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可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冲出大门奔进那些蓝制服弟兄的怀中──我很想冲过去,但他们下巡逻车的时候,手都放在枪上,我担心要是冲过去,他们会本能地拔枪。我今天晚上已经受够开枪这回事了,所以虽然我点亮灯光、打开大门,却还是一直待在门后,站在他们可以看见我、而那个神经病贱货如果偷袭我也有得躲的地方。何况雨势变大了,我可不想淋成落汤鸡。
我很冷静,绝对没有跳上跳下或尖叫,只是肾上腺素与压力仍使我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我真的很想打电话给我妈,可是我仔细想了想,还是连眼泪都没流。
「女士,我们获报这里传出枪击。」一位警察说,我退后、开门让他们进来。他警觉的眼光四下检查着空荡荡的接待区,可能想找出武装份子。他看来不到三十岁,理个小平头,粗壮的脖子看得出来有在健身。但他不是我的会员,因为我认识所有会员。也许我可以趁他人在这里时带他参观一下器材,可是要等他们先逮住妮可,把她绑到疯人院。嘿,绝不能放过任何扩张客源的机会,对吧?
「只开了一枪,」我说。我伸出手。「我是莫百丽,好美力的老板。」
我想大部分的人面对警察时可能都不曾做好自我介绍,所以他们两个似乎有点吓到。比较年轻的警察先恢复镇定,真的和我握了手。「女士,」他很有礼貌地说,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写上我的名字。「我是白警员,这位是施警员。」
「谢谢你们赶来。」我说,给他们最美的笑容。没错,我还在发抖,可是礼貌还是要顾。
他们比较不紧张了,因为我显然没有带武器。我身上穿的是粉红色露脐船领上衣和黑色瑜伽裤,连个可以藏东西的口袋都没有。施警员的手从枪袋上移开。「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今天下午我跟一位客户有些争执,对方叫顾妮可,」白警员尽责地在小笔记本里抄下她的名字。「因为其他会员对她提出多次申诉,我不肯让她重新入会,她突然变得很暴力,把东西从桌上扫下来,用脏话骂我,诸如此类──」
「她有攻击你吗?」
「没有,可是今天晚上锁门的时候,她在外面等我。她的车就停在后面的停车场,那是员工停车的地方。我打电话报警的时候车还在那里,但她可能已经跑了吧。我看到有人跟她在一起,我想是个男的,就在她的车子旁边。我听到枪声赶紧扑倒在地上,躲在我的车子后面,然后有个人,我想是那个男的,随即开车走掉了,可是妮可还在这里,至少她的车还在。我蹲下来回到室内打电话报警。」
「你确定听到的是枪声吗?」
「当然确定。」拜托,这里可是南方,尤其在北卡罗莱纳州这里。我自己都射过点二二来福枪。我以前到乡下看我的外祖父时,他们都会带我一起去猎松鼠。我十岁的时候他心脏病发过世,但那个声音没那么容易忘掉,何况电视上每隔几秒钟就会提醒你一次。
现在,那些警察不敢漫不经心晃到车子那里去,因为可能有个疯女人坐在里面等着。白警员和施警员确认过白色野马还停在后面,就对黏在肩膀上的可爱小对讲机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黏上去的,可能是用魔术贴吧──很快又有一辆黑白车来到,华警员和魏警员从车上下来。我跟华警员是高中同学,他对我微微一笑就又公事公办地绷起黝黑的脸。魏警员又矮又壮,几乎全秃了,而且他「不是在地人」,南方人都这样叫北方来的人。对南方人来说,这句话就解释了从口味、衣着到仪态的一切。
他们叫我待在屋里,当然没问题;然后四个人一起走到又黑又下雨的外面,去问清楚妮可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很听话,也可见我有多惊慌,甚至当魏警员从外面进来,锐利地扫了我一眼的时候,我还站在原地没有动。我有点吓到了。这可不是眉来眼去的时候,懂吧?
「女士,」他很有礼貌地说。「可以请你坐下吗?」
「没问题。」我同样彬彬有礼地回答,坐在访客座椅上。我开始猜想,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还要多久才能解决?
过了几分钟,外面又来了几辆车,灯光闪个不停。我的停车场简直像警察局了。老天啊,难道四个警察都搞不定妮可吗?居然还要请求支援?她一定比我的想像更疯狂,我听说人抓狂的时候会有超人的力量。我脑中浮起她把警察甩向左右,一步步向我逼近的画面,忍不住考虑是不是该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
看来魏警员不会让我把自己锁起来,而且我开始觉得魏警员并不是在保护我,而是在「看守」我。像是要确定我不会做出……什么事。
情况不妙。
我的脑中飞快闪过几种可能。如果他是在这里预防我做什么,那会是什么?尿尿?处理文件?我的确需要做这两件事,所以它们才会最先出现在我的清单上,可是我很怀疑警方会对这两件事有任何兴趣。至少我希望魏警员不会有兴趣,尤其是第一件。
我不愿意往那方面多想,所以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正轨。
他们更不可能担心我会突然发狂冲出去,使得他们来不及阻止我袭击妮可。除非真的被惹火,我从不使用暴力;此外,要是他们有稍稍注意我一下,就会发现我刚修过指甲,而且指甲油还是我新宠的颜色:冰亮罂粟。我敢说我的手实在美呆了。妮可不值得我折断指甲,所以不用他们真的担心。
现在大家应该很清楚,当我不愿意去想一件事情的时候,我的脑子会在天差地远的话题上跳来跳去。
我实在不愿意去想魏警员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看守着我。我真的,真的不愿想。
很不幸,有些事情实在大到让人无法不想,真相一下子切进我舞步换来换去的思路中。那种震惊的感觉简直像挨了一拳,我也真的在座位上跳了一下。
「噢,我的天。那颗子弹不是朝我射的,对不对?」我结巴着。「妮可──那个人开枪打她,是不是?他开枪打──」我正要说出「她」这个字,恶心的感觉又烫又急地涌上来,我很用力才吞回去。我开始耳鸣,而且意识到自己就要做出很不优美的事,例如从椅子上跌下来摔个狗吃屎之类,所以我连忙弯身,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不停地深呼吸。
「你没事吧?」魏警员问,我耳鸣太大声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我挥了挥手让他知道我没昏倒,而且专心在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我假装自己在上瑜伽课。
耳鸣渐渐消失了。我听到大门打开,还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她还好吧?」有人问。
我又挥了挥手。「给我几分钟。」我努力说出口,虽然是对着地板说的。我继续控制呼吸约三十秒,恶心的感觉降低,我小心地坐起来。
新来的人有两个,身上穿着便服,正在脱塑胶手套。他们的衣服被雨打湿了,湿答答的鞋子在我闪亮的美丽地板上留下水渍。我瞄到其中一只手套上有红色的湿印,整个房间立刻旋转了起来。我马上又弯下腰。
好吧,我平常并不是温室里的柔弱小花,可是我午餐之后就什么也没下肚,现在时间一定超过十点了,可能还更晚,我的血糖可能降得太低了。
「你需要看医生吗?」一个男的问。
我摇头。「我很快就会没事,但要是有人愿意帮我去后面房间从冰箱里拿点喝的,我会非常感激。」我比了个大致的方向。「就在那里,我办公室过去一点。那儿应该有瓶汽水或是甜茶。」
魏警员往那里走去,可是另外几个人之一说:「等一下,我想先检查那个出入口。」
他走过去,魏警员留在原地。另一个新来的人在我身边坐下。我不喜欢他的鞋。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还弯着腰。那是双黑色的翻领男鞋,这样的鞋等于特多龙衣服。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高品质的黑色翻领男鞋,可是那种款式丑毙了。搞不懂男人怎会喜欢这种鞋。无论如何,那人的鞋是湿的,鞋面上还挂着水滴,裤脚也湿淋淋的。
「我是傅警官。」他开口。
我小心翼翼地稍微抬起头,伸出右手。「我是莫百丽。」我差点脱口说出「很高兴认识你」,当然我一点也不高兴,至少不是在这种状况下。
跟白警员一样,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摇了摇。我也许不喜欢他的鞋,可是他握手的感觉不错,不太紧也不太松。从一个人握手的方式可以看出很多事。「女士,可以告诉我,今晚这里出了什么事吗?」
他也很有礼貌。我慢慢坐直。沾到红色痕迹的塑胶手套已经不见了,我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我开始把已经跟白警员和施警员说过的话再说一次,另外一个人带着一瓶甜茶回来,先帮我把盖子打开才递给我。我跟他道谢,喝了一大口冰凉的茶,才重新接着讲。
我说完以后,傅警官介绍另一个人给我认识,马警官,我们也照旧客套了一番。马警官拉了张访客座椅过来坐在我斜对面。他比傅警官年纪稍微大一点,身材也比较胖,头发有些花白,胡渣很大一片。虽然矮矮胖胖的,但我感觉这个人其实很硬。
「你打开后门走到外面去的时候,那个跟顾小姐在一起的人怎会没有看见你?」他问。
「我先关了走廊的灯才开门。」
「如果你把灯关了,怎么看得见?」
「那应该是一种余光吧,」我说。「我想有时我开门的时候灯还会亮着一下,有时不会。今天晚上,最后一位员工离开以后,我把门从里面反锁,因为我留得比较晚,不想让人随便进来。所以我右手拿着钥匙,左手开门,同时用手掌关灯。」我用右手做了个向下的动作,让他知道我是怎么做的。手里拿着东西的时候就会这么做。每个人都这么做。如果你有两只手,大家都有吧?有些人没有,我想他们也只能将就一下了,可是我显然有两只手──算了。我的脑子又开始乱跳了。我深呼吸,重新整理思绪。「这完全要看时间,奇怪的是,有一半的机会当我开门的时候是完全没有光的。要我做给你看吗?」
「晚一点吧,」马警官说。「你开门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走出去,把门锁上,接着转身。就在这时候我看到那辆野马。」
「你之前没看到?」
「没有。我的车就停在门口,加上我一出门就转身准备锁门。」
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反覆询问细节,我耐着性子回答。我告诉他听到枪声的时候怎样趴在地上,还给他看我衣服上的泥痕。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左手掌擦破皮了。真希望有人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注意到的伤口,一旦注意到就马上痛起来?「我得去洗个手。」我打断他无止尽的问题。
两位警官都用警察的眼神看着我。「等一下,」马警官终于说。「我要把话先问完。」
好吧,没问题。我了解。妮可死了,我们今天才刚有过争执,而且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他们得考量所有方向,从表面上看来,我就是第一个方向,所以他们得侦讯我。
我突然想起我的手机。「噢,我早该告诉你的;我听到枪声扑倒在地上前正打电话报警,我的手机掉了。我到处摸过都找不到。能不能派个人去我车子附近找找?一定就在那儿。」
马警官对魏警员点点头,他带着手电筒出去了。过了几分钟,他带着我的手机回来,把它交给马警官。「它掉在车底。」他说。
警官看了看手机上的小萤幕。每次开机的时候萤幕上的光就会亮起,三十秒左右吧就会变暗──我随便猜的,我虽曾计算警方抵达的时间,倒还没无聊到计算手机萤幕亮着的时间,但只要有按下号码就一定会留在萤幕上。坐在照明完备的接待区里,上面的数字不用萤幕的光也看得见。
我累了,吓坏了,而且想到妮可等于在我面前被杀,就觉得恶心想吐。我希望他们加快速度,尽快跑过第一垒(也就是我),往前进行,我才能找个隐密的地方哭一场。所以我说:「我知道这里只有我,你们也只能凭我的说词决定事情到底是不是我说的那样,可是难道没有办法快点解决吗?也许可以进行测谎?」这可能不是太高明的点子,因为我觉得心跳像在赛马,绝对通不过测谎。我试着想找出别的建议转移警官的注意力,就怕他们决定在现场进行测谎。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这样做,但我不想冒险。而且,我在电视上看过警察影集,我知道他们有办法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刚开过枪。「或是做那个什么来着的测试?」
马警官吸着一边脸颊,脸看起来歪歪的。「什么测试?」他口气谨慎地问。
「你知道的啊。在我手上做,这样你们就会知道我有没有开过枪。」
「喔──」他会意地点了点头,用眼神飞快地警惕着他的伙伴,后者刚发出一阵闷闷的声音。「你是说火药残迹测试?」
「就是那个。」我知道他们努力忍着不笑,可是无脑金发妞的刻板印象有时还是有好处的。我最好尽量表现出没有任何威胁性的样子。
总之,马警官还是照我说的做了。一名鉴识人员带着装满东西的箱子过来,做了射击辨识测试,用玻璃纤维棉棒在我手心抹了抹,然后把棉棒放进化学药剂里,要是我手上有火药残迹,那个药剂就会变色。可是我没有。我还以为他们会在我手上喷东西然后用紫外线来照,我问鉴识员,他说那种作法已经过时了。果然每天都可以学到新知啊。
测试作完,两位警官在程序上仍没有放松。他们不停地问话:我有没看到那个男人的脸,说说他开哪种车,诸如此类;同时我的车、整栋建筑、建筑旁的空地都被彻底搜索过,直到他们确定找不到湿衣物才终于结束问话,甚至没有告诉我不准出城。
我知道妮可在近距离被枪杀,因为我看到那个男的站在她身边。由于她倒在车旁,车又在停车场另一头,外面下着雨,而我是现场唯一没有淋湿的人,所以证明我没有跑到外面冒雨干下这件案子,所以他们到处找湿衣物,好确认我没有换过衣服。除了前门在警方进来的时候弄湿了一点,到处都没有水渍,整个后门都是干的。我的手机在车子下面,萤幕上明显地有着报案电话的头两个号码,证明我的确打算报警。总而言之,他们找到的证据符合我说的话,这绝对是件好事。
我奔向洗手间,解决了压抑已久的问题,洗了手。我手上擦伤的地方很痛,所以我到办公室拿出急救箱,先在伤口上涂了点抗菌软膏,再用特大号OK绷贴起来。
我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我妈,万一有人在警用频道上听到什么消息打电话给她,那她跟我爸一定会被吓死,但仔细想想,还是先去问一下警官比较好。我走到办公室门口四下看了看,他们都在忙,我就没有打扰了。
说真的,我快瘫了。我累死了。雨一直下个不停,雨声让我觉得更累,外面闪个不停的光让我头痛。那些警察看起来也很累了,虽然穿着雨衣还是淋得惨兮兮的。看来,我能帮上的最大的忙就是煮咖啡。哪个警察不爱咖啡呢?
我喜欢加味咖啡,办公室里总有很多种供我享用,可是经验告诉我,男人在咖啡这件事上没什么冒险精神,至少南方硬汉是这样。西雅图的男人可能对巧克力杏仁咖啡或木莓巧克力咖啡司空见惯,可是南方男人希望咖啡喝起来就像咖啡,没有其他味道。我正好有适合那些Y染色体的好东西,香醇顺口的早餐用咖啡,我从柜子里拿出存货,舀出来放到滤纸上。我加了一点盐减低咖啡的天然苦味,再加上一小匙巧克力杏仁粉。这样的量他们尝不出来,但咖啡会显得格外醇厚。
我的咖啡机是有两个壶的机种,只要两分钟就可以煮出满满一壶。不,我没有计过时,但我要是在煮咖啡的时候去上厕所,等我出来咖啡也好了,也就实在有够快。
我把一个壶放在喷嘴下面,用另外一个壶倒水进去。趁咖啡在煮的时候,我找出塑胶咖啡杯、奶油球、糖包、红色的塑胶搅拌棒,把这些东西摆在咖啡机旁。
傅警官很快就循着香气来到我的办公室,他一进来锐利的眼光就注意到咖啡机。
「我刚煮好一壶咖啡,」我边说边端起自己的杯子啜了一口,我的杯子是活泼的鲜黄色,杯口上印着一圈紫色的字:「原谅你的敌人:他们会因而困惑到发狂」。塑胶杯会吃口红,所以我一向只用真正的陶杯,并不是说我当时有涂口红,但这不是重点。「你想要喝一点吗?」
「猫有尾巴吗?」他说着往咖啡壶走去。
「要看那是不是海曼岛猫。」
「不是。」
「那么,是啊,猫有尾巴。除去发生过意外的倒楣猫。」
他笑着倒了咖啡。警察一定是用心电感应彼此通知附近有刚煮好的咖啡,因为不消几分钟,所有人民保母,不管是穿制服的或便衣的都来了。我把第一壶咖啡放到顶上的保温板上,开始煮第二壶。很快我就又换了一次壶,开始煮第三壶。
煮咖啡让我有事可忙,也略微减轻那些警察今晚的辛苦。甚至连我自己都喝了第二杯,反正我是没办法睡了。
我问马警官可不可以打电话给我妈,他没说不准,只说如果我能多等一下他会很感激,因为他很了解母亲的天性,她一定会立刻冲过来,而他想先把犯罪现场处理好。既然他这样了解母亲,我只好坐在办公桌后面喝着咖啡,尽力阻止不时涌上来的颤抖。
我其实应该不顾一切打电话给我妈,让她赶过来照顾我。这一夜已经够惨了,是吧?唉,谁知更惨的还在后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