”他黯然地开口,“我从来没有真的去喜欢过什么人。我试著去离开一些自认为很爱我的人,我以为可以感觉到失去些什么。没想到,什么都没有。一丁点差别都没有。”他摸摸自己的左胸口,“我这里,好像早就死了。” 

  我没有说话,尝试著去了解他的意思。却丝毫没有头绪。我不能够了解,那种毫无情绪的心。心如止水吗?那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很寂寞,很寂寞。

  “离开Sherry是对的吧。”他回头再度往三十七楼往下看,“我不爱她。我谁都不爱。她们总是想要抓住我。可是她们不懂,我连我本身都不是属于自己的,那来的力气给她们。洛心,你说对不对?离开Sherry是对的,对不对。”他没有回头,只是这样问我。

  我清了清喉咙,“你知道,我是最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

  其实,我想我们都有谱。即使他没有真正的付出真心,如果不是我的介入,他和Sherry可以这样继续再走下去。我也清楚,事情不能全部算到我身上,但是,这种感觉却有点让人难以呼吸。好像背负著什么道德在身上一样。即使早就可以预测今天的演变,却还是有点难以承受。

  我们沉默了很久。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他则没有回头,只是看著窗外。

  心像外面的天气。明明是有太阳的,却丝毫不见阳光。无法说是阴天,因为太阳在那里啊!可是,如果太阳真的在那里,为什么,我却觉得好冷。一点温暖都没有。我们之间,没有阳光。即使我们知道,太阳就在那,却触不到。

  “走吧。我送你回家。”飘雪走过我身边,拿起衣架上的外套。

  “以后怎么办?”我站起来,折好他的毯子,规矩地放在沙发上,这样问他。

  “你是说,没有了Sherry以后要怎么办?还是说,我们两个以后要怎么办?”

  “两样都有呢?”

  “没有Sherry,说实话,对我没有差别。”他摸了摸我的头,“至于我们…给我一点时间。我再跟你说。”

  “嗯。”我颔首,走进打开的电梯门。

  电梯中途停了两站,来来去去几个人。进出的人群挡在我和夏飘雪之间,即使如此,我们都没有再说话。飘雪说的对,我们的确需要一点时间。

  去弄清楚,究竟我们是什么,我们,又要什么。

  后来呢?

  很多人这样问。

  其实也没有所谓的后来,大家并没有给我们太多时间去思考我们之间的关系,谣言(事实?)就不知道从哪里传了出去。也许卡加利太狭小吧。夏飘雪跟他女朋友分手的事情就像个漏水的瓶子,到处流。现在八成只要认识夏飘雪的人,就知道他和Sherry分手,然后剩下那两成的人,如果认识我,就会自动做了联想。

  我并没有急著跳出来消毒。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一切变得很冷漠。店里人的玩笑越开越大,我却连眼睛都不眨,久而久之,他们也学会乖乖闭嘴。

  所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大概是我太久没出声了,或者是小马终于开始想研究怎么我像哑巴一样什么都不说。他选择了非常好的星期四,直接闯到我店里来堵我。我必须说,他真的是走狗运,什么天不选,刚好选在男主角不在的那天。

  “洛心,外面那个人鬼鬼祟祟好久了,一定是找你的。”凯趁尖峰时刻过了以后,溜进吧抬里面喝可乐,边指著上头监视器黑白萤幕里的人。

  我抬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这一笑,才发现自己好久没有咧嘴了。每天对著客人公式化的笑容,让我都忘记笑到底是什么感觉。

  小马带著扁冒,带著墨镜,真的是“鬼鬼祟祟”在门口晃荡。我忍著笑,肩膀却越抖越厉害。大概是太久没看见小马了,透过黑白萤幕,一幕幕我们相处相闹的光景全部浮现出来。奇怪,不就是才两三礼拜没有看到他,怎么觉得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

  交代了凯帮我顾一下门口,我跑出了门外。推开门,小马摘下墨镜,对我咧了一个大微笑。“喂,女人,好久不见了。”

  “小马~我的小小马~”我唱了起来,一起分享了一个大拥抱。

  “你下班了吗?”小马探头看了看店里。

  喔,小马该不会想请我吃饭吧?“怎么,老兄你要请我吃饭?”我笑著推了推他。

  小马拍了我脑袋一下,惹了我一个白眼。“是想请你吃饭,要吃什么?”

  “真的还假的?”虽然这样问,我眼睛却自动飘了一眼手表,“两点吧。我快要收拾好了。”

  “喔,那…那你没约会吧?”他探头望了望里面,用意实在是非常明显。我大概已经可以猜出小马的用意了。

  我耸耸间,“我没约会,等我一下吧。我收拾好就跟你走。”

  ※

  也许是外面风雪大,咖啡店的人显得异常冷清。

  我和小马对坐著,没有人先开口,气氛很诡异。从刚刚吃饭到现在,他一直很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却又压抑住。好几次,他只是夹著菜,然后就空在那里地看著我,直到我叫了他好几声,他才会像回魂一样赶忙把那口菜吃掉,而更多次,那口菜早就掉在桌上,他还浑然不觉。

  这样的小马,很陌生。印象中,小马是很活泼的。一张嘴从来没有停下来过,我说一句话,他可以冒出十句。一分钟不说话,就会要了他的命一样。没什么神经。其实看他这样,我多少能清楚他想说什么,或者问什么。只是现在的我,也太累了。我并不排斥跟他打开那个话题,我只是没有精神去自己翻开。小马对我的感情,我即使不怎么清楚,也不是完全不了解。而在这之间,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叫做减少到最低的伤害,因此我选择保持沉默。

  咖啡都快转凉了,我们还是诡异地沉默著。

  大概是他终于受不了了,喝了一大口咖啡以后,突然开口。“跟你说,那个Sherry来找过我。”

  我稍微一愣,“找你?找你做什么?”

  “说一些事情。”

  “说什么事情?”我眯眼看著小马。

  “说你跟夏飘雪的事情…”

  “小马!”我抢过话,“你非得要分段说话吗?一次说完好不好!”

  小马抓抓头,“其实也没说什么。她只是来问我,你跟夏飘雪怎么走在一起的。”

  我差点没吐血,“谁跟夏飘雪在一起了?我不否认她跟夏飘雪分手和我有关系,但是我跟你说清楚,我跟夏飘雪没有在一起,OK?我们都朋友多久了?你不要别人说一句你就信一句。还有,她有事干嘛不来找我讲?跑去问你?怎样,你就有权利帮她解决吗?”声音提高了几度,有点张牙舞爪地说。

  小马被我气焰吓到,缩了缩“我又没说我信。问题是,你跟夏飘雪没在一起,他为什么要跟Sherry分手?”

  我的气势马上像被戳了一个洞,全泄光。“唉…我哪知道。”没力地把头趴在桌上。

  “洛心,你怎么会变这样。一点都不像你。”小马拍拍我倒在桌上的大头,叹口气这样说。

  “我变怎样了?”我抬眼看小马,无奈地晃著咖啡杯。

  “你啊。总是很小心隐藏自己的心事,宁可自己受苦,也不会想要去伤害别人。但是这次,唉,怎么说呢……是夏飘雪太有吸引力了,还是……洛心,你们到底怎么扯在一起的?他来招惹你吗?还是……”

  我摇摇头,“不是。不是他来招惹我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这样。其实你也知道夏飘雪那个人,根本没真正去喜欢上一个女生过,所以他会和Sherry分手,也不是多大的惊讶。我不是在推卸责任,我只是…”被小马看的毛骨悚然,我只好松口,“好啦,不要那样看我,我承认我多少有点想推卸责任,但是我只是想跟你解释,事情,比表面上看起来复杂多了。”

  “我知道不能全怪你。但是,我只是不希望让你有一个破坏别人感情的名号。你也知道夏飘雪跟Sherry在这台湾圈算是有点名气的人。传出去,会很难听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台湾人像盘散沙。在这个台湾人已经少到很可怜的城镇,大家能想到的并不是团结,而是如何八卦,如何踩在别人头上爬上去。很可悲的,很不想承认的。但是事实如此。卡加利的台湾人,自组自的小圈圈,像个大染缸,跳进去被染的五颜六色,怎么刷洗也无法找回当初的白。

  “总之,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受伤,这样你懂吗?”小马两只手在桌上搭啦搭啦地敲著,最后做了这样的结论。

  我点点头,代表我了解。

  而我真的了解吗?应该说当时年轻气旺的我,根本没有去想到伤害谁,会者被谁伤害。感情太不理智,纵使我能自豪的说自己是理智的人,却常常在理智与感性拉拔战时输给了感性,让它一脚踩到我头上来。

  小马送我回去的时候,问了一个让我思考非常久的问题。

  “所以呢,你们两个…要怎么办?”

  “小马,我和夏飘雪之间的问题,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那不是一种,说在一起就在一起,或者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情况。”

  “我不太能了解。”

  我叹了一口气,“别说你不了解了。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的想法和感觉。”

  “爱情跟友谊,你把你们归类在哪一个?这样想,不就清楚了?”小马后来替我自己做结论。

  而就是这个问题了。

  我想了很久,非常之久。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有去解开,或者弄清楚它的欲望。那时候的我,只是希望别再有转变了。这样静静的就好,什么都不要有转变了。而后来的我,的确找到了答案。即使那个答案,不是我追来的。却还是清楚的出现。不过,那也是以候的事情了。

  这时候的我,只是这样看著夏飘雪。就好。

  友谊和爱情太狭窄了,我找不到界线,也不想去找。

  圣诞节的前一个夜晚,人说的圣诞夜。我不但没有感恩的心情,还无聊到溜到夏飘雪家,在他让人眼花撩乱的大书柜前挑几本世界名著来培养气质。

  后来他手上拿了两条,嘴上咬著一条,走出房间,看见他皱著眉头的样子,我差点笑到把整个书柜给推倒。(人类的无限潜能?)

  “你笑什么?”他没好气的把领带丢到我脸上,害我手忙脚乱的丢了书接住那一条不知道几百块的高级玩意。

  “只不过一条领带,劳动夏先生您这样费心?”我看著手上冷银和有冷蓝,以及夏飘雪嘴巴上衔住的那条淡棕。

  他白了我一眼,“我爱漂亮不行?”

  我走过去,“当然可以。明天圣诞节嘛。你有没有红衬衫绿领带?”我开玩笑地对他说。

  “洛心,你欠打?”他果然恐吓状的拿著领带甩了我一下,我赶忙住嘴。

  “好啦。黑上衣配冷银的领带,这样够配合节日吧?”我把冷银色的领带绕过他的脖子,耸耸间,一脸痴儿怎么连这样都不懂的表情。

  “黑色不会太死气沉沉吗?明天可是圣诞节。”

  “所以就说红上衣绿领带,唉唷,别打我头。”我抱著头抗议,夏飘雪笑了出来。

  他伸手接过我手上的领带,正要转回去放好的时候,我突然开口问。“喂,教我打领带好不好?”

  “打领带?你不会吗?”他有点讶异问我。

  “我哪会啊,我又不是男生,怎么会打领带?”我反驳。

  他放好其他的领带,拎著刚刚那条棕色的又走回来,“台湾学生制服不是要打领带?喔,我忘了你没在台湾念高中,国中呢?国中没有吗?”边说,他边把领带圈住我脖子。

  我摇摇头,“我国中的时候只有一个可笑的红色蝴蝶结。”因为实在太可笑了,所以大部分女生总是喜欢拿下来,等到要服装仪容检查的时候才会意思意思挂上去。导师们大概也了解挂著那个蝴蝶结有多难看,所以也几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回想起来,离国中那段日子还真久了。那时候,身边围绕的是同样的人,说的听著是熟悉的语言。曾经对那种环境一点感动也没有,太习惯了。出国了这几年,才发现只是在那样单纯简单的环境下,都变成一种抓不到的幸福。

  “就是这样绕过来……想什么?眼睛都红了!”夏飘雪弯身拍拍我的头,打算把领带解开。

  我抓住领带,示意他继续绕,“没有,只是突然想到在台湾的日子。这样绕过来吗?”

  “对,这样,然后从这边拉出来,”他抬高我的下巴,把领带从中间的圈圈拉出来,“怎么突然想起台湾?多久没回去了?”

  大概是他语气太暖了,被他这么一问,我差点没哭出来,哽咽的说,“两年了,呜,我好想我爸爸。”

  “想他?打电话回去给他呀。”这次他松了领带,转身抽了一张卫生纸给我。我再也撑不下去,大力地抹去眼泪,折对半继续跟鼻涕奋战。

  “我…我也知道…打,打电话。可是,你……你知道吗?我好害怕,我即使很想我爸爸,可是,就是提不起打电话给他的勇气。每次总觉得电话像千斤重。而最可怕的是,我,我居然就这样习惯了没有打电话给我爸爸,而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爸爸一样。即使没有他,也无所谓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无力感就这样排山倒海而来,在我可以搞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的时候,所有的困扰就这样宣泄而出。“可是我不知道不是那样的。我很想,很想陪在我爸爸身边,真的,很想。呜……”

  “乖。”他丢了一盒面纸给我,“我知道你的感觉。”

  “你懂?”我抓起一大把面纸,边渻边像只小狗可怜兮兮地抬头。

  “你知道我多久没有回台湾了吗?”他把玩著领带,低头问我。“我十七岁来加拿大的。今年我二十五了。八年,我从来没有回去过台湾。”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对我而言,只不过今年暑假没有回台湾,就已经像要我的命一样难过。

  “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我台湾的家人。”他把打成结的领带拆了又结,结了又拆。“这叫做近乡情怯。距离变成一赌看不见的墙,太高,而我们早就失去越过的勇气。”

  我眼睛又一红,“为什么你不敢回去……”

  “你呢?你又为什么不敢打电话给你爸爸?”他反问我,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因为我们都有相同的问题。”

  我沉默了三秒,才难过地开口,“我们都在,逃避。”

  夏飘雪没有说话。从他眼神中,我知道我解了正确答案。

  逃避。是啊。我们都在逃避。心中的那到墙,越筑越高,根本忘了是什么时候达到那个高度,没有力气攀越过去,只能选择漠视。而偏偏,墙,依然在那里。越来越高,偶而,就算只是偶而回头去看到,都会像心中的一根刺一样,狠狠地扎的更深,更入心头。亲情是一个很大的包袱,隔著一片海洋,什么都变了。也许,很多人无法了解这样的感觉;无法了解,只是一通电话就可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其实说穿了,连我自己也不懂。为什么打电话给父亲变成如此沉重的举动。我只知道,每一次电话,每一次冷漠的三言两语,就会让我更想哭,更举丧。其实我知道,父亲跟我一样,也是无力攀越过那道墙,我们都无力去证明些什么。只能很用力的逃避,回头,逃避,回头,如此如此反覆的挣扎,直到麻痹。

  我看著夏飘雪,我知道,要让一段亲情变成这样,不单单只有距离的问题,更多的是家庭内部的问题。我不想说出我心中的痛,也更不会去问夏飘雪的问题。只是此刻,我终于知道我不是一个人这样挣扎。有人跟我一样,而且这个人,现在就在我身边。

  “我来加拿大,是为了学业。你呢?飘雪?”沉默了一会,我问他。

  “你的出发点,比我好一点。我一开始,就是逃避。”他再度拆开那条领带,“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弟?我逃避的,就是他还有他给我的回忆。我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他那样,我无法忍受。所以我弟过世以后,我就来到加拿大了。什么目标都没有,茫茫然然地,只想这样单纯的等下去。”

  “等一个希望?”

  “不是。”他冷漠地回答,“是等死。希望,并不为了活著而存在。”

  很好。我们又回到那个话题上。他依然是冷冷默默,而我还是满腔热血。

  “这就是你对生命的诠释?”

  “不是,这是生命给我的经验。”他手上那条领带快被他揉烂了。“我弟弟接受过化疗。到最后搞得不像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尊严。他曾经告诉我,如果可以回到重前,他不要化疗。他只要活的有尊严,活的像人,即使只剩下短短的几天。”

  “所以,这是你的选择?”

  “嗯。”他用力地打了一个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尊严。那是我最后一样可以握住的东西。”

  我沉默,看著他握紧手上的领带结。

  “你父母呢?有没有想过,他们失去了你弟弟,怎么能再失去你?”

  飘雪叹气,“他们是一个死结,我没有力气解开了。就搁在那里吧……”

  瞬间,我只觉得窒息。

  站起身子,突然想大叫。

  不是这样的,他的生命,我的花样年华。不是这样挥霍的。

  我走到窗户边,往下看,有瞬间,想就这样从三十七楼跳下去,不是想死,而是想要自由。一种在蓝天飞的自由。

  “洛心。”飘雪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有点悲伤地看著他。

  “拿著。”他把一直紧紧捏在手上的领带丢给我。“我没有力气解开那个结,你却有。懂不懂?”

  我没有接住,弯身捡起领带,愣楞地看著他,“我……我不知道……”说著,我无法说出整句话,只能哽咽。

  “试试看。你能够解开的。”他站起身,朝我著个方向走过来。

  我试著去拆开那个领带,无奈飘雪缠得太紧,搞了很久,它还是闻风不动。一抓狂,连牙齿也用上了,又啃又咬,然后突然下一秒,领带在我手上松开了。先前的死缠,这一秒居然这样简单的打开。

  我握著那条虽然皱巴巴,却解开的领带。过了几秒,抬头看站在窗前也低头看著我的夏飘雪,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很想哭。“我解开了。”

  说完这四个字,我终于再也忍不住的大哭出声。

  夏飘雪笑了笑,伸手抱住我。在窗前,冷风吹进来,我悲伤地转头看著窗外那不著边际的黑。夜太黑了,出口我找的好累。几度要放弃了,这个抱著我的男人却带我找出一条看不见,却解脱的路。

  而我却无法高兴起来,只能很难过的悲哀。

  因为我知道,即使我的出口找到了,他的,却永远会在这片永恒的枯凉消失。

  “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我说过,我想留些什么给你。”

  他依然用很微不足道的口气说著。我却再次泪流满面。

  圣诞节,店里很忙。

  不过有些习俗,还是无法真正的融入。我草草地写了一张卡片给住温哥华的亲戚,就没有其他祝贺的打算。除了在店里说了不下上百次的圣诞快乐,没什么让人值得回忆的片段。还记得回家时,累死在飘雪的车上,连作梦,都梦见一杯又一杯的饮料追著我跑。

  好多酒,好多酒。对了,有一杯让一个客人等到差点翻桌子的是什么…血腥凯萨,不对…是,血腥玛丽!对!血腥玛丽!

  “你的血腥玛丽好了!”猛然我睁开眼,大吼一声。

  夏飘雪差点没踩煞车,隔个三秒,爆出一连串的笑声。

  我整张脸都红了,“笑什么!”恶人先出声,我凶恶的出声吓组他。

  他声音中带著笑意,“你调酒调昏了吗?这样都能说梦话。”

  我哇哇反驳,“我调了至少上百杯的饮料啊,呜呜,手都废了。”我心疼的亮出红掉的双手,这就是冬天碰水又干,干了碰水的结果。

  “回家好好擦乳液,休息几天就好了。”他笑了笑,伸出右手摸了摸我的手。其实,只是很关心地碰了我一下,我却像触电一样,赶忙把手伸回来,规规矩矩地摆在自己腿上。

  他没有发现我的窘相,只是很自然地又把手放回方向盘。

  一路上,大家都很用力地沉默著。我差点再度睡著。车子到我家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客厅没有熄灭的灯光。有点讶异,妈一向不等我门的,怎么今天晚上居然,看了一眼手表,居然等我到了十二点半。

  “你妈妈还没有睡吗?”飘雪侧身看了一眼我家,“那我下去打声招呼。”

  “啥?”我傻愣地看著他把车子停好,放掉安全带,准备下车的样子。

  “至少让你妈妈知道是谁送你回家的,这样以后她会比较安心。”他缩了缩,“快下车,很冷。”

  “你要到我家?”我有点不太相信地重复他的话。

  电动锁哔了一声,我们一前一后走到门口。

  老妈有点惊讶夏飘雪的出现,但是还是让他进了门。我随意地请夏飘雪在客厅坐,自己上了楼卸妆。并不害怕老妈问东问西,也不害怕飘雪会不自在。我深知老妈的个性,不是那种三姑六婆型,而我更知道飘雪绝对不是那种会尴尬的男人。

  老实说,我还特别拖了很久,东摸西摸,把他们两个丢在楼下将近二十分,也许浅意识里,我希望老妈能多了解一点飘雪,而我也清楚,与其由我来介绍,不如让他们自己去认识。而果然,一点多我下楼时,两人都很自在地聊天。

  我看看空了盘子,转到厨房削起苹果。听到他们在客厅偶而传来的笑声,突然间觉得暖暖的。希望时间不要走,这样延续下去。我知道老妈喜欢飘雪,她认同这一个男人。摘下面具的飘雪,是不虚华的,很深远的,很平凡的。而我很高兴,我,和老妈能看到他这一面。

  真的,很高兴。

  ※

  我哪,一直以为我们就会这样下去。

  后来事情起了一点变化,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只觉得,两千年的末梢,我的世界起了变化,不知道,夏飘雪的,是不是也变了。

  跨年时,店里放了假。小马邀了猴子哥,阿立哥,小米小雾这些好友一起准备去倒数。我没参加过任何跨年会,也没倒数过。老实说,基本上我是兴趣缺缺。卡加立的冬天不是开玩笑的。下著雪,零下一二十度,要我去外面人挤人,想到就没力。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让我感觉渺小。被人海淹没,我看不见自己的存在感。

  “你想太多了。”飘雪听完我的长篇大论,只是淡淡地抛了五个字给我。

  “什么叫做我想太多了?”

  “出去走走也好。趁现在体力好,多出去玩玩。体会一下不一样的感觉,讨厌也好,喜欢也好。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经历过什么,体会过什么。”

  我沉默一下。

  “那你呢?你去不去?”

  他笑的一脸高深莫测,“我去过好几次了。不想去。”

  “厚,”我踹他一脚,“说了半天,你耍我。”

  “我是说真的。去体会一下那种挤沙丁鱼,又冷的要死的气氛。”

  “被你说的,我剩下一点想去的原动力都没了。”

  飘雪眯了我一眼,“这样吧。你去,我就去,如何?”

  我踌躇了一下,才开口。“那个…可是,我是要跟小马,猴子哥他们…他们去的喔。”眼角飘飘他,希望我的话不要太刺激。

  飘雪耸耸肩,“那怎样?”

  “我怕气氛会尴尬。你也知道,他们都是很直话直说的人。” 

  他笑著拍拍我的头,“你自己担心你自己就好。不用担心我。”

  我抬头看他。讶异于他的冷静,更多的,却是心疼。我时常想,如果众人能对他改观,他的生活会不会多一点灿烂。不过是没有答案的,我想飘雪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要改变,太累,也占据太多时间了,而时间,是我们没有的东西之一。

  我并没有告诉小马他们我要带的人是飘雪,只是简单地说我要带个朋友。十二月三十一号那天,我们约在离跨年广场不远的一家餐厅见面。才刚踏进餐厅,就看见阿立哥已经在订好的桌位上等我们。他抬头看见飘雪时,表情明显地诧异一下,却是马上的开口微笑叫到:“我还想说你要带什么人来,原来是夏飘雪。飘雪,好久不见。”

  “阿立,久不见。”

  我笑著跟阿立哥打了声招呼,就溜到门口等其他的人。

  天空飘著淡淡的小雪,气温不是很冷。我站在门口屋檐下,抬头看著天上的星星。偶而白色的雪跟银亮的星星重叠,看得我眼花撩乱。

  “就跟你说早一点出发,受不了你耶。”远远地,我听见小雾抱怨的声音。

  “唉唷,别念了,又不是迟到很久,才十分钟。我打赌,绝对有人比我们晚到。”猴子哥讨饶的声音也随之而到。

  “你到底有没有羞耻心啊!”小雾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差点边走楼梯边抬脚踹猴子哥。

  “迟到了厚!”我跳下阶梯,笑著对小雾说。

  小雾一脸不爽,指了指旁边的猴子哥,“怪我哥啦,打星海打到欲罢不能。”

  “拜托,洛心你说,我是不是最后一个?”猴子拎住我,一脸恐吓的样子。

  我赶忙摇头,“不是不是,小马还没到……”

  猴子哥满意地放了我,“看吧,妹,我就说我们不会是最后一个,哈哈。”他得意的像什么一样。

  小雾踹了他一脚,“你没救了。洛心,我们进去吧。”

  “你们先进去吧,我在这边等小马。”我推推小雾,把他们推进店里。很难想像小雾看到飘雪时,脸上的表情会是怎样。只希望她不要当场把桌子给掀了。

  过了五分钟,我用地上的雪,做了一个十来公分高歪七扭八的雪人,眼睛正死命盯著他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双皮鞋。“小马?”我抬头,高兴地喊。

  “你在做什么啊?”把声音跟人连在一起,并不是小马。

  “我在堆雪人……”我看著夏飘雪,傻笑。

  “怎么这么小?”他蹲下来,戳戳雪人的肚子,弄了一个洞,惹了我一个白眼。

  “不要把他弄坏啦。”我赶忙阻止他的残虐,“我这辈子第一次堆雪人耶。雪又不够,太松,只能堆这么小的。”拿了一陀雪,左拍拍右拍拍,把洞给填补好。

  他不再破坏,也拿起雪球,慢慢地在地上滚动。我看著他把雪球越滚越大,然后捧回来,又照样画葫芦滚了一次,叠在上头,接下来他伸手摸了四支烟出来,分别插在我和他的雪人身上,代替树枝当手。

  两个十几公分高的雪人堆在广场上,路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极力掩饰却又藏不住好奇地频频网我们两个敦的地方看下来。心里大概想,两个幼稚的人,或者,死观光客(?)

  我和飘雪并蹲著,面对著两个也并排的雪人。

  “好可爱。”我摸摸雪人,忍不住说。

  “有点像不倒翁。”他跟著笑。

  “啊,可惜没有围巾,扣子,还有红罗卜啦。不然就更像了。”我咕哩抱怨著。

  “就算有,这么小也没办法用吧?”

  “说的也是厚。唉。”

  飘雪没有说话,我们沉默了一会,他突然拿出打火机,点燃了四支烟。白烟混著我们呼出的气,袅袅往上飘。猛然间,突然变得很悲哀,很荒凉。

  他没有放开打火机,让火光小小地在我们和雪人之间灿烂,慢慢地,雪人有点被化掉。

  “可惜,天气一回暖,就消失了……”飘雪把打火机接近他的雪人,果然一下子雪人的头就掉下来了,两支烟歪歪倒倒的。

  我侧脸看著飘雪,伸手拉住了他握著打火机的手,“溶了再堆。我陪你堆。看你要堆几个都好。我们一起堆。”

  飘雪愣住,回头看我。缓缓地,他扬起一抹微笑。

  “你,真叫我无法不爱你啊。”

  “什么?”冷风吹过来,我吃了一脸雪,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你们两个蹲在这边吃雪啊?”第三双皮鞋冒出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小马迟迟来到。

  “你迟到了!”我抓了一把雪站起来,丢到小马脸上。

  小马哇哇大叫,“哇赛,你想死吗?”他冲过来,抬脚往地上一踢,扬起一大浪雪,扑了我整身。

  “小、马!”我简直想把他的头塞到雪里面去。

  “好啦好啦,不闹你了。嘿,飘雪,你怎么跟她在外面给风吹?”

  “她是在等你。”飘雪耸耸肩,站起来,笑的一脸云淡风清。刚刚那一脸差点让我心脏停止的表情完全消失不见。

  “不好意思,塞车。”小马讪笑。

  我瞪了他一眼,“现在是几点,塞车?听你放……”屁字硬生生的收住。好吧,我承认,我是个做做的女生。

  “好啦好啦,不要那么凶啦。我们进去,风变大了。希望等一下倒数的时候不要下大雪。”

  “就是有你这张乌鸦嘴。”我堵回去。

  夏飘雪在我们身后笑了出来。

  我和小马闭了嘴,讪讪地走进门。

  如我所料,小马被整桌的人吐了槽。尤其是猴子哥,数落他半天。不是我想说,拜托,也不看看谁是到数第二名来的,还那么嚣张。

  我不知道飘雪是怎么办到的。说然说不上和乐融融,但是整桌气氛还算不错。一像对飘雪感冒的阿立哥跟小雾并没有多大的嫌恶感。看得出来还介于陌生人跟警觉心中间,但是却也没有尴尬的气氛。这瞬间,我不由得佩服起飘雪人际关系的功力。

  在餐厅吃饱喝足以后,大家又嫌一会。十一点三十分付了帐,不只我们,连店里其他的客人都开始慢慢地往外面移动。看得出来大家都是在这里窝到倒数的时间。

  小马和飘雪走在最前头,交头又接耳的讨论著飘雪的BMW,我和小雾则是聊著小说,后面接著是阿立哥和猴子哥,两人聊著星海战况,讲得如火如荼。

  雪深,不是很好走。我小心地走,一免一下子仆到街上去,飘雪虽然和小马的谈话不断,我却可以看见他不时回头看看我的状况。其实只是很快的一瞥,我却觉得很缓。

  还没到广场,人行道上就都挤满人。大家移动的方向一致,人多又冷又热。然后又很吵,整个市中心靠近广场的三四条街范围以内,就可以听见巨大的音乐声。上头还有直升机哄哄哄的飞来飞去。然后旁边还有一堆警车,消防车(煞风景啊)就阵,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开拍什么警匪片。

  看到广场以后,那人真是爆多到救命。

  阿立哥叫住飘雪跟小马,“从这边开始要小心一点,很容易走失。如果走失了,就等散场以后在这里见面。”他指指我们刚好经过的一家小小咖啡店门口。

  “洛心,你这路痴不会找不到吧?”猴子哥拍了我一下,凉凉地说。

  “我,我哪里是路痴啊?”

  “开学第一天在学校迷路三次的人是谁啊?”猴子哥继续凉凉地吐话,让我想吐血。

  “那叫意外啦!”我跳脚,其他人居然给我大笑。

  “不会啦,飘雪,你好好看著她厚。她真的,很路痴。”还以为小马要替我说话,谁知道还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你们两个不要吵了。”阿立哥没力地看我们,“反正尽量聚在一起,如果真的走散了,来这边集合OK?”

  大家一致点点头。

  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等到进了广场以后,才知道刚才阿立哥真是有远见。大家像在挤什么一样,就算手牵手都会被冲散。一开始还好,六个人还勉强可以凑在一起,然后当时间开始慢慢接近十二点,广场上的人开始暴动起来。大家开始拼命的往前方的舞台挤去,又喊幼叫。我被挤的差点仆街,站稳身子想抱怨。然后发现了一件事,

  咦,人哩?

  我转头左看右看,啊,不会吧。小马,猴子阿立哥小雾,甚至连夏飘雪都不见了。看著人山人海,大家都人高马大,根本挡住我往前看的视线,任凭怎么拉长脖子,都只能看见别人的前胸,后背。

  我想试著小时候走失的方法,站在原地不要动。后来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人群一直在移动,就算我不想动,也会被推著跑。

  我不指望任何一个人现在会幻梦地突然出现解救我,只好拿出手机打了夏飘雪的号码。响了几声接通了,我用几乎大吼的声音对著手机叫:“飘雪,你在哪啊?我看不到你们啦!”

  “你不要动,我去找你。”飘雪的声音很模糊传过来。

  手机吱吱的杂音让我想摔了它,“不要动?不可能!大家都挤来挤去,哇--看吧,我又被挤到别到地方去了。”

  “你附近有没有树?”

  我赶忙看,“有,左边有一棵。”

  “去靠著,我去找你……”

  通话结束,我瞪了手机好久。若不是还得靠它联络,真想把它给砸了。努力地往左边的树移动,还真是艰辛啊。中途摔倒了一次,撞到人两次。好不容易走到那棵树旁边,我急忙靠著它,怕一不小心又被推走。

  靠著大树,果然减低了被撞的机率。我靠著它,头低著看著自己的鞋尖,有点像做错事情的小孩,等待夏飘雪来解救我。

  等著,我发现雪变大了。人群的情绪也越来越high,我从大衣口袋里翻出手机,瞄了一眼,十一点五十六分了。难怪大家越来越高兴。

  我闷闷地站著,看著眼前的人抱来抱去,牵来牵去。

  然后十一点五十九分了,锵锵锵--要倒数了呀!

  我没力地对自己翻白眼,抬头垫高脚看舞台上面的巨大电子时钟写著「11:59:35”。简直是太完美了。

  就在我转头想绕到另一边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个人。抬头一看,差点叫出来。

  “找到了!”飘雪拿著手机,扬起笑,拍拍我的头。

  我高兴地差点跳起来,直拉著他。“你跑到哪了!我还以为真的走失了,你都不知道人有多,呜呜,我还仆街,裤子搞不好破了……。”我叽哩刮拉说个没完。

  “好好好,乖乖。”他把我围在他双臂跟树之间,眯著眼睛,“倒数了,要喊大声喔。”

  “咦?”我抬头。时钟写著。“11:59:45”。也在这时候,我才感觉到那一点点新奇感。

  人群尖叫著,大吼著,舞台上的DJ透过强力麦克风音响带动著整著几万人的气氛。

  我们从ten开此数起,一开始我还很兴奋地对著舞台喊著,到了five时,我回过头来看著飘雪,然后一瞬间,静静地,好像什么都被抽离一样。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依然喊著:“four,three,two,one。”

  然后全场爆出了那句“Happy  New  Year!”

  “新年快乐,洛心。”飘雪笑著对我说。

  我露出一个大微笑,“新年快乐,夏先生!”

  他伸手,我没有犹豫地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台上的SoulDecision开始唱歌,广场四周的大楼爆出烟火,一次又一次在天空炫出灿烂的火花。天上的直升机这时候全部飞到广场中间,满天的彩带亮片洒了下来。

  “好漂亮,好漂亮!”我抱著夏飘雪,兴奋地大叫。

  “不是吗?”他笑。“你看,又是一年了。”

  我笑著,眼框却红了。又是一年了。是啊,对我而言的确又是一年了,可是对他呢?我不想去知道那句话所包含的意义。

  不知道是亮片还是雪,白白亮亮地落在飘雪的肩膀上,我靠在他胸前仰著头,帮他拍掉。

  “如果我有多一点时间……”

  “那又怎样呢?”我闷著声音回答。

  “没什么。”他笑了,声音淡淡地散开,被吵杂声复没。我想,我知道他那句话的意思,却不愿意也没有力气多想。

  歌声持续从四面八方传进来,抒情的,温柔得,我们静境地抱著,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我侧著脸,和他一起看著从大楼顶冒出来的烟火,静静的。

  只觉得这瞬间,我们被抽离。来到了一个雪白,没有出口的地方。很荒凉,只有彼此,依赖著对方的气息。烟火持续地散出美丽的光芒,照亮著整片天空。

  我们就这样等著那灿烂的离开,好久,都没有再说话。

  过了十五分钟,烟火终于散尽,广场的人也几乎散光了。没了烟火,天空暗了下来,就连气温都好像遽然间下降了几度。

  “我们走吧。”飘雪稍微推开我,低低地说,“到约定的地方找小马他们去。”

  我点点头,转身时,感觉到他冰冷的手握住我的。这次,我没有抽掉手。心也没有跳的特别快。只觉得很平静,很平静。

  我们牵著手,依靠著,往那间咖啡店的方向走去。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抬头低头看对方,眼角不经意去看见紧握著双手,只觉得暖暖的。我看前方,白雪茫茫,一排被人群踩出来的脚印子模糊的印在路上。只觉得,长路无尽,而我希望能这样跟他牵手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我常常会思考,一个人的生命,究竟燃烧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算是灿烂。尤其在遇到夏飘雪以后,这问题更是如挥不去,有时甚至一早醒来,就这样愕楞床上好几十分钟。脑中思考的不是一天的开始,而是他那个淡淡的笑容。

  其实到了后来,该暧昧的都过了,该默认的也都无声了。我不否认我对夏飘雪的感情,却也深深觉得单纯用爱情两字形容我跟他又太简单了一点。但是究竟什么字眼适合,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而众人所说的男女之间无纯友谊,我也懒得去辩解。反正就这样吧。我挑了最简单的关系形容法去看待我跟夏飘雪。

  不过思考归思考,身边多了一个帅男人,日子到也是摇摆的很。没事有事跟飘雪出去逛街散步总是可以接收到一堆爱慕的眼光,当然不是投在我身上。我常常笑飘雪,说像只我带在身边超眩人的宠物一样。而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怎样,说到他的外表,他总是淡淡的笑,不反驳也不承认。相处这么久,他那种笑容还是很有魅力,我一点免疫力也没滋生。

  也不知道是看帅哥太久得到天遣还是怎么著的,眼睛除了近视一向没什么毛病的我,在这几天开始红肿了起来。诡异的是不痛不痒,右边眼睛却跟兔子一样红通通的。首先抓著我去看医生的,不是我,也不是飘雪,是--小马兄。

  “我告诉你噢,你再不去看医生,小心眼睛瞎掉!”小马在电话那头恐吓著我。可惜这头的我是歪头缩肩膀的夹著电话,两只手不停的在游戏里面跟人厮杀,他的话比耳边风还要轻。

  “嗯嗯,好……看医生?医生是什么?可以吃吗?”我完全心不在焉的不理那头他的大吼大叫,只是稍嫌脖子酸的把电话左边右边换。

  “洛心!”他大吼一声,我听到摔东西的声因,八成是什么不要的报告,“再跟你说下去我会气死,总之,我帮你预约好医生了,礼拜六中午十点半!”

  “十点半?上课,我要上课啦!”我用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星期六!你上哪门子的鬼课,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吼,我知道了,你一定又在玩电动,给我关机!关机啦!”小马又劈哩啪啦的念了我一顿,害我不得不分心去听到他到底在啰唆什么,结果在这时间内害我的人物仆街了两次,又没储存,迷宫又要重走一次!看吧,我就说他不要打扰我,我就可以早点破关,眼睛又不必这么劳累……好吧。我承认我在瞎扯,总之等到小马的疲劳轰炸完以后,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在他不知道重复了几十次星期六十点半,害我想装死也不能。美好的礼拜六一大早,九点半就乖乖起来刷牙洗脸,等待那头的小马来把我绑,不,我是说带我去看医生。

  换好衣服,我拼命的打哈欠,眼角挤出几低眼泪时电话开始叫,“哈啰。”

  “洛心,我跟你说,我妈妈今天临时有事情要去机场,我得带她过去,所以……”

  欧耶,我一边要掩饰自己快乐的声音一边准备换回睡衣继续倒,还得装作很沉痛的回答:“是噢,没关系,你妈妈那边比较重要,我可以改天……”

  “不用改天。”小马肯定知道我打的鬼主意,他凉凉的接下去,“我已经请你的夏飘雪十点到你家接你了。”

  我愣了一下,“喂!他昨天晚上有上班耶,你一大早挖他起来有没有良心啊!”吼完以后,我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缩小的声音,“而且他不是我的……”

  小马闷哼了两声,“他比你勤劳多了,他接电话的时候是在大学的健身室!哪像你,闲闲没事作还睡到晒屁股。还有啦,是不是你的自己心理有数啦,真是受不了你们两个,八点档拖戏都没你们这么无聊……”

  “好啦好啦,我去就我去,你不要又啰唆一堆,开车小心啦,我收线了。”刻意避开小马打开话题的机会,我匆匆收了线。其实不是刻意逃避什么,只是就像我说的,有些事情不是在一起不在一起就能解决的。

  将近十点十五分时,我才从玄关的玻璃窗看见飘雪的车子,提了包包开门出去。飘雪把车子停在路边候,透著玻璃可以看见他横身帮我把车门打开。

  “回家洗了个澡,所以迟到了,不好意思。”他笑,身上有一息淡淡的古龙水,是GIO,我认得,因为是我跟他一起去挑的。

  “一大早就跑去健身房,不累吗?”我系好安全带,转头问他。

  “昨天不忙,十点多下班回到家,我十一点多就睡了,早上八点才去健身房的。小马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也九点多了。”他温和的跟我解释,突然转头,松了安全带,一本正经地靠向我。突然接近的脸,让我吓了一跳。

  “怎……”我下意识的往车门退了一点,飘雪伸手抓住我,把我拉向他。当然我不可能白滥的以为他要吻我还是什么的。只是奇怪他怎么突然这么接近我。

  “你眼睛哪里不舒服,我看一下好吗?”

  他又更接近一点,我只能伸手拿掉眼镜,指指右眼,“这里……欸,你要干吗?”我终于忍不住问,不过又不赶太大声,怕口水喷到现在几乎靠我零距离的他脸上。

  他伸手轻轻压了我的眼角,很专心地看著我的眼睛。认识他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这么近的看著他的眼睛,脸都快红爆了,偏偏他老兄好像没发现我快爆掉的样子,还左看右省了好一阵子。飘雪不放手,我也只好傻愣愣地跟他对望。

  咦……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爱琴海的那种蓝!(这句话是我看小说掰下来的,毕竟我连爱琴海长的什么鬼样子都不知道……)

  “真的很红,幸好小马帮你预约了医生,不然你不知道要拖多久。”他拍了拍我的头,离开了我呼吸范围,坐回到自己的座椅上。 

  “你是混血儿噢?!”我不管自己的脸还是爆红,披头突然这样问。如果他是,我真的要尖叫了。认识这么久,居然不知道这位仁兄居然是混血儿。

  “混血儿?”他摇了摇头,“我是百分百的台湾人哦。”他恍然大雾地笑了出来,“亏你还活在二十一世纪,没听过隐形眼镜吗?”

  脸已经够红了,所以很难看出来有更红一点,我噢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的转头。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回头,拉拉他的袖子。“那为什么你的证件上面姓是Summer,而不是中翻英的夏?”

  “因为我的中文名字是英翻中,并不是中翻英。”他解释,我却一脸茫然。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爸爸是孤儿,从小给在台湾的father收养。也就是我爷爷,他是英国人,本姓Summer,所以才用了中文的夏字。”

  “啊,所以你本名真的就叫Snow  Summer哦!那你弟……”哪壶不开提哪壶,正暗骂自己笨的时候,飘雪反而不介意的开口。

  “他叫Sky  Summer,你说中文是什么?”他的声音有笑意,我松了一口气。

  “夏……夏天?”看著飘雪点头,我笑了出来。真的很佩服夏爸爸夏妈妈,我边笑边问:“怎么没直接叫你‘下’雪,还飘雪呢!怪风花雪月的。”

  他噙著笑,“好问题,下次你帮我问他。不过我真的没跟你说过我名字的由来吗?”

  我装作生气的摇摇头,“咧,才没有哩。你没跟我说的事情好多好多呢!小气鬼!”

  他回头看我一眼,笑了笑,“没关系,时间多的是,以后慢慢跟你说。”

  我对他做个鬼脸,笑容却很明显的僵硬。

  时间多的是……

  真的吗?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没有在这一句无心的话下哭出来。

  一切像是暴风雨要来临前的宁静。

  三月末里,卡加利来了一场措手不及的大雪,短短一个晚上,雪已经深厚到五六十公分。说是暴风雪,一点也不为过。

  三月天的下起暴风雪,我只能边诅咒边无奈地铲雪。别说是我这个搬来卡加利几年而已的外地人无法适应这种猝来的风雪,抬头看看左邻右舍。车子卡在雪中的怒骂,跟我一样一皱眉地大清早苦命地铲著雪的邻居们,对于这突来的风雪也无奈至极。

  但是在怎么抱怨,雪还是得铲。来卡加利也四五年了,即使还是不习惯每每春和日丽的三越天甚至与五六月天的大雪,生活还是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接纳了这样的意外。

  累的全身无力以后,冻到鼻子快掉了,我终于把该铲的人行道和车道清理完毕。顾不得身上还有一曾雪,马上冲上楼泡了一杯咖啡,边抖掉自己身上的白雪,边呵著气捧著热咖啡。

  春假第二天的早上九点就让我出卖劳力,真是好的开始。在心里嘀咕,打算喝完咖啡回去补眠。

  电话响了,在我洗杯子的时候。懒得接,我讨厌早上打电话来的人,通常都是扰我清梦,“Hello?”我把声音降到跟外面雪天一样的冰点,打算让对方知道我的不高兴。

  “洛心?”温和的声音传来,我马上认出对方是谁,冰点遽时升高好几度。

  “飘雪?怎么了?”声音回覆温度,我看了看表早上九点半多,他应该是在上班途中,没理由会打给我。

  大概刚刚听出我冷冻的声音,他问:“你手机没开,我是不是太早打电话了?吵到你家人吗?”他不及不徐的问,声音总让我觉得像太阳一样温暖。

  “没有没有,”我干笑,“我只是刚铲完雪,很累所以口气差了点……”

  那头传来他笑声,“嗯……可以叫我去帮你啊。”

  “没关系啦,我自己来就好。”我傻笑,继续沉溺在他暖暖的声音里面。

  “洛心,你有小马的电话吧,可不可以给我?”他问,而也在这时候我才听出他声音有点不同。平常飘雪说话虽然也都轻轻的,但是不像今天,感觉好薄,好空的感觉。

  不过没有多想,我上楼翻电话簿,边走边说:“好啊,你等等噢,我上楼翻电话簿。”

  “你跟小马不是很熟,怎么电话还没背起来吗?”他似乎有点笑意,只是好淡。

  “我……”感觉到他在笑我,我结巴起来.“我很不会记电话号码嘛……不过你的我有记住哦!”我讨好的说。

  他笑,“乖,该赏颗糖吃。”

  “啊,找到了,小马的电话,”我念了一串数字,“飘雪你找小马做什么?你们要出去玩吗?我也要去!”

  电话那头顿了顿,“我……是想请小马来载我。”

  “怎么了?”

  “我的车出了一点问题,没什么的。”他笑,却有点犹豫。我一听就知道他在骗我。猛然想起去年他身体不舒服时,声音也是像现在薄弱,心中警铃大响。

  “骗人!你是不是不舒服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现在在哪?”

  “你别担心,没事的,我打电话给小马,晚点再跟你联络好吗?”他依旧那么温和。

  “好……好吧,那你一定要跟我连络!知不知道?”我交代,而在他知道两字中,我们互相收了线。

  我拿著电话本,愣在房间,想睡觉的心情也没了。越想越不对,我所幸拿起电话打给小马,而那端的小马也刚好跟飘雪通完电话。我要求小马先过来我家接我,再一起过去找飘雪。

  换掉衣服,我坐在门边等小马,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很怪很怪,却说不上来,而我知道我讨厌这种感觉。

  心慌的感觉。

  ※

  等到到达飘雪的所在地,我才明白他口中的“我的车出了一点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老实说看到那场面的时候,我差点没疯掉。

  那是主要干道,除了天空还是疯狂的下著雪,旁边的车子还一直呼啸而过,而夏先生他老兄的一点“问题”就是……他那台黑色的BMW,整台车就这样滑落然后卡在在大马路旁边约两三公尺深的壕沟。整个车身头向下,成将近六十度角。

  小马看到以后下巴差点掉下来,他比我更快一步冲到站在拖吊车旁边跟工作人员讲话的飘雪旁,“夏飘雪,你你你发生什么事情,怎么车开成这样?”

  我还是不敢至信的看著那台BMW的车屁股,脑中一片空白。

  “没事的,雪太大了,一下子没稳住滑掉了。”风很强,车子呼啸声很大,我还是可以很清楚听见他这样回答。

  我就那样愣愣地看著车尾,直到飘雪跟小马走到我旁边,“怎么不去车上等,你看你淋的一身雪,感冒就不好了。”飘雪边说,边拍掉我头发上的雪,然后牵起我的手往小马车的方向走去。  

  我呆愣的回头指著那台被白雪盖起来的车,还有已经开远的拖吊车:“你……你的车怎么办?”

  “雪太大了,托掉人员说等天气好一点再过来拉。”他解释著。

  我这时候才真正感觉到他握住我的手,晃了晃他的手,飘雪低头看我,“飘雪,你……你脸色好白。”眼睛一热,我居然差点哭出来。

  “没事的,天气冷大家脸色都会很白,嗯?乖。”他将我拉近,安慰我。

  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可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随著他上了小马的后车座,一路上只茫然的听见小马跟飘雪的对话,至于他们说些什么,我无法辨认。

  我想小马大概也是被那景象吓到,平常雪地开车就很缓慢的他,这趟车程更是放慢了速度到极点,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到了飘雪家大楼下面。

  小马也没多说什么,叫我们小心一点以后,就离开了。

  上了楼,飘雪帮我脱下外套随手挂在倚背上就转身到咖啡机前面泡咖啡。我顿了顿,才走过去从在他背后轻轻的问:“怎么回事,车子怎么会开到壕沟里面去?”

  飘雪转身递了咖啡给我,扯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因为是雪下太大了,不过……早上开车的时候就觉得不太舒服,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今天应该是雪滑了,转弯的时候视线突然很模糊,等我回神车子就滑下去了。”

  “那你还开车!你应该在家休息啊。”我不高兴的推了他一把。讨厌,这种天气翘班的人一堆,何况是身体不舒服!?不知道该骂他笨蛋还是夸奖他的责任心。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他喝了一口咖啡,“最近开车都这样……所以就没什么多注意,不知道会变这样。”他解释著。

  “最近?”我坐在椅子上,不满的提高声音。

  “嗯。”他点了点头,瞬间气氛有点僵硬。

  我不想多想,真的不想多想。

  而我想飘雪也是吧。咖啡在手上都冷了,我们依旧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但是我想我们心中想的东西是一样的。

  过了好久,我起身拿走飘雪桌上冷掉却只喝了一口的咖啡,蹲在他前面握住他的手,抬头,“飘雪……以后别开车了,好吗?”我看著他苍白的脸,缓缓地要求。

  他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他会拒绝我时,他一把拉起我,将我拥入怀中。闷在他胸膛里,我听见了他那声很淡有点悲哀的“好”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回家。

  撒了几个谎,拜托了小马,骗了老妈。心中有一些抱歉,却没有多少后悔。放下电话,我转身俏皮的对坐在沙发上的飘雪行了一个九十度的礼:“今天就麻烦你多多照顾了!”

  他一直没有纾解的眉头,终于松开,笑了出来,“不怕我把你吃了?”

  我伸出食指,挑衅似的对他勾勾手,“来啊!如果你有那体力!”

  他哈哈笑了出来,“你这小鬼……”顿了一顿,他才有点犹豫地开口,“这样真的好吗,我是说你妈妈那边……”

  我挤到他旁边,“没关系的,就这一次就好了,好不好?让我任性一次,一次就好了。”

  他笑,很疲惫的样子,笑容却还是温和的。

  看著他疲惫的脸,我自告奋勇的到厨房弄了简单的晚餐,这一辈子第一次洗碗洗的这么高兴。两人窝在沙发前看康熙帝国,手中捧著热可可,肩靠肩。飘雪坚持不肯去睡,我也只好让他陪我看这部其实我也看过两三次的连续剧。

  将近黄昏时,两个人的精神都因为折腾了一天加上紧绷,终于都宣告弃甲。

  “我想睡了。”我伸个懒腰,顺势躲进他怀里。

  “那你去洗个澡吧。浴室上面有干净的浴巾,旁边的柜子有浴袍,你可以拿去当睡衣穿。”

  “什么浴袍?”我嘟嘴,“这时候你要贡献出你的衬衫还是T?才显得风花雪月,懂吗?夏大情圣!”

  他笑了出来,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你真的要我可以去拿给你。”

  “三八!”我笑,起身进了浴室。

  有点想赖在他的浴缸里不起来,看著热气弥漫了整间浴室,我眼里也起了雾。这些日子以来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部涌上心头。从一开始的对势,到中间的暧昧不明,然后走到了现在。虽然大家依然觉得像雾里看花,完全看不透我们两个究竟要走去哪里。我却深深明白,我们,那儿也走不了……

  走不了。

  早上的事情,虽然谁也闭口不谈,虽然他也微笑带过。却藏不了事情。飘雪的身子越来越差,餐厅的工作也减掉了一大半班次。很多微小的细节都在提醒著我们某些事情。很小,却又很不容忽略。

  我不要失去他。

  眼泪掉了出来,深呼吸,我把自己埋进热水里试图想减轻脸上被眼泪滑过的灼热感。

  窒息感好重好沉,快……找不到出口了。

  我啜泣著,边探出水面。整理好心情,开门而出。

  飘雪坐在床边,看见我头发湿答答的滴水,摇了摇头。“小狗吗?头发快去用干。”

  “我怕你不见。”眼睛红红的,我有点哽咽的说著。

  他愣了一下,起身帮我拿毛巾,走到我前面替我擦起头发。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能听见他淡淡的说:“不会的。”

  他递给我吹风机,我再次躲到浴室吹干头发,顺便吹干我拼命掉的眼泪,而再次走出浴室时,他依然坐在那里,看著我。

  “我……想辞掉餐厅的工作,你说好吗?”

  “为什么要辞掉?”我问。

  “身体真的不行了,以前太爱玩了,果然报应。”他自嘲的笑,惹的我瞪他。“不过,最主要的原因……”他看我,“我想,多陪你一些时间。”

  我站著,不知道花多少力气才没有哭。  

  他伸手,我很自然地躲到他怀里。说过了,很多一切都不需要说明了,我跟他是什么,会怎么走下去,我已经没有要思考,也不想要一个却确的答案。

  我只知道,我现在离不开他,我放不下他。感觉只要我一转身,他就会消失一样,我透过窗户看见外面黄昏的夕阳,还有已经不见踪影的大雪。

  夏飘雪……

  但愿你不要像你的名字一般;夏天的雪,那么美,却来的快去的也快……

  不要,不要像你的名字一样。

  不要,好吗? 

  春假过完没多,不过才四月中,一切就开始变样。

  飘雪昏倒了几次,原因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我能清楚一切的时候,他自己通知了父母,而且入了院。

  我只觉得一切就像兵荒马乱一样,轰轰轰的完全思毫不停滞的从我眼前飞过,然后什么也再也记得不得,也不清楚时,我跟飘雪见面的地方就不再是餐厅,也不是他家,不是他车上,而是白色的病房。

  “只是例行检查而已,乖,”他在抽完血回到病房看见愣愣的我,笑了一笑,习惯性摸摸我的头发。再他放下手的时候,我还可以看见旧的针孔,以及新的,不过用贴布贴住。“医生要用别的药来控制,所以要检查,别那张脸。”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的笑容还是淡淡的,找不到什么悲伤。

  皱紧眉头的反而变成我了。

  常常跑医院终于惹来小马的关心,三不五时的就打电话来问我到底是去看谁,到最后怀疑到我身上,说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不让他知道。总之什么哀兵政策他都用了,我还是不愿意说。

  “你不能这样!”小马跟在我身后一路从教室门口开始发飙,飙到了车前还在愤怒,“什么事情都不说,一个人老往医院跑,让我送你也不要!你这样会叫人担心的你懂不懂!”

  我抿著嘴不想说话,倔强的看著车门,紧紧抱著我的教科书。

  “姑奶奶,你就行行好吧!开个金口行不行?”他生气地打开车门让我坐进去,不敢对我动手,把气全出在那台白色轿车车门上。

  他看我不说话,索性也赌气的开始在路上狂飙,一点也不记得究竟是谁前几个礼拜还在教训某人开车太快。

  终于在一个急转弯,我担心真的会出事以后,我选择开口:

  “你真的想知道,把车子开到foothill吧,我让你知道。”

  小马有点讶异我的转变,回头看我,但是我很明显的拒绝谈话。他只好闷声地把车子开到医院。

  下了车,上了自动锁,进医院,搭电梯,一路上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领著小马往十一楼的角落病房走去。

  我带著他走进最后一间病房,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我听见小马的抽气声。

  “夏……夏飘雪?”

  床上的飘雪也明显一愣,有点讶异的看著我。

  “他爱哭爱对路,我拿他没办法了。你们聊,我去帮花换水。”我放下书包,拿起桌上的花瓶很虚伪的离开房间到公用厕所换水。其实笨蛋都知道我是想给他们时间聊,不然何必放弃病房内就有的单独浴室。

  来回走廊把花瓶的水换了又装满,我回到病房外却不想进去。索性抱著花瓶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把视线调到外面的草皮。隐约可以看见家属推著复建的病人在草皮上的人行路行走。

  如果可以好的起来……我希望,我能这样的陪著飘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除了等待,还是无止尽的等待。

  过了一会,小马推门出来,似乎被坐在门外的我吓一跳。他挤到我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现在你知道了,这样不用在生气了吧?”我看出他的尴尬,首先打破僵局。

  “怎么……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

  “你问我,我问谁?”我苦笑,转著手上的花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沉默了很久,小马又开口,这一次却很正经:“你当初跟我说,你跟飘雪之间不是在不在一起就能解决的,就是因为这个吗?”

  我回头叹气,带著鼻音,“算是,算不是吧。”

  “洛心,你都不说出来,一个人闷著,你这笨蛋。”小马骂,却没有愠气,只是很干涩。

  我转头,带著红掉的眼,“说了又能怎样,说了他也不会好起来。”

  小马无言,只是接过我手上的花瓶,然后把肩膀借给我,让我靠著。

  眼泪缓缓地掉下来,我真的好害怕。

  现在小马也知道了,我可以多了一个说话的对象,我心中的石头是轻了一点,也稍微透气一点了,但是又如何?飘雪的问题依然存在,就像我所说的,即使小马知道了又如何……

  飘雪的憔悴依然一天比一天,没有好转。

  改变是有,却都不再是起色。

  但是难过归难过,探病依然要看。作息依旧要一天一天。周末我起了大早,让小马送我到医院,就独自一人去陪飘雪。

  “早安。”门没有关,我拿著一袋苹果走近房内,一眼就看见正面对著窗户半坐在床上的飘雪。

  “早,”他回头,消瘦的脸庞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我把苹果放在旁边的桌上,拉张椅子坐在他身边,指指摆在他腿上的书:“一早就看书哦,真努力……让我看看书名是什么……”

  飘雪把书拿给我,“Lord  of  Ring,你看过吧?以前都没有好好看过书,现在时间多,我已经看到第二本了。”他笑著说,目光回到窗户外面,很远很远,“听说电影年底要上来,我想看看……”

  “听说是在纽西兰拍的哦!很漂亮很漂亮这样,喂,等电影出来,你赏不赏光啊!”我把书还给他,转了椅子,倒了杯水自己喝了一口。指指杯子无声地问飘雪要不要,他只是笑著摇头。

  “好啊,等出了我们再去看。不过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医院,检查抽血天天都在做,我都快烦死了。”

  “应该很快就有报告出来了,别心烦好不好?”角色偶而会互换的。自从进了医院以后,飘雪偶而会耍耍小孩子性情,流漏不耐烦的神情,时常也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这一类的话。

  然后就变成我跟小马在安慰他。

  其实恐惧的不是答案,而是我跟小马根本不知道答案。老实说连我都害怕了。飘雪天天都会被带去抽血检验,周期性的尝试不一样的药物。我看见他的悲哀,却无法帮上什么,到头来,连我自己都害怕了这样的场面。我常常避开他抽血检查的时间,明知道他需要人陪伴,我却没有勇气去看。

  真的没有……

  “最近你都在做什么?”他想站起来,却被点滴绊住,我瞧他皱了眉。心很酸,真的替他很酸。

  我帮他把点滴架移开,稍微扶著他起身,陪他走到窗前,看这外面的车子在马路上来往行驶。

  “就去餐厅打工啰。上课下课的,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往你这跑。”

  “餐厅啊……”他顿了顿,“大家都还好吗?”

  “很好啊!大家还是像以前一样,吵吵闹闹的,也常常说到你哦。飘雪,你确定真的不要让我跟他们……”

  他摇摇头,手指在玻璃窗上画圈圈,一圈又一圈,“不了,很多事情,别让它变色。”  

  我只能沉默。

  我又能说多说些什么,即使到了现在,知道飘雪进医院的人,除了我跟小马,大概也没有别的人。飘雪笑著说他像人间蒸发。而其实不是的,真的不是的。很多人很多人都问起飘雪的行踪,只是都在我们的模糊焦点之下带过。然后生活又忙,一次两次三次的询问没了著落,大家也都不会刻意去联想什么,久而久之就这样慢慢淡忘。说起来或者无情,却是很自然地发生。

  至少我现在看到的就是一个例子。

  “你还打算在餐厅工作多久?”他坐回椅子上,抬头这样问我。

  我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问起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有。

  即使在餐厅,做的是众人口中什么端端盘子服侍客人的不上等工作,我却一点跟人不能比较的心态都没有。反而,我觉得我学了很多。我学到了该怎么进退,该怎么看人脸色,什么是带客之道,怎么跟同事相处……

  而更多的,餐厅的人都很棒。我们一起庆生,一起在下班后赖在铁板抬聊天不走。过年老板还开跨年晚会,大伙喝的醉醺醺,跟老板一起划酒拳。我还记得那次放假,大家喝得多,老板跟飘雪送我回家时,还乐的说要直接把车开到爱德蒙顿开日出……

  我也还记得那天睡过头,打电话万分紧张的报备说我会迟到时候,老板一点也不生气的要我慢慢来,还要我注意开车安全,安全第一等等……

  当然免不了得,我也记得怎么跟同事争吵;怎么为了上菜太慢跟厨师闹脾气。怎么为了把水泼到客人身上而害怕到哭出来;怎么为了一些些小事情就轻易的被牵动喜怒哀乐。

  然后一瞬间我模糊了,我不知道究竟我对这份工作有的是一种责任感,或只是贪玩。毕竟餐厅的人会带我疯带我笑,那里有飘雪,有很多很多;即使是这阵子飘雪的辞职,即使在医院精神常常紧绷著,我还是无法忘记餐厅给我的欢笑,持续不断的。

  “我……我在那里学到很多事情,我觉得我不再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懂。我在餐厅学会收敛自己的脾气,学会不任性,还有责任感,而且它让我有时间观念,你也知道,我一放假就会赖在床上的人……所以为……为什么要辞职?”

  “因为就只有这样了。”飘雪视线还是放在窗外,很清楚地对我说,“你说的都对,你也都学到了这些,别忘了那时候我都在你身边看著你的。但是就这样了,”然后他回头,重复,“也就只有这样了。”

  我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不懂你的意思。”

  “那里你能学的,都学会了。”他简单的这样说。

  我懂他的意思了。

  但是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毕竟这是我第一个工作,这也是我们相处最久时间的一个地方,除了学以外,我有很多情绪很难割舍下的。

  “你说过你想当什么?”他再度问我。

  “老师,作家。”我闷声回答。

  “在餐厅生的出老师作家吗?你很聪明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知道的,你会继续留在那里,并不是因为它还可以让你学到什么,而是它可以带你疯,带你糜烂。”他温和的问,我却觉得很刺耳。

  闷闷喝了一口水,“能不能不要这么利益……而且那里……那里有很多我想留的记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吞吐,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

  他笑,“我知道。我跟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要你想清楚你现在走的路,跟你想要达到地方。我并不是说餐厅不好,而是告诉你,你要选择一个可以扶卓你目标的工作。好玩有趣当然可以,我相信在餐厅的这段经验会是你以后接触到各式各样打工甚至正职中最快乐,也最难忘记的地方。但是,这样就够了。何况,我自己在那里工作过,那里是会糜烂的。你看看餐厅的工作人员,包括我自己,谁有高学历?除了一两个像你们打工性质的人,其他当作正职的员工而言,它的境界就到这里而已,只会让你更糜烂,不会带你到更高的地方。”

  我望著飘雪,久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严肃,我只想天真一点,有些快乐的时间,这样也不可以吗?”我不想想那么多,真的。或许是逃避,或许是真的害怕,但是我真的不喜欢我的脑袋装满了那些有建设性的事情。我不是那些高材生,我无法精准的算出我要什么,然后如何去达到。特别是遇到飘雪以后,我不是说他带坏我。而是我体验到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我不想去计画那么多了,我只想有现在。最肤浅,却最真实的现在。

  “天真,在过了二十岁,就变成了一种愚蠢。”

  “你……”我只能这样说出一个字,然后很用力的发抖。眼框几乎要红了起来的发抖。

  “别这样,”他拉过我,“我严肃了点,没恶意。你还有时间的,过了大一,到了大二以后再认真的开始想你以后的路,嗯?你总是迷糊,我真有点担心你。”

  我闷声回答他,“怎么想到跟我说这些,像以前那样不就好了,怪沉重的。”

  “这几天老是想著要跟你说些什么,晚上有时候还会想到睡不著。”他揉揉我的头发,“我说过要留下些什么给你的,不是吗?嗯?”

  我低著头,眼框很痛,很热。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哭,这些日子来,眼泪变的很平常,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有没有哭。只知道再抬头时,视线变的很模糊,但是我依然笑,笑的很用力:

  “好啦好啦,夏老师,别说这些恐怖的话题。来,我跟你说一个冷笑话……米是谁生的?”

  “嗯?花?”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之前说过了,还说了米的爸爸是谁。不是说海吗?因为海上花,所以花生米。”他笑了出来,我也跟著笑。

  看著他的笑容,我突然想说声谢谢。

  飘雪,谢谢你给我的,真的,谢谢。

  ……不论在那方面。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后悔。

  我尽力珍惜过每一分钟了,真的我尽力了。

  后来的我,即使想听见他这样温和地跟我说这些教导我的事情时,也没有机会了。过了六月初,飘雪的状况突然大幅下降。

  他从普通病房转进了观察病房,探访都有时间限制。我几乎,很难,很难去见到他,即使见到他,他也几乎是在没有昏睡状况下。静静的看著他时,我会很想哭,却不敢。我怕眼泪会模糊视线,让我少了那么一秒钟去记住他的样子。

  化学药物跟治疗已经把他弄很消瘦,很……不像一个人。癌症末期病患该有的样子他都有了。我看的心酸,好几次到厕所里大哭大吐。

  日日夜夜,我没有办法把当初那一个驾车扬著笑带著我走过很多地方;那一个那一夜丢了领带给我要我拆开;那一个跟我在倒数之下拥抱……那样一个夏飘雪,跟现在在我眼前的夏飘雪串联起来。

  不是这样的……

  人生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只觉得好恶心,真的好恶心。

  但是哭过吐过,我依然要面对现实。我想,有一部分的我,也随著飘雪慢慢的衰弱,而另一部分的我还一直拼命的回忆过去,然后剩下这一部分的我,就只能茫然的站在这里,空洞的,无助的站在这里,接受大家都必须接受的事实。

  或者说,人生。

  紧绷的情绪找不到地方可以发泄,每天像绷的死死的弓,一扯就会断弦一样。

  太阳很大,站在医院门口等小马,我被晒的睁不开眼睛。眼睛很干很涩,我眨也眨不出舒服。

  空空地望著柏油路,只觉得好累。我真的想休息一会。让时间暂停,也让我有喘息的空间。

  “上车了。”小马白色的福斯停在我前面,把呆滞的我叫回神。

  上了车,我只是低著头看著自己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放松点,没事的。”小马趁著红灯的时候拍拍我的手,安慰我。

  我转头,眼睛空洞的看著他,哑声问:“真的没事吗?你跟我说,真的没事吗?”

  小马不愿意再看我的眼睛,回过头开他的车。

  “小马我好累了……”我沙哑的开口,“我真的好累了。这个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无止尽的,吞掉的不只是飘雪,还有我。我也在慢慢死去了,真的。”

  “别这样,你还不能倒下去,知道吗?”小马伸出手握住我的,很坚定的跟我说。

  我只是摇头,拼命的摇头……

  “我好像要赶快结束……真的,赶快结束。”我哭著说,这是一句很疲惫很疲惫之下的话。

  没有什么伤害意思的,真的。

  可是后来却因为这句话,让我掉入另一个深渊。

  ※

  飘雪给过我很多。

  他的话,虽然无法比喻成金玉良言,却很多很多时候会在我脑海里回转。尤其在我困难的时候,在我很沮丧的时候,或者在我很孤单的时候。

  我记得他告诉我,来到这里人都是孤单的。不只我,尤其是我妈妈。

  “你再悲伤再孤单,也有学校有朋友,甚至有网路有小说,而你妈妈呢?”我还记得他是坐在病床上时说的,只为了那天我跟妈吵架,晚上七点多跑去找他哀诉。压根忘了他是病人。

  “你妈妈有的只是一间房子,不熟悉的语言,连电视打开都是不听不懂的言语。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人可以聊天。在台湾一切风光的全都放下,守在一间房子里面照料三餐,就巴巴的等著你放学回家。你知道等一个人开启一扇门的滋味有多孤单吗?没有真的体会你不会懂的。”

  “那你怎么懂?”我是这样反问他。

  “以前或许我不懂,现在我懂啊,”他眯起眼睛,“现在我的世界也只剩这间病房,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在这范围走动,看书或者看电视,而所能期待能打开那扇门的人,就是你。等一个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的。”

  我刷一下马上红了眼,他拿了面纸盒给我,继续开口:“别哭,我只是打个比方。重点是回到你妈妈身上。”

  “一个人在一个环境待久了,都会习惯的。你说你十三岁来加拿大的,到现在还不能适应,更何况是你妈妈。洛心你要懂,那种失落感是很大很大的,她世界的重心只剩下你……你叫她怎么不多对你期望一点,说穿了,你妈妈现在依赖的是你啊。”

  我红著眼框,把他的话一字一句的听完,然后收在心里。

  我不知道他这番话除了当时的眼泪还能影响我多深,我只知道,现在看我妈妈,我都会特别注意,特别仔细。总觉得永远不会变的母亲似乎真的失去了那一点点光彩,看著她在厨房的背影,眼框也更容易毫无原因的迅速泛红。

  站在病房外,我想起了这些日子飘雪对我说过的话。拍了拍脸,我推开门进了他的病房。照旧拉张椅子坐在他前面,打开书自己阅读著,边念,边自言自语,像是对自己,也是像是对他说。

  “你在说什么故事,说到鼻头红红。”

  我几乎是愣住,然后差点尖叫,“你醒了?”当然我知道飘雪是得白血病,不是什么植物人,当然会醒。只是这阵子来看他,他不是去做治疗,就是昏睡,药物让他睡著的时间多很多,所以我几乎没什么机会跟他说到话。

  “醒一会了,看你读的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嗯,帮我把床背用直好吗。”他声音很轻,却挺有精神的。我高兴的猛点头,丢了手上的书,帮他调床被,拉枕头。

  “你感觉怎样?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

  飘雪摇摇头,“你真的阿呆了,我不过睡醒就要叫医生,医生不被我烦死了。”

  “我好久没跟你说话了,啊,要不要我叫夏妈妈还是叫夏爸爸来?”早在飘雪进了观察病房以后,他的父母就当空中飞人的过来卡加利替他打理一切。这些时候除了我跟小马还有一些朋友以外,都是飘雪的父母在陪伴他。

  “我妈好像昨天刚回去休息,她也累了,先让他们休息会吧。有你陪我就好,嗯?”

  “嗯。”看到他有精神的样子,我忍不住哽咽。

  飘雪伸出苍白的手,拍了拍我。“好久没跟你说话了,最近你都在做什么?”

  我握著他的手,开始跟他聊天。把这些日子错过的,全部一起补齐。中途医生还来巡房,替飘雪稍微检查了一下,还笑著说新的药物好像有起色,说不定过几天如果稳定,就可以再转回去普通病房。

  听到好消息,我们都笑了。

  聊天聊了一下个下午,飘雪看起来也有了一点疲态,虽然舍不得,我还是叫他歇息会,明天我再来看他。

  整理好我自己的东西,看看之前跟小马约的时间也快到了,我准备离开,起身的时候飘雪突然拉住我的手,我讶异地回头看他。

  “怎么了?”

  他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地说,“洛心,我一直想留一些什么给你,什么都好。一份能让你成长的礼物。一份能让你珍惜生命的礼物。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能力,但是我真的很希望我有。即使今天我能陪你到永远,人生的路是一个人的,更何况,我并不知道我能陪你多久,所以你还有很长久的路要走,我,只是你的一程。我希望以后不论有没有我,你都要努力的走下去,或许有挫折或许有失败,但是要勇敢的走下去,除了为你自己,也替我看看这个世界,好不好?”  

  “现在说这……这些做什么?”我哽咽。

  “傻瓜,只是突然想到的,别又哭了。”他笑,替我抹掉眼泪。“不管怎样,有个地方,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不要跟我说天堂,我不相信那鬼地方……”我沙哑地说。

  他摇摇头,“不是天堂。”他将我的手放在他胸前,“是这里,你心里,我心里,我会一直在那里……”

  “飘雪,谢谢……你,真的,真的谢谢你。”我哭了出来,再也无法遮掩自己的情绪。

  他依然笑。

  然后那抹笑成了记忆的永远。

  到底过了多久,我无法正确的说出来。应该不到一个礼拜,真的不到一个礼拜。

  小马的电话在一个早上六点多划破沉静的打过来。

  我被惊醒,满身是汗。

  电话接起来的时候,他在那端宣布了我的世界末日。

  “洛心,你……你听我说……飘雪,飘雪走了。”小马颤抖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

  “小马……你,你说,你说,说什么?”什么都还没有弄清楚以前,我只征住,突然觉得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离,然后一股寒从头窜到脚。

  “洛心我现在正往你家那边过去,你听我说,你平静的听我说,飘雪,飘,飘雪走了,昨天……昨天凌晨……”

  一切很诡异的完全安静下来,我可清楚听见小马隐约带著鼻音断断续续的解释,还有他加速,紧急煞车的声音。

  声音好远好远,好远……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小马你…你你别乱说……别乱说,别乱说。”此刻我全身开始发抖,双手控制不了的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电话。“不要乱说,不要……一点都不好笑,不好笑,真的不好笑……”我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重复著,说著。

  “洛心!”小马大吼,跟著我听见他哭的声音。“飘雪走了。走了,死了,懂不懂,懂不懂?”小马比我更快一步溃堤,我几乎可以听见他哽咽的抽气。

  我只觉得五脏六府都快要翻过来了,一阵阵抽痛开始全身蔓延,然后脸上一阵湿热,眼泪终于飙出来,“小马……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握紧电话,像要捏碎它。

  “小马,你知道的……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是这样的……不是的……小马不是……”我完全说不出话了,只是断续抽气,完全无法把话说清楚。

  然后我什么都听不清楚了,只觉得头好痛,然后哭著又呛到,又咳又哭眼泪鼻涕好不狼呗。只知道小马要我等他。等他过来。

  等他?

  那飘雪呢?谁等飘雪?不不,飘雪你怎么没等我,飘雪你说过的,不是这样的……还没结束的,还没啊……

  然后我要怎么办?怎么办……以后夏天,以后的下雪,你要我怎么办?日出,日落呢?你说过的海边呢?

  以后没有看到你,不在我身边,你教我的那些话,谁来等我,谁在我跌倒的时候扶我?

  没有你,我怎么办?

  怎么办……

  啊,怎么办……

  我蹲在阶梯上,哭著,后来也不哭了,空洞著看著绿色草皮,还有重在家门前不知名的大树,看著,只觉得好冷,好寒。

  然后我看见小马白色的福斯完全违规行驶的开上我家车道,慌慌乱乱的。车门开了,红著眼睛的小马下了车。

  我想起身走到他身边去,站起来才发现天昏地暗,又摔回地上,抬头凄凄然的看了小马一眼,我又再度飙泪。

  “小,小马……”我在他怀中嚎啕大哭。

  知不知道,有多悲伤。

  知不知道……

  ※

  我的一切像是静止了一样,从医院到举行哀掉会(丧里),里里外外我都好像死了。我还是会笑,看到饭也能吃下去,听小马讲不太好像的冷笑话也笑的出来,再餐厅也能准确无误的调出一杯杯五颜六色的饮料。

  我却知道,我快死掉了。

  行尸走肉不知道是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小马他们想尽了很多方法把这团哀愁抹掉,不过连他们自己都还没从震惊里回覆,更何况是完全成空洞状态我的。

  我想我的一切,包括眼泪还有那股一抽一扯的痛,都是在丧礼那天回来的。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那里的,只记得那是一座很大的墓园。

  我甚至不知道这座墓园是在卡加利的哪里,只知道它墓园是绿色的。

  很漂亮的那种翠绿,大家都穿著黑色的,包括我,其实我连怎么挑出全身套黑的衣服都不清楚,是下意识吧?

  隆重的仿佛我参加的是谁的葬礼,是谁的?我一时还会忘记,直到我们站著,围著飘雪的棺木。一切才真的都回来。

  玻璃片盖著,他就在那里面,很沉静,像睡著了般。我走过去,将我的白玫瑰放在上面,然后杵立著,没办法将我的目光移开。

  他闭著眼睛,脸庞很消瘦的……看起来像睡著了,一瞬间,我以为他真的只是睡著了,并不是死亡。不是。

  想到这心头一酸,眼泪又开始狂飙,如果他只是睡著了该有多好,如果隔天他就会醒来该有多好……明明只是像睡著一般啊,为什么竟是天人永隔。明明像沉睡,却再也不会醒,这一想,我哭的更伤心。

  怎么,……不会醒了?

  我哽不住胸口那股气,弯身抱头痛哭。小马走到我旁边,搀扶著我离开。啜泣著,我听见很多人啜泣著。

  谁来告诉我,怎么停止哭泣…

  怎么停止想念?

  然后一切都回来了。我拿著飘雪以前给我的钥匙,带著他父母还有小马回到他的公寓。

  收拾遗物。

  而我想这是最残忍的,真的,如果说看他躺在那知道他不会再醒来是第一,这就是第二。

  小马带来了很多很多的箱子还有Duck  Tape,然后我们两个开始把飘雪的衣服一件一件从他衣橱里拿出来,放进去箱子。满箱,胶布一拉,刷,一声,封死。随著一箱又一箱的盒子封死,我觉得我的心也越来越空了。

  我默默的收著,接著我看见了飘雪的领带吊架。

  毫无预警的,我迅速红了眼框,死握著领带,开始发抖。

  小马抬头看我的样子似乎被吓到了,他伸手想抽掉我手上的领带。但是我紧紧拉著,用尽全身力气拉著。

  回忆很不客气的开始打击我,不把我打死不罢休般。

  “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我说过,我想留些什么给你。”

  我终于克制不了的冲进厕所,呜咽一声,开始狂吐。大呕特呕,呕到像要把五脏六府吐出来。我想把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吐出来,洗刷干净,看能不能洗掉回忆,能不能洗到悲哀,再装回去。我呕到完全空掉,直到干咳,却还是无法停止那一股一股涌上来的什么。

  “洛心……”小马随即跟在我后面,拍著我的背,只能默默地看著我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

  而的确,能说的,该说的,全都说了。只是,挥之不去……

  然后吐了第一次,我的堤防有了缺口,接下来的打包过程可以说是草木皆兵,随便一片回忆,哪怕是一块VCD,一个杯子,甚至一本书,都会让我跑到厕所大吐一翻,只是没像第一次那么利害了。顶多呕个几口胃酸,就会停止。

  处理了能打包的,我们把家具这一类的留给飘雪的父母处理。然后看看时间跟汽车公司人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我从电视旁边的柜子小抽屉拿出飘雪放在里面好久好久没有动的车钥匙。

  这辆车经过夏伯父伯母的决定,是要卖了。

  他们问过我跟小马要不要,如果要就留下来给我们。小马本身有车因此拒绝,而我呢?我只是很平静的拒绝,理由我不会开车。

  而究竟是不是这样,我并不清楚。某部分的我想留下这台装满回忆的车子,某部分的我又怕去碰触到他。所以我选择了一个最简单明了的理由拒绝,其他的不想再多做思考。

  跟著夏伯伯还有小马到了楼下停车场,我找到飘雪的车位,看见那台蒙上灰尘的黑色BMW。能吐的,能哭的,都在那三十七楼发泄完了。而伤心是不能比较的,因此我看到这台黑色的车子时,除了红了的眼睛,颤抖的手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

  小马接过车钥匙,“你回楼上等……等吧,等等汽车公司的人就要来了。”他大概怕我崩溃,回头想劝我上楼。

  我空空地摇了摇头。很坚持的留在原地。

  两点二十五分,汽车公司的人员到了。简单的把合约拿给我们,让夏伯父签了名,然后从我手上拿走车钥匙。

  它发动了。

  红色的煞车灯亮起,再来是转左灯,然后熄灭;我听见油门的声音,我努力睁大眼睛,不管眼泪是不是已经续满而且开始往下飙。我睁著眼睛,看著那台黑色的车子离开停车场,转入大马路,然后,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路上。

  我的情绪被消失的车子带走,已经空掉的身体更空了,呼吸之间,感觉胸口很空,空到疼痛。

  走了……

  真的走了。

  我闭起眼睛任凭眼泪开始狂飙。

  飘雪真的走了……

  一切都结束了。

  有关他的,真的,结束了。

  七八月太阳很大,我的墨镜几乎不离身。不过印象也只到此而已,等我发现自己已经把全部短袖的衣服收在柜子里时,已经又是接近圣诞节了。

  餐厅的工作还是天天那样持续繁忙,大家也都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失去一个人,似乎像在湖面丢了一颗石头,涟漪不小,却终究会平复。

  有时候走在路上,我会突然之间的停住脚步,愣个三秒钟,完全空白的。感觉有人在背后叫我,回头当然是除了人来人往的行人,没有我熟悉的脸孔。

  其实不是很真实的,在餐厅工作大家还是互相吐口水,没事有事被客人刁难,不然就是被平空冒出一杯我连听都没听过的饮料搞的人仰马翻。

  “什么?什么是After  Eight?飘雪,你听过没…………”我简直是下意识的转头对著空荡的旁边问。

  身边的员工,包括老板都在忙碌个半死的这一刻停下来。气氛有点尴尬的漫延,不过最多也那十几秒。因为我就会被再度从点单机里吐出来点单淹没,而其他人也是,再度卷入忙碌里。

  你问我难不难过,想不想哭?

  当然会啊。随便一瞥就是大雪纷飞,巴不得走在路上就这样被车撞死一了百了。不过日子还是得过,不是吗?

  就像飘雪说的,我的人生还长,我还要走下去,帮我自己,也帮他看看这世界。所以我愣住空白的时间越来越少,真的打从心底的笑容开始慢慢的多。圣诞节,也让我在餐厅一片忙碌中渡过,根本没时间悲伤。

  等到整个人反应过来,小马已经在外面等著我下班。

  很好笑的是,十二月的圣诞节并没有白雪,马路一片空当。小马沉稳的驾著车,我则是贴著玻璃,不介意回忆开始拥上来。眼睛酸酸的,却也只是酸酸的,想到飘雪的一举一动,会想哭,但是还有想笑的时候。

  你问我怎么还没辞去餐厅的工作?

  我只能说,很多回忆,我还想要去触摸,还不愿意放掉。

  车子飞奔著,卡加利的夜,总是有点悲伤。

  ※

  所以,夏飘雪走了。

  而总觉得,他带给我的,不只是爱情,他给我的,还有对于生命的那一份执著感。

  我想,我会这么怀念夏飘雪,不只因为我深深爱过他;让我无法放开的是他带给我的那堂对于生命的课程,以及他所说过的话。

  我想如果一切都回转,回转到那天的PUB,我会不会去捡起那个罐子,会不会去追群他的一切,会不会毅然决然踏入他的生活,把原本不相关的齿轮硬凑在一起?

  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圣诞节过了,五月的母亲节过了。

  日子还是这样走下去,没有太多的变化。

  卡加利的天气是多变的。

  记得那天是六月十三,炎热的夏天。

  踏出学校,天空白蒙蒙的铺上了一成灰。这才惊觉早上晴朗的天气,现在已经转变了。

  雪片,是那时候落下来的我不清楚,只是看著一片又一片如铜钱那么大的雪花在天空狂舞著。  

  上了公车,下了公车,我又再度抬头看著那飘著的雪,摊开手掌让雪飘飘晃晃地落在我手面上,稍微感觉到一点点冰冷而已,就消失了。

  不过如果这样就想让我再哭,那可想的太简单了。我笑了笑,随便把玩了白雪几分钟,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我静静的走著,感觉手臂上,肩头上被雪花沾湿的那股凉意,默默持续地在雪花中静静的走著;不消一会儿,地上已经积起了一片淡淡的银白。

  风吹起来,雪花转的更凶了。

  舞著,吹著。

  雪那样的狂下著。

  整个城市瞬间淹没在一片雪白中。

  雪花,像似要掩盖什么,又像是要唤起什么一样拼了命的狂下。

  就如小马说的,也许夏飘雪已经走了,但是他的思想,他的一切,将会放在我的身上。从今以后,我将带著这一切,替他也替自己走下去。

  所以我缓慢地走著,独自的走著在卡加利黄昏的街道上,眼框酸酸的,却始终没有掉泪。

  抬头看著这一片夏飘雪。

  夏天飘的雪。

  心里很平静。

  偶而回头看著身后那徘孤单的脚印。

  心中……却不孤单。

  感觉……

  感觉夏飘雪,从来没有离开过,也没有走远。

  就像这雪花一样,一直在我左右。

  离我,很近。

  很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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