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任何一个初初定居纽约的人一样,语瞳一到纽约,立刻被这个独特的大城市给迷住了。住在以淮靠近中央公园的公寓里,每天,她以全新的感觉迎接另一个清晨。
她所认识的以淮,不再像初初见面时那样的随时充满了嘲讽、冷漠,浑身竖着尖刺,而变得开朗多了!不过和以淮朝夕相处仍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脾气本来就怪,对她动了真情之后更怪了。偶尔情绪不对,他可以几小时不跟语瞳说上一句话。
碰到这种时候,语瞳便尝试着给彼此空间,过自己的日子。她去纽约大学选了课,教室就在中城。她也像纽约人一样坐地铁。抢劫虽然时有所闻,但她学着像老纽约一样自信自然,渐渐的,也就习惯在纽约过生活了。
她的适应力、她的坚强,都令以淮惊讶而赞叹,尤其在两人共同生活上所表现的韧性。
两个人日日夜夜共同生活本就不容易,然而以淮是语瞳自己选的,她好强的个性足够让她好好经营跟以淮之间的关系,好让它久远绵长。
不过,他们也有甜蜜的时候。像语瞳爱看音乐剧,以淮每个礼拜都会带她上百老汇看戏,带她尝遍纽约的美食。他也许不像慕淮那么体贴,但他有自己宠语瞳的方式。
以淮自然随意的个性像极纽约人。然而另一方面,他的生活习惯又不太像纽约人的多采多姿。他不常参加派对,不常过夜生活,甚至连朋友也不多。他的朋友中语瞳见过最熟悉的是乔。
乔是律师,高个子蓝眼睛的法国人,跟以淮几乎是一块长大的,家住巴黎郊区一栋大如城堡的房子,在纽约则拥有一间黄金地段的公寓,和平日泊在曼哈顿南边港口的一艘游艇。
乘坐游艇出海的经验是语瞳难忘的。
那天船上的人并不多,只有乔的女友蔓蒂和语瞳、以淮。尽管已是秋末,天空却蓝得失真,丝质似的云停伫在天上像是不动,碧绿的海水在船后掀起一道白色的泡沫,蔓蒂好整以暇地仰卧在甲板上晒太阳;乔胆子大,下海游泳。
语瞳撑着船栏迎风站着,那感觉真如阳光般灿烂舒爽,这跟以前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台北,她几乎要忘了它的模样。
“在想什么?”以淮从她身后亲腻地拥住她,在她脖颈上印下一吻。
“我在幻想,”语瞳开心地笑望着以淮,秀发上系着的长丝巾迎风飘荡。“这艘船如果一直这么开下去,是不是可以开到你所说的那个岛,伊露瑟拉?”
“没错,”以淮也笑了,手往海上一指——“就顺着这个方向。”
语瞳微微向后靠,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忽然有种临时起意的兴奋——
“我们还没去过伊露瑟拉呢,那不是你梦想的地方?我们找个机会去好不好?”
原以为会像她一样兴致勃勃的以淮,却出奇地不像语瞳想像的热中,他只是微微一笑。
“再说吧,我的工作走不开。”
工作个鬼!语瞳悄悄拧上了眉。也不见以淮常常进公司,在美国的IMP其实他只是挂名,去不去都无所谓的。
她不懂以淮在犹豫什么,好像隐隐有什么是她捉摸不到的,而一身湿淋淋的乔,却在这时从他们旁边的船梯爬了上来。
“干什么不游泳?怕水?”乔笑着往以淮肩上一拍,以淮闪躲,没躲着,顿时衬衫湿了大半。
“我喜欢游泳池。你不怕这里有鲨鱼?”以淮似真似假地笑,今天他的心情不错。
乔哈哈大笑。
“有鲨鱼吗?宰来烤好了!”
他出奇不意地把以淮重重一推,以淮一个重心不稳……伴随着语瞳的惊呼声,以淮摔进水里去了。
“你别担心,”乔笑望着语瞳。“他的游泳技术好得很。”
“我不是担心,只是本能。”语瞳也笑了,眼睛在阳光底下闪烁。
“你跟殷真的很衬。”乔的笑容里仿佛有着什么。“我没见过他在纽约有过女朋友。”
这话似乎有些语病……但是在这艳艳的阳光下、蓝蓝的海洋美景之中,语瞳的脑子根本不及细想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船边水花四溅中,以淮的头很快浮出水面,手里抓着刚才摔下水时掉落的太阳眼镜。他把眼镜架回鼻梁,边顺着船梯爬回船上,朝船上的人潇洒一笑,墨镜上反映着金黄阳光,跟他的笑容一样灿烂。
以淮才刚爬上梯子,还没跨进船,伸手一捞,顽皮地想把语瞳也拉下去,语瞳吓得哇哇大叫,机警地往后一退,以淮扑上来抓她,语瞳绕着甲板尖叫追逐,蔓蒂与乔也忍不住笑了,笑声响遍了整片海洋。
日子,即使有那么点不知名的不悦,大多时候仍是令人欢愉的。
十二月的某一天,在他们打开窗户便望见中央公园的公寓里,以淮忽然带给语瞳一个消息——
“我得回法国几天。”他说。
他在法国度过他之前的大部分时光,所以他把去法国当作是“回去”。
“我有个长辈过世了。”他是这么跟语瞳解释的。
“我不能一起去么?”语瞳小心翼翼地,怕缠着他,成为他的包袱了。
“下次,好不好?”他坐到她身边,揽着她,轻轻一吻,真挚的。“这位长辈的亲友又多又乱,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
语瞳抿唇不语了,半晌,才低声问:
“什么时候去?”
“下礼拜。乔也去。”
“这么快?”语瞳吃惊地眨了眨眼睛。只剩下不到一星期了。
“什么时候回来?”
他更深情地吻她,像在补偿什么似的。
“耶诞节前我一定回来,好不好?陪你过节。”
她瞅着他,默默不语,可是那眼神、那表情都是不舍分离的委屈。
以淮安慰地再搂搂她,认真地说:
“那位长辈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母亲在巴黎帮佣时的雇主,他十分照顾我们,你知道这种情谊,我非去不可。”
语瞳眨了眨有点水雾的眼睛,低叹一声,然后把胳膊软软地绕住了他的脖子,吻住他浓浓的情意,不说话了。
那阵子,以淮的表现极度两极化——他心情欠佳的时刻更频繁,仿佛心里有着什么,烦起来,理都不理语瞳的。
语瞳也试着用自己的敏感去猜测过,甚至问过,却都不得其解。他只是凝视着她,像有一大堆事情想要告诉她,却欲语还休。最后,以淮把书房的门一关,索性闷在里面不出来。
但是有的时候,以淮又像是疯狂地爱她,唯恐不够、唯恐来不及似的。他吻起她来,两手深深插进她的发里,紧紧捧着她的后脑,他的唇火热地吮吻她的颈子,留下深刻的印记。
语瞳总感到一股就要幻灭了似的甜蜜,又是水,又是火,冷冷热热,她找不到答案,迷宫般昏眩其中。
夜里缱绻的缠绵之后,他睡熟了,语瞳几次坐起身来,就着窗外月光细细看他。那是她最爱他的时候,看着他连睡着都微蹙的浓眉,不明白他们的爱情是否走入了死胡同。心好酸。
轻轻拥住他侧睡的身,语瞳柔柔地抚着他背脊上的骨骼。上帝用男人的肋骨造了女人,她深信,自己即是他那根肋骨创造出来的女人,两人要一辈子厮守。
纽约最冷的冬季,以淮起程飞巴黎。在他走的那天晚上,语瞳靠在公寓的窗前,一个人孤单地数星星。
星期二,一向是语瞳最活跃的一天,因为这天要上课,再加上以淮不在身边,因此还没到时间,语瞳就会把课本整理好,等着去见老师同学。
以淮回巴黎快一个星期了。他并不是天天有电话来报告的,语瞳打行动电话找他也不见得找得到,这点以淮坚持行动自由的倔脾气居然跟慕淮一个样——语瞳自顾自地苦笑,这也许就是她的命。
这几天陆陆续续飘着雪,许多角落已经悄悄堆起了雪堆。瞧,现在雪花又飘起来了,屋外一片美丽的白色似乎悄悄在等待,等待语瞳打开屋子,加入这场白色盛宴。
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但语瞳心情很好,于是决定出门走走。她穿上厚厚的大衣,圆滚滚的,活像个不倒翁似的出了门。雪花飘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呼出的空气立即形成一蓬白雾,多过瘾呵!语瞳忽然好希望以淮就在身边。
走进市甲央公园,这么冷,几乎没什么游人了,长椅上透明地结着一层薄冰,谁坐呢?语瞳笑了起来,走到长椅边去,椅子旁边有个小小的雪堆,露出了褐色的一点点线索——什么东西?
语瞳好奇地拨拨雪堆,看不真切,再多打散一点积雪……。
一阵寒意倏地窜流进语瞳心底!那居然是只死猫!冻死的吧?因为天太冷,皮毛保存得完好如初,唯独僵硬的躯壳宣告了它的死亡。
语瞳霎时毛骨悚然,下意识倒退了几步,冻寒的空气吹拂在她脸上,似乎全渗进她心里去。忽然语瞳有股不祥的预感,是什么呢?她找不出原因,可是那感觉又明明白白在她心底的某处存在,到底是什么?
她陡地转身冲出公园,跑过两条街,奔回公寓。那么急,急得差点在雪地上滑倒,急着想去证实自己可笑的疑虑只是神经过敏,只因为她爱的人在远方,不在她的身边……。
她奔回家,立刻拨了以淮的行动电话,想着以淮该会怎么取笑她——用他那揶揄又迷人的声音取笑她:小傻瓜,你怎么这么会联想?一只猫被冻死干我何事?你瞎紧张什么?
是的,她就是瞎紧张,但她宁愿被以淮骂,只要一听见他的声音,她马上就甘心——
可是电话那头无人回应。
语瞳怔楞着,打从心底起了一丝颤动。没事,没事!她安抚自己:别乱想,现在打不通,晚上打,再找不到,明天打,没事的。
然而,连续好几天,语瞳都没有以淮的音讯,也找不到他。这个人,像是平空消失了。
语瞳尝试过向蔓蒂要了乔的电话,他们一起回法国的,乔或许会有以淮的消息,可是乔的电话也无人接听。
“乔打过电话回来么?”她问蔓蒂。
“没有耶。”蔓蒂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他出远门,顶多打一通电话回来报平安就不错了。”
那么,从乔那里是找不到以淮了。
语瞳也曾天真地想过飞到巴黎去找算了,可是陌生的巴黎对语瞳来说简直就像月球一样的另一个世界。再说,她也不知道以淮住哪,去什么地方找他呢?
无端无由的焦虑纠缠着她,她只好一天天数着以淮告诉过她他归来的日期,还剩下五天,四天……。
一个阴天的下午,在语瞳连换了五本书,却没有一本看得下去、神思恍惚坐卧在地毯上茫茫然将睡去时,听见有人按门铃,倏地,她从地毯上惊跳起来去开门。
门一开,看见是乔,异常宁重的神情,语瞳一懔,整颗心完完全全悬在半空中。这是乔和以淮一起飞法国之后的第十二天,乔一个人来按她的门铃。
语瞳死瞪着他,问:“殷以淮呢?”
乔不请自进,先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两只手掌合著,润润唇,努力、艰涩地吐出几句话:
“凌,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才好,殷——在巴黎出了车祸,去——了。”
一切是那么清晰却又模糊,先前语瞳还认认真真地听着乔的话,然而等她听完,整个人却傻了,楞楞地、无可置信地问他:
“你——说什么?”
乔叹了口气。
“他痛苦的时间很短,送到医院没多久就不治了。”
语瞳终于懂了。太骇人的消息,太过惊讶,让她反应不过来,呆滞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怔怔地又问乔:
“什么时候的事?”
“星期一晚上,四天前。”
四天前,星期一。星期一……星期一……那天她在做什么?她有没有一点心灵相通呢?没有。她那时在做什么呢?以淮送医不治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语瞳的心完全处于一种失常的状态,她只是─直想——要想起来,要想起来,可是为了什么,又说不上来。
“他人在哪里?现在。”连问句也是颠倒了的,她忽然觉得自己离以淮好远,远得好像从没有拥有过他。他连这么大的事也不让她知道,死了啊!这么大的事,还要乔来转告她!
“在法国,已经葬了。”
乔不敢再多说,语瞳看起来呆呆的、怪怪的,他扶语瞳在椅子上坐下,又去倒了杯酒来给她。语瞳顺从得像个小孩——坐下,拿杯子。忽地她想起什么似地抬头问乔:
“对了,你帮我问殷以淮,呃,就问他……。”
话还没说完,却看见乔脸色一变!
语瞳顿时也想不出自己原要问以淮什么了,她下意识地举起手上的酒喝了一口,然而那酒完全没有它该有的作用,语瞳只觉得呛,又呛又辣,辣得教人整个胃要翻转过来。
语瞳突地哇一下呕吐了起来,吐了满地,大吐特吐。一口酒能吐多久?吐出来的,无非只是一些又苦又酸、让她五脏腑肺全翻过来的胃酸。
那一刻,语瞳终于哭出了声来,号啕大哭,发泄地哭,哭声在空间里回旋,凄楚得令人心痛。
乔再说不出什么,也走不了。他找毛巾给语瞳擦嘴、拭泪,拍她的背,拥着她。语瞳哭着、咳着,像要咳出心肺那样可怕地咳,撑着乔的手想抬起头,眼前却一片金星……。
她眼睛一闭,人事不知!
梦里不知是何处,梦醒也不见得知道。语瞳蒙蒙地将眼睛睁开一线缝隙,白色的光闪进她眼里。不,不是天堂的光,是医院病床上的日光灯,她霎时清楚自己只是昏了过去,死的不是她,是以淮。
心里忽然明白起来,接受起这个事实。知道以淮死了,死了就是不见了,这个人从此在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了,他的身体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只剩下记忆,空空的,抓不到、也摸不着的记忆——
好惨。
她微微睁开的眼睛又闭了回去。如果可以,她多想连意识也关闭,从此不思不想,心也就不会痛。可恨心关不掉,思绪仍在活动,她听见有人在讲话的声音,是蔓蒂,像在讲电话,跟人报告她的情况:
“她还没醒耶。嗯,我知道,我会在这等她醒来。”
不知乔到哪里去了,换成蔓蒂照顾她。以淮走了,他们是她在纽约唯一的好朋友。
以淮,她想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像山谷中的回音,碰到山壁又撞回来。以淮死了,死了……。
她静静躺着,不肯睁开眼睛,但是眼里湿湿的有着什么,她知道自己又能哭了。闭着眼也能流泪?
合着眼,眼前只有黑暗,像是一片底幕,随时可能放映各色各样的人生,而以淮的人生已经走完了。她的呢?她恨起以淮来,他走得干脆俐落,留她一个人心碎泣血,与其这样,不如死的是她还好些。
但是不行,生命的奇妙就在这里,该死该活,都像是注定好了的。上天既然要她活着,她就得面对属于自己的一切——美的,不美的;快乐的,悲伤的。
她沉沉躺着,静静去体会这个事实。花谢花开,春去秋来,有生,就有死。以淮走了,她被送进了医院,也像是死过了一次,该醒了。
醒来吧。她告诉自己。
语瞳忽然打开眼睛,悄悄坐了起来。时间混淆着,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蔓蒂在病床边的沙发上睡着了,夜似乎已深,就连医院也安静得出奇。语瞳不想惊动蔓蒂,轻轻跳下床,走到走廊上打公用电话。
乔今天刚下飞机,累得非睡不可,被语瞳吵醒,他听见语瞳没头没尾的,却又有条有理地问他:“以淮下葬了?为什么那么急?”
“耶诞节快到了,到时候大家都要放假,怕麻烦,所以赶着办了。”虽然语瞳问得唐突,可是乔仍是什么也没过问。既然人能下床打电话,应该就没大碍了吧?
“你也知道他没亲人了,台北的那些,他是不承认是亲人的,所以可以办得很简单。”
泪水扑簌簌的又要落下,语瞳忍着哽咽,要把事情弄清楚。
“什么样的车祸?在哪里?为什么?”
“殷开着租来的车,速度太快了,晚上视线又不好,整辆车不小心翻下公路。”
就这样?就这样?一条美好的生命就没了。语瞳浑身颤着,握着拳的手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也不觉得疼;紧咬着唇,她强自镇定地又问:
“台北那边呢?你通知他们了没有?”
“说过了,”乔顿了一下。“不过我想他们不会在意殷活着还是死了。事实上,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凌,你知道,殷在医院留了遗嘱,是合法成立的,我也在场。”乔恢复他律师的本色。“他要我把他的财产都转成现金,凌,他留下所有的钱给你,一大笔钱。”
钱,与生命比起来,钱是最无用的;再多的钱,也买不回一个人的生命。语瞳像是完全没把乔的话听进去,她只问她想问的:
“以淮葬在哪里?”
“巴黎郊区。”乔低声说。
“带我去。明天。”语瞳只说了这句,就挂了电话。
在巴黎近郊,那墓园静静躺在一片绿茵之中。
日影遁去,细雨如尘,灰蒙的天空下,语瞳一席黑色长大衣,从机场直奔墓园。乔领着她,缓缓踩过落叶堆积的小径,吸满了雨水的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孤冷寥落,一种逝去的声音。
他们走向一个长圆形的墓碑,没有悼文,简简单单,刻着以淮的名字。语瞳痴痴站在那,痴痴望着那墓碑,然后就在那片草地上坐了下来,丝毫不觉草地的湿冷,头也不抬地跟乔说:
“我可不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下?”
乔默默点头。
“我在外面的车上等你。”他走了。
在那冰冷的墓碑前,语瞳放下了她带来的一束鲜花——白色的玫瑰在细雨中看来鲜活而嫩丽,却怎么也带不来生命的讯息。
在这片绿色的、安静的土地下,长眠着她的最爱。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痛苦?人都死了还不罢休,还要留着折磨活下来的人。
痴痴地,语瞳从下午一直坐到黄昏,坐到幽冥的夜慢慢为四周带来了死亡的孤寂。
泪水悄悄顺着语瞳的眼角滑落。又能哭了,虽然心死,却还不是行尸走肉,日子仍是要过;她终于站了起来,长久不曾移动的双腿几乎麻痹,她再看了那寂静无言的墓碑一眼,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墓园。
外面,乔果然还在车上等着。语瞳开了门,歉然地说:“对不起,我忘了时间。”
“没什么,进来吧,外面很冷的。”乔替她把门再推开了些。
那夜,她夜宿巴黎,以淮生长的城市……语瞳不禁想起,以淮曾经说过要带她来巴黎的,现在她已在巴黎了,不过却是一个人——那种难言的凄苦,再度笼罩了她。
晚餐的餐桌上,语瞳几乎是食不知味地嚼着乔所介绍的美食。乔不由得为她以后的生活担心。
“殷留下来的钱,我会很快处理好交给你。你准备回台北去,还是?”
“会回去一下吧。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如果不回去见见家人,怕他们担心。”她喟叹。“但如果在台北住下来,我家人的关爱可能会教我更难过。再说,我在纽约的课也还没结束,总得有始有终。”
语瞳理智的言词令乔打从心里赞服。好个坚强的女孩,以淮呵以淮,你怎么舍得抛下这么特别的一个女人?
“纽约的那间公寓是殷租的,你可以继续住下去。”乔鼓励地握了握她的手。“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语瞳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你放心吧,不找你我也没别人可找。”
穿着制服的服务生在这时送上两人点的主菜,匆促地摆下餐盘,不多留一会便立刻离开,是因为正值用餐时间,人手最忙。
语瞳下意识环视了整个餐厅。所有的餐桌都坐了人,男男女女,情侣、家人,也有看起来像是生意伙伴……形形色色的人,然而虽然每个人各不相同,却做着同样的事——聊天、嚼着食物、笑、皱眉……人活着,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
是的,总是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