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看著日历,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好像才跟陶冠逸订婚没多久,居然要结婚了,下个月十号,她身份证上的配偶栏就不再是空白,那里会有一个名字,她还会更换住址,然后有一个家。
家……
收拾好东西,步出办公室。
下楼,出电梯,警卫照例跟她说:"下班啦,医生。"
她也千篇一律的回答,"是啊,再见。"
停车场就在马路对面,她考虑著要直接回家好,还是在附近逛逛?也许是快结婚的关系,她最近会常常制造属於一个人的回忆,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唱片行,要等充分收集好寂寞感,这样她才能比较两个人的生活会有多幸福。
蓦地,突然有人唤她。"天晴。"
韩适宇的声音。
天色已经暗了,她还是靠声音的来处才知道他原来在那里。
她走过去,微微一笑,"怎么不先打个电话给我?"
"有事想跟你说。"
好……好严肃的语气。
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吧,她很清楚他的个性──十几岁时是懂礼貌的小绅士,现在则是受美国文化薰陶十年的半个洋人,会这样不说一声突然出现,不会是小事。
"去公园里再谈吧。"她说。
也许,是"重要的事"气氛使然,感觉很奇怪,这一阵子的有说有笑不见了,两人一前一后的朝公园走去。
公园不大,草皮,花圃,喷泉,喷泉旁有个秋千架,几个孩子正在里面玩,笑声嘹亮。
天晴坐上秋千,慢慢的摇晃著,等韩适宇开口。
他,就像以前一样,她在玩,他一定在旁边等,从不跟她一起疯,但也绝对不会离她太远。
此刻,他就站在秋千架旁,一样是不远不近的距离。
感觉似乎在考虑著要怎么开口似的,一会,他终於道出他们没有交谈十几分钟后的第一句话──
"我听到一个消息,跟你有关。"
她嗯的一声,该来的,还是会来。
老实说,她也不觉得这场交换婚姻的真相能瞒多久,尤其是她还有一个记者朋友,但没想到居然是由韩适宇来开口告诉她。
"关于你未婚夫的事情。"
"嗯哼。"她知道韩适宇的为难,他想告诉她,但这又不像是他该做,或者说,能做的事情。
两人间曾经的爱情让此刻的身份尴尬。
不忍他为难,天晴主动开口,"我知道。"
"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她的声音十分清晰,虽然四周的小孩子还是玩得很疯,但她相信他有听到,那反应只是下意识的,不具任何意义。
"我知道他是个同性恋,也知道他不爱女人,不过那不要紧。"她缓缓的说著,"我觉得互相需要也可以成为夫妻,他给我想要的,我给他想要的,我们之间会比任何夫妻都还要好。"
"你在想什么啊?"他终於开始有点情绪了,因为他的声音不再那样稳定,"跟同性恋举行婚礼?"
"有何不可?法律会承认我们的婚姻。"
"但这场婚姻没有爱情。"
"又没人规定一定要相爱才可结婚,你看台湾有多少对怨偶,谁能保证有爱情的婚姻能永久?"
他声音渐大,"你不能嫁给他。"
天晴挑起眉。奇怪,他是在做什么啊?
他特地来告诉她陶冠逸的性向,她相信他是基於善意,所以即使她早就清楚,但仍然感谢。
但是,她已经说知道了啊。
知道了还是要嫁,就代表她不介意,既然新娘子都不介意了,他脸色那么难看做什么?
"我好不容易要结婚了,你就不能恭喜我吗?"她也气了,"我了解你想说什么,他是同性恋没关系,我们说好了,以后可以各自发展感情,我们的关系不是夫妇,而是家人,我们都需要一个关心自己的人。"
"如果你是嫁一个自己真心相爱的人,我一定会恭喜你,但你不是,所以我说不出祝你幸福的话,你真正的幸福,应该是在─个爱你的人手上。"韩适宇的目光直勾勾的落在她的脸上,"你们这样,只不过是一种利益交换而已。"
天晴扬起眉,利益交换?
他凭什么说她好不容易寻来的稳定是利益交换啊?
十年前丢下她自己一个人跑到美国去,十年后回来阻止她结婚,他的眼中又何曾有过感情?
"韩适宇,你讲话客气一点。"
"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因为一时的脆弱做傻事。"面对她的暴怒,他仍然是不愠不火的样子,"他不爱你,就有可能不回家,你住的地方,依然只有自己加上芬芬、芳芳还有小美女;你不爱他,将来万一遇到喜欢的对象怎么办?陶家办了这么盛大的婚礼,会容许你离婚就离婚吗?"
她怔了怔,没错,他讲的情况她都想过了,只是,她真的没办法考虑这么多。
这些年来,她太累了,再也不想一个人了。
她想要一双肩膀依靠,想要有人嘘寒问暖,希望疲倦的时候有人能握住她的手,让她安心的睡一下──
何况,她还带著两个侄女还有小美女,法医的薪水其实很有限,她又不年轻了,难道要这样等到年华老去吗?她希望生命中至少有一段时间是有人陪伴的,想要打扮得漂亮,想要得到祝福,难道,这样的想法是奢望吗?
"你知不知道,每个人的命运其实是不一样的?"
"天晴?"
"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不是羡慕你有钱,而是羡慕你有很多的爱,爷爷奶奶,爸妈还有适卉,他们都很爱你,关心对你来说是唾手可得的,所以,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对於她突如其来的话语,他只是静静的聆听。
"我爸妈过世后,大哥二哥因为做生意的关系到大陆去了,三哥人也不知道跑去哪,我的身边只有芬芬、芳芳,她们当然很可爱,可是年纪实在太小了。"天晴笑了笑,但那笑容却与眼中的落寞形成强烈的对比。"我始终都是一个人,寂寞得要发狂,疲累得快倒下,前年生病住院,别床都有家人陪伴,只有我一个人请看护,出院后也没有人提醒我复诊,吃药要自己设定闹铃,你懂我的感觉吗?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想好好的哭一场……"
蓦然间,韩适宇将她拥进怀里。
天晴靠著这曾经熟悉的胸膛,眼眶忍不住一热。
精神与体力已经被工作和岁月挤压殆尽,她真的好需要靠著一个人,静静的休息一会,让她喘口气,让她有体力去应付日复一日的一切。
他轻抚著她的背脊,声音有点沙哑,"我一直很关心你。"
"可是你从来不说。"
"天晴……"
"那个时候,我是最后一个知道你要去美国的人,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有学长约我出去,你居然没有阻止我。你为什么不大声叫我不要去,为什么不跟我说自己一定会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些誓言都是认真的,只是要等待时间去实现?"
"因为我不在你身边。"韩适宇轻拍著她的背,声音真诚而温柔,"我怕我的小心眼会变成你的不自由。"
"我一点也不介意不自由,我只介意你在不在乎。"
他急急回答,"我在乎啊。"
"那也许你该野蛮一点,你知道。有时候太有风度,对喜欢自己的人来说是很大的伤害。"天晴吸吸鼻子,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如果你再有遇到喜欢的人,一定不要再这样对她了,要不然我怕你会孤单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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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晴离开公园后,韩适宇又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待了很久才离开。想自己,想天晴,想他们之间。
他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心意,但却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过她。
微红的眼眶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眼中的孤单更多到令他难受。
"寂寞得要发狂,疲累得快倒下……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想好好的哭一场?"
他以为天晴很坚强,很开朗,却忘了无论如何,她终究是一个人,需要爱,也希望被依赖……
"你今天很心不在焉喔。"
一抹温柔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看到任蔚蓝一脸包容的笑意。
"是不是太累了?还是取消等一下的节目,直接走好了。"
"不用。"他露出一抹抱歉的笑容,"我没有不舒服,只是有点分神,难得你喜欢的钢琴家开演奏会,票都买了,还是进去看吧。"
今天,是他与任蔚蓝固定的"约会"。
前几天,为了陶冠逸是同性恋的事情,他忘记了与她的约会,直到隔天,他看到手机里的留言才想起曾跟她通过电话,没想到跟天晴一吵一说,他就忘记了,让她等了一整个晚上。
今天,算是小赔罪。
他们在有现场古典乐演奏的高级餐厅吃晚餐,七点半要去看钢琴演奏会,听完音乐也许再散散步,或者找个地方坐一下,然后送她回家。
当然,他们目前只进行到第一项──吃晚餐。
地点是任蔚蓝挑选的,如果不是她带路,韩适宇还不知道台北原来有这样典雅的餐店,建筑物很明显有著安妮王朝的特色,高贵典雅的风格一路延伸至内,音乐轻柔悠扬,侍者们也都非常训练有素。
选定位子后,任蔚蓝笑著问,"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他撑出一记友善的笑容,当作是答案。
"我之前跟一个朋友来过,不过那次他临时有事,所以才吃完沙拉就走了,我一直想找机会再过来。"笑容堆砌在她的唇角,"这里的甜点很有名,你待会一定要试一试。"
相对於她的好心情,韩适宇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因为心有所思,所以虽然是在聊天,但却聊得心不在焉,出神的时候多,专注的时候少。
她问他怎么了,他笑说没事,后来又想,何必隐瞒呢?他的低潮情绪明明已经多到装不下,加上她天生心细,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还好吧?"
"老实说,有点糟糕……"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乐意当你的听众。"任蔚蓝很诚恳的说:"也许我不能提出什么好意见,但是说出来后心情一定会好一点。"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这几日他自己无法想出一个所以然来,也许是他真的需要一个女人给他一点属於女人的意见,於是他说了,关于他跟天晴之间的事情。
从十三年前那个以远走咖啡为起点的夏天开始,相恋、分离、重逢,直到上星期两人在公园的争吵内容。
他的记忆很好,点点滴滴,顺著时光走,没有遗漏。
任蔚蓝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她很专心的听著,不曾打断他的叙述,表情随著他们的故事忽尔微笑,忽尔叹息。
叙述完后,他问:"如果我告诉你,经过这几月的相处,我发现自己爱的人还是她,你会不会觉得很好笑?"
"怎么会?"她睁大眼睛,"这代表你们缘分未尽。"
"可是她再十天就要结婚了。"
"你说的,再十天,你还有时间,如果你的爱是肯定的,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因为我曾经让她难受,如果她认为那是自己所界定的幸福,我又凭什么再一次打乱她的人生?"
"凭你爱她啊。"她一脸又好笑又好气的说,像是不敢相信有人居然会在这个圈圈里打转一样。"平常看你谈生意那么果决,怎么到这个关口会突然犹豫起来?你要知道,女人与男人是不同的,含蓄虽然是美德,但我们高要确切的句子,你曾经很明确的说过爱她吗?"
呃,没有。
"有很明确的告诉她,想娶她吗?"
也……没有。
"你不是女人,不会了解女人对於自己即将要步入三十岁的恐惧,青春消逝,美丽不再,那种对生命的无力感很难用言语形容。"
"你也这样吗?"
"我好一点,因为我才二十七。"
韩适宇被她无奈中的老实逗笑了,"其实昨天,我才梦现小毛头时代的我们说要结婚的情景,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的眼神有多认真,要穿白纱,要在教堂,人不用多,可是教堂四周要布满香槟玫瑰,当神父问我的时候,我要很大声的说我愿意。"
"别忘了,她下星期才出阁。"任蔚蓝提醒他,"在她正式点头前,你都有机会实现昔日的梦境。"
"你现在是怂恿我去打乱那场婚礼?"
"全力支持。"
"任伯父、任伯母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昏倒。"
她轻轻的笑了,"我想你跟很多人一样,会觉得那个女孩子在逃避,不过我不这么认为喔,我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痛苦,有些难受只有自己知道,旁人无从体会,如果她的精神状态真的已经到无法负荷的程度,而这时刚好有个机会可以呼吸,她当然要让自己好过一点。"
"如果是你呢?"
"我?我还是人言可畏型的,我很胆……"话还没说完,她突然一呆,连忙将头低下来。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关心的问。
"不是,我看到我的病人。"
"病人有什么好怕的?"
"反正不行就对了啦。"语毕,脸颊泛红的任蔚蓝一反她大家闺秀的良好教养,整个人溜入桌底。
韩适宇转过头,见入口处一个男子正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人似的。
为数不多的客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他这才想起来,目前这位任蔚蓝口中的病人,是前一阵子拍片受伤的明星。
他脑海中突然想到些什么,"他不会就是你妹妹口中那个,被任伯父排斥的对象吧?"
"嘘!"
这胆小鬼。
算了,刚才从她那里总算解开他心中的结,现在就当作是回报好了,虽然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事情,但他肯定任蔚蓝不讨厌那个人,要不然她的语气不会那样的温软。
韩适宇举起手,引得男子注意后,指指任蔚蓝披在椅背上的薄外套以及桌底,在男子过来之前,他离开了那张桌子。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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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一出电梯就感觉到不对。
由於工作属性的关系,这一层楼的气氛通常是种几近静止的沉闷,但是今天却有种异常的跳脱。
另一名助理小恩咪咪笑,心韵则一脸诡异,放眼望去,其他助理以及检验员的背后好像都有蝴蝶飞舞。哪,就连她的法医学长都是一脸古怪。
"他们是中大奖还是怎么样,怎么每个人的嘴巴都张那么开?"
"不是,医生,我们在替你高兴。"小恩道。
"我怎么不觉得我有什么值得大家开心的?"
检验员菲菲与小蓝连忙将她往她办公室推去,"医生你快点进去办公室就知道了啦!"
天晴一脸狐疑的旋开办公室门把,接著,一张俊脸对著她微笑。
"嗨。"
"陶冠逸,你终於回来了。"
"是啊,宝贝。"他伸长双手,搞笑的说:"过来,给未来老公一个拥抱吧。"
她一把攀住他的肩膀,"我担心你回不来,回来就好了,唉,我这一阵子老作自己一个人在礼堂,四周却没有人的梦。"
"我才担心你反悔呢。"
"干么突然这样说啊?"
"哪哪。"陶冠逸一脸似笑非笑指著一旁的花束,"我一下飞机就过来了,在楼下遇到花店的人,一看,居然是有人要送花给我的未婚妻。"
天晴咦的一声,刚刚看到那束花的时候,她还以为是陶冠逸带来的呢,结果居然是另有其人,难怪外面那十来个人笑得那么诡异了,未婚夫现身,爱慕者的花同时送达,怎么看都是好戏一场。
她拿起放在花束上卡片,上面一串飞扬的英文──I'll see you in my dream。
没有属名,但她认得这个笔迹。
那是西雅图夜未眠电影原声带中的第一首歌,那年,他们看完电影立刻跑去佳佳唱片行买CD,接著一边听著那些流泄在电影中的歌曲,一边讨论远距离的爱情是否可以维持。
而这束花只是一个开端。
此后的每一天,总有一束花跟一张卡片早她一步进办公室,或写著他们喜爱的电影,或写著他们喜爱的歌及简单的英诗。
韩适宇没有打电话给她,但她却因为鲜明的点点滴滴而动摇起来。该不该嫁,要不要嫁?在尘埃落定的前一刻,她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