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今日,餐车成为一种有趣的玩意。
有人将老餐车买下,重新装修营业,旁晚吸引到一班中学生来吃刨冰,白天有工人享用快餐,生意不错,支撑得住。
老板把生意交给一对中年夫妇,松山与他的妻子,这两人的一子一女都是专业人士,一个医生一个是律师,早自松鼠镇飞了出去,很少回来探视,两人尽心尽力帮老板做生意。
这一日,松山嘀咕:「彤云密布,要下雪了。」
他妻子贞嫂说:「天气却不冷,我还穿单衫。」
他俩预备打烊,忽然来了两车游客,一行八个华商,又倦又饿,看到同文同种同胞,大喜过望,纷纷要求吃蛋炒饭、牛肉面。
贞嫂只得亲自下厨,应付乡亲,忙得不亦乐乎。
一小时后游客们上车继续行程,付了很丰富的小费,说些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月是故乡明」之类的陈腔。
其实国际飞机场并不太远,一小时车程就到,乘十二小时飞机他们就可以回到家乡。
贞嫂挥着汗收拾,「今晚不会有其他客人了吧。」
松山拎垃圾到后门,忽然听到悉率声响。
「谁?」他警惕呼喝。
垃圾箱旁一个黑影窜入黑暗里。
小小停车场照明不足,松山怕是黑熊出没,他没打算与野兽搏斗,迅速扔下垃圾进屋。
贞娜揶揄:「还指望你保护我呢。」
松山叹口气,「怪不得孩子们不愿回来,『你们家乡叫什么?』『松鼠镇』,嘿!」
贞嫂不以为然,「英雄莫论出身。」
「只得一间小学与一间中学,年轻人都想往大城发展。」
贞嫂说:「迟些他们会回来。」
「木厂关门后松鼠镇萧条。」
贞嫂说:「也不然,酒庄业绩很好,整季我们都做葡萄工人生意。」
「酒庄雇用许多流动工人,我老是防着他们。」
贞嫂感喟:「一般是年轻人,哪里有工作,便走到哪里,夏季摘草帽,秋季采葡萄,四处为家。
「你说是不是要读好书?」
「有些人命运是这样:四处游走,不愿安定,他们有他们乐趣。」
「天气渐冷,躲往何处?」
「我看到有人在酒庄附近生火取暖过夜,被镇长派人警告赶走。」
「小镇最怕山火。」
贞嫂把不锈钢凳擦得铮亮。
松山问:「老板多久没来了?」
「个多星期。」
「要不要去看他?他身体如何,记得带他最爱吃的椒酱肉给他下银丝面。」
「我打了电话,他说他有点咳嗽,无大碍。」
两夫妻沉默了,关上店门, 好,回家。
那一夜,气温骤降十度八度。
一早五点多,贞嫂到餐车开门做生意,看到地上有浅浅白霜,霜上有杂乱脚印。
她立刻警惕,「什么人?」
这时垃圾箱打开,有人爬出来,那人穿着厚厚不合身衣服,一顶绒线帽子压在额角。
他朝贞嫂打躬作揖,「老板娘,给些热的食物。」
声音属于年轻人。
贞嫂不忍,「你在外边等。」
她觉得自己过份,换了是狗,她会放他进餐厅,可是,就因为是人,所以才小心防范。
她开锁进门,又在里边锁好。
她做了鸡蛋火腿三文治,又包好几只炸鸡腿与薯条,连同一壶热咖啡,放在篮子里,拿出去交给年轻人。
她给他五十块钞票,「乘车回家去。」
年轻人抬起头,「谢谢老板娘。」
「我也是伙计,不用谢我,你父母牵记你,回家吧。」
年轻人怪讨人喜欢,脱下帽子,朝贞嫂鞠躬。
贞嫂看到他面孔,原来是同胞,浓眉大眼,相貌不错,只是沦为讨饭,十分邋遢。
他走远了。
贞嫂松口气,身后有人说:“是流动工人吧。”
贞嫂转身,原来是熟客,连忙笑说:“快进来喝杯热咖啡。”
那人客说:“贞嫂,好心做不得,你给他一次,以后他天天来,这同喂野生动物一般,日后晚晚有一群黑熊在后门守着,多麻烦。”
贞嫂瞪他一眼,“真有你的,把人比熊。”
她给他做了例牌香肠煎蛋,一大叠克戟加枫树糖浆。
客人陆续上门,她忙起来。
松山随后搬着货物进门,贞嫂没有向他提及流浪汉。
人客谈论着天气。
“今年会大雪。”
“多讨厌,我已准备好发电机,万一停电,还可以看电视。”
“大前年老安德信一早铲雪,忽然气喘,就那样倒毙雪地。”
“孩子们可高兴了,一下雪,马路变成游乐场。”
小镇,人们谈论的,不外是这些。
午后,稍有空闲,松山问妻子:“老板今日可会出来?”
“我看不,快下雪,他怕冷。”
“那我去看他。”
“让他出来走动一下,聊天散心。”
“我试试。”
松山到后门搬货,忽然叫出来:“有小偷!”
贞嫂跟出去看,“不见了什么?”
“一箱鸡蛋,还要好几条面包。”
贞嫂忽然想起那讨饭的年轻人,不出声。
松山恼怒,“叫我抓到了,打断他的狗腿。”
贞嫂把他拉进室内,“也许是黄鼠狼。”
松山喃喃咒骂:“治安一日坏似一日,以前,夜不闭户。”
“以前你只得十二岁。”
下午,中学生放学,生意又好起来。
他们说:“松伯,装一架点唱机让我们跳舞。”
松山嗤一声,“就是怕你们这班人吵闹。”
“上一世纪五十年代就有点唱机。”
“我们都无处可去,社区中心来来去去只是电脑班、远足、绘画……闷死人。”
他们吃完刨冰、香蕉船与奶昔离去。
贞嫂在他们身后说:“做好功课,练妥功夫,将来到纽约去。”
松山嗤之以鼻,“给我百万也不去大城市受罪。”
太阳早下山,贞嫂说:“一下子天就黑了。”
松山把食物取出,“我往老板家。”
“早去早回。”
“你一人小心。”
直到八点打烊,贞嫂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
两个熟客叫一杯咖啡在餐厅里下棋吃花生好几个小时。
松山回来了。
贞嫂迎上去,“他还好吗?”
忠心的伙计松山点点头,“家里很暖和,恒温二十四度,管家招呼十分周到,他精神不错,在设计一项电脑游戏。”
贞嫂松一口气。
“我嘱他运动,他让我看他新置的跑步机器,地库不乏运动器材,你大可放心。”
贞嫂说:“他还年轻——”
“谁说不是。”
两夫妻这时噤声,不再在背后说人闲话。
客人扬声:“大雪你们还开门不?”
贞嫂替客人添咖啡,“什么叫大雪,齐膝还是齐腰?”
松山答:“但凡气象局宣布学校关闭,我们也都休息。”
客人说:“明白。”
他们各自吃一个甜圈饼,依依不舍地离去。
贞嫂说:“熊也该冬眠了。”
秋季四窜过马路的松鼠也都销声匿迹,这个镇叫松鼠,自然是因为橡树茂盛,松鼠特多的缘故。
而小餐馆也一直叫做松鼠咖啡,老板重新装修营业,看到旧招牌,写着松鼠一字,他很高兴,这样说:“任何从前光顾过松鼠的老人家,可吃一客免费早餐。
那天来了五十多人。
小镇只得千余人口,只得两家华裔,一家已不谙汉语,每个人认识每个人,叫不出名字,也认得面孔。
镇上有一条红河,秋季两岸树叶转红,倒映河上,河水清澈,岸边有人垂钓,也有游客来写生观景。
这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小镇,曾经有旅游杂志指出这一带环境优美得“虽不是天堂,但已接近”。
天天在此生活的人当然知道小镇缺憾:工作职位越来越少,留不住年轻人。
松山锁上门,上车,忽然看到垃圾箱边有影子。
他赶紧把车开走。
第二天一早开门,他把牛奶桶抬进店后厨房,忽然看到有人向他走近。
松山伸出手去,抓住一条铁管,不动声色。
那人个子不高,身上穿着肮脏的厚厚旧衣,戴帽子,他看上去像一堆会走路的烂布。
松山瞪着他:“谁?” 那人嗫嚅:「可要帮工,什么都做,洗地抹窗。」
松山答:「没有工作,我们不需要人手。」
那人低头:「那么,可有热饭?」
「没有多余食物,你走吧,别在此逗留,气温会降至零下,你得往西南走。」
「请你给些面包牛奶。」
松山心肠刚硬,正想问你还要不要奶油蛋糕,贞嫂已经包起若干食物交给那乞丐。
松山顿足,「万万不可。」
贞嫂说:「快走快走。」
那乞丐转身急急离去。
松山斥责:「以后他会天天来了。」
贞嫂叹气,「你没看出那是个女孩子?」
松山一怔,「你怎么知道?」
贞嫂不出声,她看到乞丐裤子上有暗红血渍。
连先前那一个,一共两个年轻流浪人,还有更多吗?为他们安全起见,还是通知警方妥当。
贞嫂叹气。
小小派出所在消防局隔壁,警员听完陈词,这样说:「贞嫂,你两名子女都已出身,住在
城里,你们实在应该跟去享福。」
贞嫂好气又好笑,「你沿路找一找,看他们在什么地方扎营,趁早搭救。」
「遵令。」
贞嫂慢车在路上巡了一下,树叶纷纷落下,看得比较清楚,路一边是山坡,另一边是斜坡,斜坡下就是迷失湖,相信流浪的年轻人会挑水边生存。
她只看到一个破帐篷,像一只落难风筝,已不足以挡风雨。
她一无所得回转店里。
松山这样说妻子:「你别多管闲事,小镇并不如人家想像那般宁静,去年在山坡下发现腐尸事你忘了?那人身份至今未明。」
贞嫂点头,「是一名哥加索即白人年轻男子,年约十五至十八,无人认领报失,是个流浪儿。」
「你不是社会工作者。」
「动物也懂得守望相助,自己镇上不知多少名流浪儿,政府却忙着支助非洲饥民。」
「怪起社会来了。」
「这些孩子为什么没有家,家长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一群女学生推开门进来,叫了冰淇淋,坐下谈前程。
“乔治说毕业后先结婚,然后到城里找工作,即使赚最低工资,也够生活。”
“我成绩不差,希望升大学。”
“我不想那么早嫁人,可是,家里却没有能力攻大学费用,我想先打工,后升学。”
她们都有前途。
“看护学校极等人用,我阿姨愿意收留我六个月。”
“那真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会想家呢“。”
她们忽然来一个合抱,几个妙龄女子拥成一堆,煞是可爱。
贞嫂轻轻问:“可是明年六月毕业?”
她们点点头。
“好好准备大考。”
女生们嘻嘻哈哈洋溢着青春离去。
贞嫂低头为她见过的两个乞儿惋惜。
怎会沦落到那种地步,她真难以想象。
稍后,贞嫂正在洗刷炉灶,忽然听到汽车引擎声。
她抬起头来,惊喜万分后,贞嫂正在洗刷炉灶,。
她扬声:“老板来了。”
她放下一切跑出去开门。
两只纯白色雪地赫斯基犬先跳下吉普车,围住贞嫂双腿打转。
接着一个年轻人缓缓下车。
松山笑着迎上,“老板你出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我来喝杯咖啡。”
他中等瘦削身段,脸色苍白,左腿短了一点,走路略微困难,可是一团和气,笑容可掬,并无架子。
他坐在窗前,一边喝咖啡一边阅报。
松山夫妇知道他习惯,不去打扰。
忽然之间,天上下起雪来,静悄悄雪花飘落,零零散散,先在上空微微打转,然后轻轻落在地上,很快铺成白色一层霜。
贞嫂过去轻轻问:“圣诞节给你带颗树来可好?”
他摇摇头,“不用麻烦然。”
他放下报纸,准备离去。
松山陪他到停车场。
这时,先前那个乞丐又出现了,远远站着,不敢走近。
鹅毛般大雪落在她头上肩上,看上去分外凄凉。
年轻的老板诧异,“都下雪了,所有临时工都已结束,这工人为何不走?”
“他是乞丐。”
“镇上有庇护所,他该去那里避雪。”
贞嫂替他关上车门,想伸手招那乞丐。
一刹那她已失去踪影。
松山顿足,“不好。”
两夫妻跑回餐车,发觉柜面上所有食物已经消失:蛋糕,甜圈品,水果...
贞嫂连忙去看收银机,松口气,还好,现款还在,小偷来不及偷钱。
松山喃喃说:“手真快。”
贞嫂说:“算了。”不算也得算。
“以前,这一带可真是夜不闭户。”
“可是,从前我也常常进邻居太太厨房找松饼。”
“她认识你,看你长大,那又怎么一样。”
贞嫂坐下说:“老板精神还好。”
“算是难得,至今未曾寻获配对骨髓,医生说是这几个月的事了。”
贞嫂落泪,“这叫人怎么舍得。”
“来,把垃圾抬出去。”
现实最凶,叫人没有时间伤春悲秋。
做妥杂务,两人坐下斟杯热茶聊到将来。
“他可有安排后事?”
“听说打算把餐车出让。”
贞嫂说:“不如我们接下来做。”
松山问她:“你觉得生意如何?”
“收支平稳。”
松山摇头,“这不是赚钱生意,我俩仅有一点积蓄,不可掉以轻心。”
“孩子们已经大,可以大胆些。”
松山反对,“你看那些乞丐,就是因为大胆妄为,高估自身,才招致堕落。”
贞嫂揉揉双眼,“我疲倦了,回家去吧。”
他俩住在不远之处一间小小平房,四周围都是常青大松树,这时,树梢已积着白雪。
松山低声说:“真像圣诞卡上图画。”
贞嫂左眼皮却不住颤动,仿佛有什么不安预兆。
她累得靠在安乐椅上就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