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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三百日 第五章

  乐秋心说到底是个成熟人,江湖道行相当,一切喜怒哀乐,都不大形于色,等闲之辈不容易看得出来。跟冯逸红比较,后者的表演是差得多了。  

  这几天,小红一直是没精打采的,就只为跟未婚未麦耀华吵了嘴的缘故。  

  固然不便胡乱以上司为诉苦对象,就是跟同事,也不多说。平日闹哄哄的,以公司里头一些无伤大雅的人事或日常生活轶事做话题,还是可以的,要说到私事呢,个个都讳莫如深,有着起码的防范。  

  至于家里的兄弟姊妹,比自己年长或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都是男孩子,根本从来都不是谈心的对象。事实上,那豆腐方块似的居室,无论如何不鼓励人把心事摊出来讲,谁有任何不得意,就连那最小的小弟都知道。前些时,大哥换了女朋友,小弟是头一个嘲弄他,说:  

  “怎么,枫妹妹不要你了,她另外找到比你更好的?”  

  童言无忌,有甚么办法。  

  大哥铁青了脸,足足整个月没有回家里来吃晚饭,怕家里人那暖昧的,不知是同情抑或是奚落的面色,在重新出现后,父亲在厨房里问母亲:  

  “脾气发完了,肯见亲戚朋友了吗?”  

  母亲叹一口气答:  

  “这是个甚么世界,发脾气也得要有身家支持。在外头吃一餐多少钱了,有本事长年大月食在外,就不会闹失恋了。老是嫌弃爹娘招呼得他那红粉佳人不够周到,又不晓得想一想自己的本事?”  

  家里有多大呢,这厨房的一席好精彩的私底话,跟在客厅内发表宣言是没有分别的。  

  小红吓得一点点心胆俱裂。  

  是个千真万确的感觉,并非故意夸大。  

  母亲的一席话不知可否视作熟不拘礼?为甚么亲如骨肉,也要把人糟踏得如此不成话?  

  大哥的感觉如何可不知道。然,这个教训,小红可记紧了,免得过,她绝不会把自己的为难告诉家里人。  

  故此,小红把失意收藏得紧紧密密,反而在办公时,还会稍为流露疲态,略现心事重重的颜色,一回到家,就只是没事人一样。  

  活到如今,小红才知道世界艰难,家庭环境不怎么样的人家,种种问题就会出现,家居简陋,别说没有私家用地可供自己痛快地哭一场,就连大声叹息,怕都会被兄弟姊妹听闻而予耻笑。  

  原以为早早脱苦海,可是,一下子发了臭脾气,跟麦耀华闹翻了,如今怎样下台?  

  才不过几天功夫,小红就憔悴下来。  

  这天将近放工,有把陌生的女声摇电话进来找冯逸红。  

  “是冯小姐吗?我们是宜新家私公司负责送家具的,你订的那套餐桌餐椅已经过了陈列期,可以送到府上了,请示时间地址。”  

  “甚么?”小红惊异地问:“甚么餐桌?”  

  “就在前几天,我们总厂作酬宾倾销大减价,你们不是订了一套餐桌吗?让我看看,订单上写了冯逸红的名字,付款者名叫麦耀华,是你的先生吧?”  

  小红脸上登时泛起红光,精神奕奕的答:  

  “对,你们现在就可以送货了?”  

  “是的,打电话来审查一下地址,问是否正确?我们可以在明天上午或下午送去,请选定时间,届时按址送货,有人接应了吧?”  

  小红想了想,答:  

  “就下午四时半吧!”  

  这样她可以向乐秋心请半小时假,到新房去接应餐桌。  

  完全是意外之喜,这表示着自己跟麦耀华的关系还没到濒临告吹边缘。餐桌一定是在她气极跑回市区之后,由对方买下来的。  

  忽然的有迹象雨过天晴,云开见月,真是太高兴了。  

  小红准时跑到新居去,拿钥匙开了门,走进去。  

  客厅连饭厅那二百英尺地方,空空如也。然,小红兴奋得管自在那儿手舞足蹈,甚至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调来。  

  就这样一边唱,一边雀跃、飞舞,冷不提防,来个大转身之后,竟撞在一个人的怀抱里。  

  小红吓得尖叫。  

  “小红,是我。”麦耀华说。  

  “天!”小红定下神来,随即破口大骂:“你要吓死我吗?无端端在这儿出现?”  

  “我为何不可以在这儿出现呢?这是我们的家,你有门匙,我也有门匙。”  

  “还给你,让你独个儿住好了,我走。”  

  小红一手把门匙塞给耀华,一边抿着嘴,一副哭笑不分的怪模样。  

  耀华忍不住笑了起来,使劲地把她拥到怀里,说:“好了,好了,我们别再吵架了。刚才你进来时,不是顶高兴的?”  

  小红不知是气是笑,嚷:  

  “早知道你来,我就不用走这一趟,那家私店的人真是岂有此理,何必通知我?”  

  “你怪错好人呢,是我请他们通知你,然后又问了他们何时送货的。我专诚到这儿来,向你赔不是。”  

  小红低下头去了,过去几天来的怒火,似被一阵豪雨淋熄之后,只余一缕轻烟,微微往上冒,熏得人双眼有点红。  

  “你原谅我。”耀华说。  

  小红点了头,再抬起来,接触到对方炽热的眼神,正打算闭上眼,门外就人声鼎沸,嚷道:  

  “有人没有,送家私来了?”  

  那套餐桌餐椅摆好之后,耀华跟小红到楼下商场去买了家乡鸡和粟米,抱了回来,就在这新房子吃他们小两口子的第一餐晚饭。  

  没有比吵嘴之后和好如初的感受更甜蜜。  

  “小红,我己请妈妈替我们择好日子,好不好约你父母出来,彼此吃顿饭。”  

  也是到两亲家会面的时候了。  

  小红有点紧张,怕双方母亲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结果会难为了自己。然,难关总要闯过去的。  

  耀华倒算买了礼物,跑到小红家里来,恭恭敬敬地邀请小红父母,说:  

  “家母请世伯和伯母赏个面,大家围拢起来,吃顿晚饭。也把兄弟姊妹请在内,来个相见欢,凑一凑热闹。”  

  冯家当然答应下来。  

  启程赴宴的那天夜晚,小红明显地紧张。她帮忙着替小弟换衣服,把一个抽屉内的衣裤翻了出来,左左右右地察看,总觉得不顺眼。  

  忽然的,小红急躁起来,骂了几句:  

  “怎么你的衣裤竟没有一件光光鲜鲜的,带你出去吃饭,失礼死人!”  

  小红的兄长正在缚鞋带,说:  

  “怕我们失礼你呢,那就不要去好了,宁食开眉粥,莫食愁眉饭。随随便便吃饱肚,省得安乐!”  

  小红立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鼓着双腮,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  

  她的沉默,并没有把家里头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  

  父亲已经立即说:  

  “一点都不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未过问,就先嫌弃起自己的家人来。”  

  “小红,你别以为快将是麦家的人,就对娘家亲属不卖帐,我这做母亲的真要认真地说你几句了。将来嫁出去,家姑的脾气不易受,那时候才晓得跑回娘家来哭诉,就知道谁才是真心站在你的一边了。”小红的妈煞有介事地教训起女儿来。个个似乎都在凑热闹,趁她说错半句话,就打落水狗,事必要她乐极生悲。  

  有了上次的教训,小红承忍住脾气,不作声。否则先弄得家人不高兴,坚拒赴宴,怎么好呢,再下来,又会把一口乌气转喷到麦耀华,甚至麦家的身上,那还得了,可一不可再,再闯这次祸,就未必会如上次的幸运了。  

  这口气只好忍了。  

  然,人是往往不会因为对方退让,就放过生事的。通常反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小红的大哥就是一例。  

  一看风头火势,发觉父母都帮到自己这一面来,便更乘机撒野,说: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此言一出,父母的脸色更不好看。父亲干脆把穿到一半的袜子脱出来,掷到鞋面上去。母亲呢?使劲地把手袋抛向梳化,跟着整个人跌坐在上面,把脸望向窗外。其余弟妹,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或倚在墙角,或蹲坐在凳子上,托着腮,看小红如何收拾残局。  

  小红的眼泪正在眼眶内打滚,很辛苦,很辛苦才把它们生吞到肚子里去。  

  她微微昂起头,环望着这间斗室。  

  无法不苦笑了。  

  她是第一个可以脱离这个家,跑到外头去另闯天地,成家立室的。  

  这无疑是一项进步,说得坦率一点,她是这家里头第一个作出突破,脱离狭窄的环境,有本事往外头世界吸一口新鲜空气的人。于是,有人妒恨了,有人将不得志的情意结发泄到她身上去。小红心里狠狠地想,大哥被女朋友抛弃,母亲说是该女子嫌他穷。  

  是不是人穷志短?就是因为兄长那种小家子气的性格把人家吓跑了。  

  那女孩子的选择是对的。也许,小红跟在大机构的行政大员身边办事良久,至少训练到自己的涵养与胸襟,晓得辨别美丑,兄长这种酸溜溜、不开扬、不大方、没远见、没风度的表现,怎么可能吸引异性?  

  总是现实的问题。男人不得志,象父亲、象兄长,就会出现一副落泊的形相、猥琐的行止,完全没有办法。越是形容惨淡,器量狭窄,就越没法子发达。越没法子发达呢,唉,不用形容下去了吧!  

  小红忽然想起麦耀华来,别看他是个普通人家出身的人,就是因为有志气出来闯天下,做小生意,人都出落得比长兄得体。  

  一想起未婚夫,就立即觉醒到,今儿个晚上的相亲大会,总不能这样子就拉倒作废,如何向麦家交代?  

  好歹把闷气强忍,赔个笑脸,美言几句,但求息事宁人。反正,说句老实话,自己的前途比他们好,再受气也不过是一个短时期而已。当然,对于父母兄长所付予的压力,小红是失望,以致于反感的。  

  只不过,自己也算行走江湖几年,知道好汉不吃眼亏的道理,也就不必去计较了。小红跑到兄长跟前去,讲了几句好话,又正式向父母道歉,一场风波才算平息,大伙儿赴相亲的晚宴去。  

  麦家在一家三流的中国酒楼,摆了一席,也没有要个房间,只在酒楼的大厅一角,霸了一个较静的位置,点的菜更是普通之极。  

  席间,两亲家都客客气气的,毫不亲热,更缺诚意。  

  麦耀华连连给未来丈母娘添菜,冯母说:  

  “我吃得不多,你别客气。”  

  “是菜粗了,亲家们不赏面。”麦母如此说。  

  “我们根本就是普通人家,给我点了鲍参翅肚也吃不惯吧!”  

  这算不算间接怪责对方点的菜没有贵价货呢?真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  

  何其不幸,耀华的母亲是个极端敏感的人。她年轻即守寡,把儿子及女儿养大成人,心里就有一份挥之不去,且毫不自觉的占有欲信念油然而生,以致于根深蒂固。儿子要娶妻了,要搬到新居去自立门户了,她的心早已灰冷,对于一总令儿子远离她的有关人等,都痛恨得牙痒痒。  

  对于今晚,她老早唧咕,在耀华跟前不知说了多少次:  

  “你现今既要创业,又要置家,所有的积蓄都一下子用光,相亲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倒不如以饮茶方式聚一聚就算了。”  

  还是麦耀华坚持:  

  “也不差那几百块钱了吧,一生人只有一次。”  

  “常言有道:山大斩埋有柴。同样的道理,处处节俭,就是一条大数。我看一请了,就得一家大小请在一起,我们家只两个人,就要包起一围台。”  

  “妈!”麦耀华负气地喊了一声。  

  麦母随即举起手来,说:  

  “好了,好了。再讲下去,母子就要反面了,人还未进我们麦家的门,就为媳妇而破坏与儿子的感情,太划不来。”  

  原来相亲前,两家人都各自有难以言喻的争执与苦衷。见了面,言语之间有一些合不来,真是其来有自,无可避免。  

  麦母对冯母他们那几句刺骨的话,立即还以颜色,说:  

  “也不是怕你吃不惯鲍参翅肚的问题,老实说,孝敬岳父岳母是应该的。只不过,我们耀华是个心急人,事必要又创业又娶妻,齐齐办,手上的资金就缺了。我也不明白他年纪轻轻的,如何会这么着急成亲?先打好事业基础的男人,何患无妻?说句老实话,两小口子结了婚,立即一大堆儿女的生下来,只吃两餐,都会要掉老命,更莫说要把儿子装扮得出色、供书教学了。如果节育的话,那又何必急急结婚了?亲家也是过来人,你说我是否有道理?”  

  一顿饭,在座各人,除10岁以下的小弟外,人人都从背脊骨吞下去。  

  一回到家里去,小红的父亲大力拍台拍凳,跟妻子二人落力把麦耀华的母亲数个臭。  

  “都说孤阴不去,独阳不长。原来真有这回事,年纪轻轻就守寡,几十年积聚的郁结,如今发泄到抢她儿子的女人及其家人身上,这是没法子的事。”冯父这么说。  

  冯母气得脸如土色,问说:  

  “甚么叫没法子的事,谁叫自己的女儿不争气,人家都差不多讲白了,是她急于要嫁,才弄到如今这个地步。”  

  当然不可能没有大哥的份儿,他说:“小红,你好自力之,嫁给姓麦的,是立即抱娃娃,抑或长年大月的节育呢?我看你是两面不讨好。”  

  小红差一点就想叫嚷:  

  “对,对,对,你们都说得对,是我一个人错,吃甚么苦也是应该的。我生我死,我好我坏,我贫我富,通统与人无尤,请高抬贵手,别管到我的头上来,功德无量,福有攸归。”  

  若真能说这番话,怕也可以稍平心中怒气。  

  既是始终出不了口,那种翳痛运行全身,叫人难受得半死。  

  最最最伤心的还是天下间最亲密的人,竟最不留情地把自己推跌在地上,拼命践踏,这成甚么世界了?  

  若不是婚期即至,小红就真的无法忍受这种家庭气氛下去了。  

  然,反正就只有短短几个礼拜就能摆脱一切,过其二人世界,对付有完结希望的困境是比较容易的。  

  于是,小红再不造声,把全副精神放在工作上头,拼命把功夫尽量做齐,才放她的结婚大假去。  

  临放假前的一个黄昏,乐秋心把小红叫进办公室去,笑着对她说:  

  “新娘子,恭喜你。”  

  乐秋心站起来,以双手捉着小红的手,非常诚恳地向她祝贺。  

  小红兴奋地不住笑,连声答:  

  “谢谢!谢谢!”  

  “我没空去搜购礼物,又不知你的小家庭究竟需要甚么、所以想了一个权宜之计。我跟一位开设电器商店的朋友阮植讲好了,已经付了一个数额的钱给他,你与耀华按址到他的店上去,随便选购电视和录影机等等,好不好?”小红感动得甚么似,连忙答:  

  “不好!不好!”“为甚么呢?”“礼物太贵重,我受不起。”  

  “你我还要说这些客气话,就太见外了。”  

  乐秋心真心诚意地说出这话。这些年来,她有与小红相依为命的感觉,事业发展再顺利,在大机构内的政治人事纷争还是无日无之。全公司,在自己跟英嘉成未闹恋爱之前,只得秘书是最信得过的人。  

  在英乐之恋传出之后,人前人后,还是有流言中伤这回事,尤其当大局未定之际,很多人心都在起化学作用,那些在公事上头,看乐秋心、英嘉成不顺眼的人,都恨不得他俩的一出戏是悲剧收场,甚而那些根本与他们没有利害冲突、抵触来往的人,都会以别人不幸疗治自己失意的歪心肠,静观其变。  

  凡此种种,均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压力,够乐秋心受的。  

  只不过,她身心都溶泻在极度激情之中,没有余情剩力去感受,不会觉察太多的难过。  

  小红这女孩子非但忠心耿耿,且还善解人意。除非遇上极严重的事,否则,从来都报喜不报忧,那就是说,小红好比守门大将军,把那些不必入耳,入耳亦无用的是是非非都挡绝了,所有消息经她过滤之后才传到乐秋心的耳朵里去,让她耳根清静得多。有些人真不晓得争取眼不见、耳不闻为净的效果,一有甚么大事发生,立即四出奔走,打探消息,死捏着周围人等问长问短,问不出结果来,忧心戚戚,问出了因由呢,苦自气结,真是莫名其妙。  

  乐秋心在商场内能征惯战,她绝不笨。历年来有甚么公司内的政治危机,她第一件做的事是冷静自己,定夺方针,坐言起行,外间传言,一律拒诸门外,以免影响心情,扰乱视线。这个方法,百试百灵。  

  然,有些时不是你不要听就听不到的,人像老是在想办法去刺激你,企图令你气愤,乱掉阵脚。故而有小红之流的得力将领挡在前方,诚是她专心应付种种危难的一大助力。  

  对小红的感激,常在心间。  

  要回报呢,也还不易。公司有人事部的已定薪金架构在,有好的表现,还是要看年资、学历、职位。小红已在乐秋心照顾下得到相当好的优惠。但秋心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她始终认为不足以表达她对小红的感谢。  

  如今小红结婚了,正正是大好时机。  

  既为小红高兴,也有点惺惺相借。于是决定来个大手笔,以示对小秘书的爱护。  

  当然,乐秋心绝不是饱人不知饿人饥。她家当相当,但也明白小职员一旦成家,凡事一阔三大的苦。  

  一念至此,就知道小红家居的常用摆设也许会缺了,因而作了这个安排。  

  小红当然不是为了物质上的厚待而深深感动。这年头,连父兄等都受不了生活压力,而不自觉地常常将脾气发泄到自己身上来,这位女上司,难道就缺了形形色色的挑战与考验吗?还能在每天每时兵凶战危之际,对为她出过力、尽过忠的人关照,真是太要感谢,太要知情了。小红千多万谢之后,说:“乐小姐,我放假回来,再请你吃顿便饭。”  

  小红结婚不打算摆酒,一则是这阵子年青人结婚也不重视这个摆场了。二则,不消说了,当然是为着手头没有松动余钱做这番喜事。  

  乐秋心于是说:  

  “好,你回来后,由我请你们两位吃饭吧!”  

  小红突然想起,嚷:  

  “可能我们谁也不能请谁呀!”  

  “为什么?”  

  “俗例不是规定两个都有喜事在身的人,不宜互相邀请,有相冲之嫌吗?”  

  这就等于肯定乐秋心也在这最近要办喜事了。秋心一时有点点的难受,然,还是欢喜的。因而答:  

  “我们百无禁忌,况且,又不是大排筵席,只是吃顿便饭,有甚么不成?”  

  “乐小姐,你也不打算结婚时要宴请亲朋戚友?”  

  “不!”乐秋心摇摇头:“简简单单算了。”  

  小红回应:  

  “对,反正是两个人的事。”  

  小红认为乐秋心及英嘉成都是在社会阶层内有相当名望的人,也不缺那个钱,一定会铺张,没想过乐秋心如此的答她,也就不好再讲下去了。  

  乐秋心是有苦衷的。  

  有哪一个女人结婚前没有想过,要有个相当难忘、相当轰动的婚礼,最好是卫星直播,把自己的丰福,通知全人类,这才算真真正正的威风八面。  

  然,在自己的例子中,姑且勿论前些时,还在跟英嘉成相处上生了龃龉,发现感情上的第一道很轻微的裂痕,就算依然郎情妾意,十全十美,仍不能把他俩的一份幸福公然向所有亲朋炫耀。  

  因为,他们的结合,无可否认代表另一段婚姻的脱离。  

  别说姜宝缘有她的拥趸,还有不少局外人是支持她一面的婚姻卫道者,太明目张胆地向这一干人等挑战,是不智,且心上也有不忍。  

  一宗光明正大的人生大事,原本可以在大太阳底下进行,但,对她就只能在阳光可到之处的一个角落内静悄悄的处理,不能毫无顾忌地接受四方八面洒来的鲜花与彩纸。  

  不能不说是一宗憾事。  

  如果乐秋心没有这些客观环境的故障,她可能还是会携了英嘉成,到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过个如神仙眷属般的蜜月生活,但如今明知不得不如此,才愤愤然,但望能开个轰动全球的结婚酒会。  

  乐秋心在心内苦笑。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两个已经寻着了终生伴侣的快乐人儿,也有不快乐之处。  

  冯逸红与麦耀华的蜜月地点是珠海。  

  他俩订了一个3天的度假村假期,当日在大会堂签字行礼之后,就简简单单两个人牵着手,挽了两个大包包,干脆步行至码头,乘船到珠海去。  

  珠海的这个度假村,发展得相当不错,尤其是一幢管理得颇整齐的酒店落成后,便可容纳很多游人住宿。  

  村内的设备还算像样。不但有网球场、卡拉0K、的士高、保龄球场、水上单车、陆路马车,还有各式各样的商店、茶楼、酒馆,可供游人两三日十分丰富的节目。  

  年青男女结伴前往游玩的也不少,最主要是收费廉宜,像麦耀华小夫妻,两个人3天的费用,大概还不过是一千元上下的样子,若果在香港要三天节目,支出还可能不只此数。  

  怎么样的环境下的蜜月,都是甜蜜的。一对新人,生活在心境与环境都如诗似画的情况之下,两个人,由头到脚,都沐浴在幸福之中,光芒四射,新鲜明朗。  

  这是留在珠海的最后一天,麦耀华携着小妻子,走出度假村,到珠海市上游览。  

  在一幢文化馆跟前,小红买了很多彩色的人形公仔,打算带回去给弟妹们。心里想,说是姐夫给他们送的小礼物,一定会加强彼此的关系。  

  耀华呢,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原来他走到另一个即席替游客写字画的摊档去。  

  当小红看到他,急嚷:  

  “吓死人,转头不见了你。我以为你要撇下我不管了。”  

  “不急,待那十年八年后,我总会。”耀华幽小红一默。  

  小红想了想,才晓得嗔骂:“你敢,我缠定你一生一世。”  

  “此生休矣!”耀华才吐舌头,就把小红拥在怀里。  

  “你买甚么!”“回到酒店去你便知道。”“不,不,现在看,现在看。”耀华没办法,只好把字画打开,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吾爱吾妻”。小红感动得一下子就歪倒在丈夫的怀里,整个人似是喝得酩酊大醉,没有能力再站得稳了。  

  为甚么还要靠自己呢,都已是人家的人了,就这样永远依傍着他,由他照顾好了。  

  这个意念,这个感受,实实在在是太好、太甜、太美了。  

  可惜好景永远不常。  

  对小红而言,蜜月才那么几天,一返回现实生活,就已苦难重重。  

  当她回到娘家去,摊开了那些在珠海搜购回来的礼物给家人,就立即被浇了一头冷水。  

  那唯一的,才14岁大的妹妹逸芳,把弄着那个彩泥娃娃,冷漠地说:  

  “我班上的同学王淑湄的姊姊,也刚刚蜜月回来,姐夫给她买了件礼物,逗得她乐透了心。”  

  小红慌忙兴致勃勃地接嘴问:  

  “是什么礼物呢?也是泥娃娃?”  

  “啊,不。”逸芳慢条斯理地答:“是在英国一间叫哈理斯御用百货公司内买的一套旅行真皮皮包,还可作书袋平日上学用。是名厂货吧,有法国名字,我都记不起来了。”  

  还未待小红作出反应,她的大哥冯逸忠在旁就笑了出来。  

  虽没有加一句半句嘴,但那一声笑、那个不屑的表情,还厉害过赏小红两记耳光。  

  她直情愤怒,扬起声来骂道:  

  “小芳,你别学得这么虚荣好不好?甚么也得讲身份、讲资格,那不是我们可以奢求的生活。你姐夫送甚么给你,也是出于一番诚意,不领这个情,也不必如此刻薄。”  

  骂完这番话,心上仍有气。幸好耀华还在楼下烧腊店买东西,未上楼来,否则要叫他不好受!  

  小红的妹妹小芳听了她姐姐的怪责,闷声不响.站起来,把那盒泥彩娃娃向小红的手里一塞,说:  

  “多谢了,请代归还你的丈夫。”  

  小红气得发抖,那双手紧紧握着纸制礼盒,竟有一种把它捏个稀巴烂的冲动。她嚷:  

  “你这叫做发脾气了,是不是?”  

  冯逸芳竟挺一挺胸,答:  

  “是。我自承认是个虚荣的人,我不讲身份,也不讲资格,只奢求美好的一切,你与你丈夫的诚意且留为自用吧!”  

  这番说话,出自一个才14岁的亲人之口,太令小红吓呆了。  

  她只有眼泪汪汪,无辞以对。  

  环视斗室之中,几张亲属的脸,都像带个似笑非笑的轻蔑表情,难看得有如青面潦牙的鬼,冲着她而来。  

  再忍不住了,小红只有夺门而出,背后还听到有人冷笑几声,道:  

  “看,是谁个使性子了?还不是恃着自己有另外一条路可走,有另外一头家可栖身,才有这副德性。”  

  “蜜月回来,要一家人凑她的兴,硬要人锦上添花。”  

  “风吹得起的几份礼物,就要受惠人感激涕零,过分不过分?一当成老板娘,就摆个气派出来,骂穷亲穷戚虚荣。好笑不好笑?”  

  这些说话,不知是幻象抑或真实,总之,听得小红激心刺肺,掩着双耳,直奔至楼下去。整个人忽然软弱无力的跌坐在楼梯间,似刚刚逃出鬼门关来,既有余悸,又复伤感。  

  她回望着背后那道幽阴的楼梯,发觉自己与家人竟然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内。  

  小红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了,为甚么人穷志短?一家几口瑟缩在那转身都有困难的居住环境之内,怎么可能培养得胸襟气度来?空间把人压扁了,根本大方不起来。  

  为甚么说站在名山大川之中,高瞻远眺,人的视野与量度都会豁然开朗,宽松宏大,因为环境是最见效的染缸。  

  小红必须学习接受一个事实,她是家中唯一一个有机会接触到社会上层人物言行风采的人,也只有她一个在目前得以脱离贫困局促的居处,拥有自己的窝。  

  妒忌的背后,其实隐藏着对自己的不甘不忿、凄惶与无奈。不错,小红谅解家人的心情与处境。  

  然,这并不表征着他们可以通过谅解而再走在一起。  

  嫁出去的女儿,是父母兄弟要视之为泼出的水,罪不在己。  

  第一次,小红体会到当自己际遇超越他人时,会遭到家人的联手杯葛,他们以此表示自己的地位与力量。  

  也是第一次,小红体会到原来从另一个角度看,锦上添花也是气度纵横的人才肯做的事。  

  远远的看见耀华从街角转弯处走过来,小红立即拭干了眼泪,拿出粉盒来印去泪痕,站起身等耀华走近。  

  “怎么?你走下楼来了?”耀华奇怪地问。  

  “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头在痛,母亲嘱我早回家去躺着休息,不必陪他们吃饭了!”  

  “你母亲是个明白人。”耀华一边挽扶着妻子,一边这么说。  

  甚么叫做好女两头瞒?小红也知道了。  

  出嫁的姑娘,会在一夜之间成长,怕是为了在柔情与激情之后,巨浪似的翻过来,打在身上的全是人情世故,轮不到你再不脱去幼稚天真的种种憧憬与期望,而面对现实。  

  耀华正要扬手叫计程车,就被小红叫住了:  

  “怎么了?我们坐巴士回家去吧?”  

  “你不舒服还挤甚么巴士?”  

  也不由分说,就截停了部计程车,硬塞了小红上去。  

  现今在本城坐计程车,价钱比起外地仍是相当便宜,但以当地普通人的经济能力去应付,则是很吃力的。  

  小红呆呆的望住了车头的那只价钱咪表,每跳一下,心头就有着重重的扯动,这就叫做肉刺了吧?这车程怕要用过百元,是起码三餐的菜钱了。  

  巧妇难为无米炊,学习做主妇,还真不容易。  

  蜜月回来,探过了娘家,赢得一场至大的没趣之后,还要应付家姑。  

  小红跟耀华说:  

  “把奶奶请回来吃顿晚饭好不好?”  

  “新妇要为家姑洗手作羹汤,当然好。我明晚下班就顺道把妈妈接回来。”  

  于是小红忙足一天,又是煲汤,又是烧菜。连那张小小4人用饭台,都给铺了张好看的绣花台布,放上一小盆人造丝花,教室内添上不知多少欢乐温暖的气氛。  

  小红环视这新居的布置,心头就畅快。  

  真是生活上的一个大跃进。  

  虽说五百多英尺的房子不怎么样,但有自己的睡房、客厅、饭厅、厨房、厕所,还有个小小的客房,完全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推开那客房,见到一整套价值不菲的电视机、录影机、甚而是卡拉OK的设备,像足小型娱乐音响室,更令小红欣慰。因为都是乐秋心送她的结婚礼物,正好表征着自己年来的工作成绩获得赞赏。让小两口子能在工余,捧玩努力得来的报酬,尤其多一重意义。每晚她和耀华都可以相偎相倚地坐在散放于地上的软垫,看电视或看那些向朋友借回来的录影带,更兼听唱片,其乐融融。  

  只容纳着她与耀华的二人世界,是太完美、太宽敞了。  

  小红开心得吐一吐舌头,更进一步原谅了娘家人各种小家子气的反应。  

  处在顺境的人,始终拥有着各种贴身享受,不会因为外头的酸风妒雨,而影响有瓦遮头者的安全感与欢乐情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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