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绝对不能只顾眼前暂时收益而盲目毁坏林木。”
“好,好,”芳契说,“我试试重新提倡植树节。你们找错人了,光与影,我说过一千次,我只是一间华资公司营业部的中级主管。”
“稍迟你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芳契答:“如果能力做得到,我乐意效劳,毕竟,我才是地球居民。”
“好,”光笑笑,“你要身体恢复原状是不是?”
芳契灵光一现,不不不。
“什么?”
“你瞧,你瞧,她又后悔了,她又有馊主意了,我早说过,不要再理睬她。”
“可是她有机会帮我们设立一大片速生树林。”
“吕芳契,你想怎么样?说吧。”
芳契忽然想一个童话故事,一个农夫,无意中得到三个愿望,苦苦思索,该要些什么金银财宝,熬到半夜,肚子饿了,他说:“我希望有香肠吃。”刹时间,面前出现一条香肠,农妇见丈夫浪费一个愿望,生气,把香肠丢过去,说:“我希望香肠长在你这蠢人的鼻子上。”果然,香肠长到农夫鼻子上,拉也拉不掉。
最后一个愿望当然是:“希望香肠消失。”
芳契想到自己,更觉可笑可叹。
人类唯一可爱处,也许就是这一点点愚憨,天良未混。
光问她:“笑完没有?”
影说:“把坏消息告诉她吧。”
光兑:“新陈代谢这样调来调去,会有不良影响。”
猜也猜得到,生命会缩短,是吗?
“短一点点,你不会注意到。”
芳契说:“我比关永实长五岁,我只希望,我能够同他一样大。”
光完全不明白,“我真弄不僮你们的思想,但白说,二十八号比他的女朋友大三十多年,你看得出来吗?”
“我不管,”芳契固执他说,“请把我的生理钟数拨到与关永实一样。”
“即刻?”
马上,明天就得见功,否则前功尽废。
“吕芳契,你真麻烦,开头就该这样许愿。”
开头谁知道愿望会成真。
“这是最后一次为你服务。”
“芳契点点头。
“记住你的诺言,还有,下不为例。”
“让她好好睡一觉。”
芳契的身体一重,像是深深陷入迷离境界,她梦见自己站在小小山岗上,向光与影依依不舍挥手说再见,她的手与脚都是细细的,约只有七八岁模样。
身上穿一袭白色蓝纲条的海军装裙子,对,母亲从来不让她穿皱边粉红色有蝴蝶结钉亮片的衣裳,自小她要她打真军,所以芳契下意识恨她,因她不让女儿走捷径。
小芳契转过头去,盛年的母亲就站在她身边,她气馁了,轻轻把细力的手伸过去,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看一看她,笑笑,泯了恩仇。
芳契永远不会忘记山岗上天空的颜色,那种明亮的紫蓝色简直不是地球上应有的色彩,她与母亲愉快地抬头仰望特殊的景色。
梦境结束,芳契没有醒来,她继续想睡。
她当然听不见大姐与小阿囡在她门口不住按铃。
“事情好像不对。”
“妈妈,我去找锁匠。”
“别忙,首先要肯定她是不是在里面。”
小阿囡说:“也许有朋友在,她不方便开门。”
“这又不是学校宿舍,有什么相干。”
“外婆说阿姨这一阵子真怪。”
芳契的大姐叹口气:“我打算把你外婆接来同住,免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疑神疑鬼。”
正在门外议论纷纷,身后传来声音,“我有后备锁匙,我来开门。”
两母女转头,看见一个英俊的。神情略为忧郁的男生站在她们身后。
小阿囡先活泼他说:“我知道你是关永实。”
关永实欠一欠身,掏出锁匙来,打开了大门。
小阿囡很关心:“阿姨没事吧?”
关永实一个箭步进屋去探索。
大家都看见芳契躺在长沙发上,面朝里,背朝外,睡得好不香甜,轻微但均匀的鼻鼾声一下一下清晰可闻。
小阿囡先笑出来。
大姐抱怨,“睡得这样实吓死人。”
关永实放下心,陪笑道:“一定是昨晚的应酬喝多了。”
他进房去拿一条薄毯子,轻轻替芳契盖上。
然后以半个主人的姿态招呼大姐及小阿囡。
大姐呷一口茶,以老卖老,带着不经意的口气说:“多亏你照顾她。”
关永实不想她们母女看到芳契的变化。很乐意引她们顾左右言他,“芳契也对我很体贴。”
大姐看他一眼,“我看你俩十分相配。”话说一半,又问,“是家里不赞成?”
“不,家里觉得芳契很好。”比小太妹胜多多。
“那还等什么?别以为大把时间,慢慢不迟,芳契的生育年龄会过去,岁月无情,留点儿神的好。”
永实叹口气,“大姐,你说得对,看我带了什么来。”他自外套里袋取出一只小小首饰盒子。
小阿囡说:“呵,订婚戒指。”
永实打开盒子,是一枚晶光闪闪的红宝石,“她不答应你们可要帮我一把。”
“还不答应?”大姐笑,“我没见到这样的戒指已忙不迭点头。以前种种磋跎是因为姻缘未到,我有种感觉,你俩时辰已届。”
小阿囡问永实:“你打算跪下吗?”她觉得很浪漫透顶。
“她喜欢怎样就怎样。”
“你会让她继续工作?”小阿囡问。
关永实笑,“芳契是生力军,不让她做,行吗?”
做得辛苦了,人人盼退休,等真正退休了,连退休的指望都没有,更加无以为继。
不能退休,只可以喊退休。
小阿囡说:“那么,我要叫你一声姨丈了。”
“当然。”
大姐站起来,很觉安乐,这张来回飞机票花得值得,“我们走了,你同芳契说,我们等她吃晚饭。”
“她如果够精神,我同她一起来。”
永实送大姐出去,大姐经过长沙发,想去把芳契的身体扳过来,永实连忙出手阻止,“让她去,大姐,让她去。”
大姐笑,“你这样纵容她,当心她把脸都睡扁。”
永实苦笑,这还真是小事,他轻轻说:“无论变得怎么样,我都会设法适应。’”
小阿囡在归家途中问母亲,“谁说罗曼史已死?我说它早已复生。”
永实等他们离开,松口气,坐在芳契对面说:“你可以醒啰,她们已经走了。”
芳契仍然维持那个姿势呼呼大睡。
“小姐,快起来,我们还得商量看怎么过晚上那一关。”
芳契没有回答。
永实这才想到也许她是真的憩睡。
他有点儿急,不是服过什么药吧?
他过去推她,芳契的身躯柔软温暖,午夜飞行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钻人永实鼻孔中。
永实把面孔埋进她手心里,多年挽公事包的人,手心必会比较粗糙。
部门的机密文件统统由她亲自手提,从不假手他人,永实与她都听说过有人摆架子叫秘书挽公事包,结果整套计划书失踪校对头公司得去的故事。
永实的心一动,慢着。
芳契已回复青春,手心的薄茧从何而来?
他摊开她的手。
这只右手是他熟悉的手,指甲剪得很短很贴,方型掌,象征负责,强壮有力,是工具,不是装饰品,这的确是吕芳契的手,这双手已经做出许多值得骄傲的成绩来。这当然不是陌生少女滑腻柔软毫无性格的手。
永实扳过她的身子来。
他看到芳契的脸。
永实耳畔嗡的一声。
是她,她回来了,这正是他仰慕了十年的那个人,永实连忙取出那只戒指,套进她右手无名指里去。
芳契本能地一缩手。
永实在耳边叫她,“好睡好睡,也该醒醒了,在做什么美梦?”
芳契的睫毛抖动了两下。
她轻轻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正是她最愿意看到的人。
“永实永实,我梦见自己忽大忽小,梦见天空忽明忽灭,梦境半幻半真。”
“是,我知道,我也有份客串演出。”
芳契与永实紧紧拥抱。
“芳契,我们真的应当结婚了。”
“呵,小阿飞也不介意了?”芳契异常惊喜。
永实一怔,继而大笑起来,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他到卧室,取出一面镜子。
芳契正在搓揉酸软的颈部,关永实过去,单足跪下,双手学古时婢女服侍小姐似把镜子捧高高,芳契忍不住笑,不知他还有多少鬼怪的伎俩没有施展出来。
她瞥到镜内脸孔,呆住,她认识这个人,一点儿不错,鼻梁泛油,点点雀斑,芳契用手拧一拧脸颊,再倒回沙发上,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青春不再,喜的是终于可以纵容地做回自己。
天生是淑女抑或劳动妇女都不要紧,只要不需天天扯紧脸皮,企图高攀,使劲扮演其他角色,她已经够满足。
芳契微笑,“把电话交给我,我要约高敏出来吃茶,这些日子没同她东家长西家短,都快与世界脱节了。”
永实说:“站起来,让我看清楚你。”
芳契伸个懒腰,自沙发窝里依依不舍爬起。
只觉时髦衣裤紧紧缠住身子,她向永实说:“我去打理自己,你别客气,请自由活动。”
永实把电话捧在怀里,“我可否公告全世界?”
芳契笑,“措词婉转点。”
淋浴的时候芳契感慨,连她都不是个老实人,在这件事发展过程中,百忙里居然混水摸鱼,偷下五年时间,她狡狯地笑了。
换上舒适的长裤,套上件男装凯丝咪羊毛衫,夹起湿头发,走到客厅,点起一枝烟,做回吕芳契。
她不再患得患失,不再渴望他人接受她的新形象,她,吕芳契,早已是一块老招牌,她有她的老友。老板。老资格,旁人不喜欢她那德行,大可去结识新人,她不打算再为人改变什么,她就是这个样子,不爱看,可以看别人。
已经是下午了,斜阳照进客厅,射到芳契脸上,她眯着双眼,舒坦地笑,呼出一口青烟,看着它在阳光中缈缈往上升。
芳契搁起双腿,“虽南面王不易也。”她说。
永实正与家人讲电话,看见芳契这样自在,投过去羡慕的目光,一边说:“我们明天上午来见你,母亲,你放心,这次是你喜欢的大吕小姐。”
芳契皱着鼻子笑出来。
永实放下电话。
他隔着一张茶几欣赏芳契,她没有化妆,可是嘴上擦着一只朱红色的胭脂,映亮了整张脸,独特的味道,难以形容,这才是他愿意结为终身伴侣的一个人。
芳契说:“明天上午?你可没征求我的同意。”
“给你太多的自由也是不行的。”
真的,到了这个阶段,她希望无伤大雅地躲躲懒,这种事情,让永实去安排。
她说:“我要回公司去走一走。”
“记得晚上约了你家人。”
芳契点点头。
华光机构的接待员见到他,欢喜得跳起来迎接,“吕小姐,你回来了,太叫人高兴,我们都以为你生病呢!”
芳契扬起一条眉毛。
“说你病得样子都变掉了。”
这一定是高敏造的谣,芳契最珍惜她,少掉一个这样的人,生活多乏味。
“吕小姐,你现在气色很好,什么时候复工?”
芳契笑笑说:“随时。”
她一迳走进大班房,同事纷纷出来打招呼说笑,芳契像是再次回到自己的星球,遇上同胞,她一改常态,双手一直握住人家的手臂或肩膊,她喜欢接触。
高敏来了。
芳契先发制人,“你没事了吧?”
高敏气结,“我有什么事?你才有事。”
芳契笑,“真健忘,我还到医院来看过阁下。”
高敏沉下气,瞪着芳契,“此刻我孤掌难鸣,迟早我会掌握到确凿的证据。”
芳契叹口气,“证明什么呢?在华光,你的职位又不比我低,相貌常识,你又没有一样不如我,感情上,人人都知道政府机关里有个身居要职的外国人追了你不止一朝一夕了,高老敏,我真想知道你还要证明什么!”
高敏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坦诚的言语,一时手足无措。
芳契拍拍她肩膀,“大班叫我,稍后我同你喝茶。”
她推开总裁室房门进去。
老板抬起头来,看着她半晌,然后用外交词令说:“呵,一切恢复正常了。”
芳契谦逊地笑一笑,只差一点点。
她不打算细述详情,开门见山,“我决定接受你建议的资料室工作。”
她老板立刻伸出手,“谢谢你,芳契,它没有你想像中一半那么枯燥。”
“下星期一见。”
“芳契,”她叫住她,“你的气色好极了。”
芳契笑笑,“关永实与我要结婚了。”
她老板也笑,“什么,这些年来,你们一直没有去注册?”众人等这个婚讯已经等得疲掉,一点儿新鲜感都没有了。
芳契把双手插进裤袋里,耸耸肩笑,转过身去。
“芳契——”
“别问我忽老忽小是怎么一回事,”芳契举手投降,“我自己也不懂。”
“不,我要问的只是,为什么答应进资料室?”
芳契微笑,“只要于公司有益,于自己有益,何用计较枝节。”
“你长大了。”
芳契摸摸面孔,“谁说不是。”
她离开公司。
今天的她毋需要再证明什么,让她协助高敏好了,她组织资料,高敏舌战群雄,各有各得益。
芳契回家取车子,司阍看见她,急急出来,“吕小姐,是你吗?”
芳契这才知道有那么多人关心她喜欢她,原来她一直都享足人缘。
她满脸笑容地转过头来,“好吗,老伯?”
他抱怨,“你出门之前怎么不同我说一声,你那姓张的外甥女儿走了没有?”
“她走了,以后都不会再来,你放心。”
老怕忽然压低声音,“吕小姐,你那男朋友真好,完全不受引诱,这样的人,可以嫁。”
芳契笑出来,“真的?”
老伯郑重地颔首。
芳契摸一摸手上的宝石戒指,把车子开出去。
她去接了关永实,一起返娘家,一边不住叮嘱:“一会儿见了那大中小三位女士,除出微笑,什么都不宜多讲,家母是个挑剔狂,自家人一直批评到全世界,已成习惯,我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永实忍住笑。
“不行,牙齿露得太厉害,看上去好不狰狞。”
永实更加笑不可仰。
“太轻佻了,喂,帮帮忙,你不是有个万人迷的好笑容吗?”
永实咳嗽一声,扯起那个惯用的商业笑容。
芳契满意了,“一百分。”
第一次带他出去开会,她也曾逼他挤出笑容来。
今天她同样为他着急。
芳契没想到母亲会在门口等她。
验明正身后她把芳契拉到一旁说话,“就是他吗?”
“就是他了。”
“你同他在一起,显得年轻。”
“可不是,”芳契笑,“年轻好些年。”
“芳契,我来告诉你一桩奇事,”她母亲说,“有一天,一个自称小阿囡的女孩子来看我,与我谈半日才走,她像足你小时候。”
芳契轻轻问:“你们谈些什么?”
“家常,”老太太看着她,“芳契,那是你吗?”
芳契不语只笑。
“你大姐说我寂寞透顶,做梦都看见你来看我。”
“大姐的话一向中听。”
“我可以肯定那是你。”
大姐走过来坐在她俩当中,“怎么会,芳契还不是老样子,待她结婚了,你可以放心跟我走,帮我管教小阿囡。”
芳契问母亲:“你喜欢小时候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老太太看着她,“今天最好,有一阵子你怪憔悴的。”
大姐说:“芳契,母亲明明是做梦了,你为什么不点破她?”
芳契看着老太太,老太太也看着她,母女分享一个秘密,第一次拥有默契,她俩笑了。
小阿囡在一旁追究阿姨与姨丈的罗曼史,她的问题叫关永实难以应付:“恋爱十年,她是在等你心智成熟?还有,你几时发觉自己有恋母情意结?你不怕两人的距离越来越大?”
永实笑吟吟地看着她,并不打算解答这些问题,年轻人同小学教师一样,处处不忘表现他们的权威,先一阵子的芳契,何尝不是像小阿囹这般咄咄逼人,幸亏她又长大了。
小阿囡见他不作声,便问:“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关永实回答:“你阿姨叫我不要多说话。”
芳契很少在家逗留这么长的时间,差不多到深夜才走,大姐说:“看样子母亲同你的关系没有传说中那么坏。”她颇觉安慰。
芳契惆怅,刚有进展,大姐又要把她接走。
大姐看出她的心事,向永实呶呶嘴,“你还是努力将来吧!”
芳契点点头,趁这个时候分手,双方印象分都可以给高一点儿。
“手续要办多少时候?”
“三个月。”
这时小阿囡过来艳羡他说:“阿姨真幸福!”
他俩结伴离去。
芳契看着他笑道:“家庭试你及格了。”
“明天轮到你。”
“对,”芳契想起来说,“有没有人同你说过,公司要我进资料室做什么报告?”
“好像是有关一块庞大的土地发展计划。”
芳契心一动,“在什么地方?”
“东南亚。”
“地主想把它发展成什么?”
“这是我们的私人时间,不谈公事。”
“以前你的要求好像没有这么高。”
永实一只手臂本来搭在她肩上,现在顺手一箍,把芳契的脖子勒得紧紧,一边说:“厉害的杀手铜还未拿出来呢!”
从前永实不敢这样放肆,奇怪,见过年轻的芳契,他对她的敬畏减低,谢天谢地,原来她也是一个无聊少女,自幼并没有异于常见,他与她不由得拉近了距离。
芳契也发觉了,确实这次变形对两人关系有帮助。
永实笑问:“你的地方抑或我的地方?”
“我今天实在睡够了,让我们去喝咖啡。”
“我有一个建议,把你家的小阿囡与我那边的小三小四一起约出来见个面。”
“你家那两位小生不值一哂。”芳契不同意。
“公道一点儿。”
“缘分到了,会认识的人总会认识,不劳亲友介绍,存心做媒,要推荐人才。”
她把他带到“光与影”去。
永实大为诧异,“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年轻的时候来过?这是本市著名的单身酒吧。”
芳契间:“已婚人士恕不招待?”
“人家会以为你我进来寻找是夜的伴侣。”
酒保换了人。
十七号,地位会不会依次序比二十八号更高?”
芳契很亲切地坐过去,“好吗?”
酒保见是漂亮的女客,笑答:“如此美景良辰,讲尽情享受。”
芳契一呆,这不像他们的口吻。
她试探地问:“二十八号好吗?他回了家没有?”
“你找他?”十七号取起内线电话,说了两句:“他在仓后点货,马上出来。”
芳契有点儿兴奋,等二十八号出来,好介绍给永实认识。
永实见她这般熟络,暗暗称奇,静候发展。
“谁找我?”背后有一把声音。
十七号说:“这位小姐。”
芳契转过头去,这位二十八号,不是那幕二十八号。
她呆呆看着他,过一刻问:“先前那位二十八号呢?”
那人笑答:“我一直是二十八号。”
“不,那个有女朋友的二十八号,我想见他。”
十七号同二十八号同时诧异地看着芳契,“我们这里没有其他的二十八号了。”
永实拉一拉芳契,“我们走吧。”
“永实,我明明——”
“走吧,出去我再跟你讲。”
他一直把她拖到会所门口,芳契这时也明白了,默默无言。
他们真的走了,任务完毕,已经返回天庭。
芳契抱怨,“太没有礼貌,连道别礼都省下。。”
“他们怕你又有不同的要求。”永实笑。
芳契吁出一口气,“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是夜密云,不见一颗星,芳契徒呼嗬嗬。
心里的感觉就似失去一大堆好朋友。
偏偏永实又打趣道:“现在你只有我了。”
他说得一点儿都不错。
“芳契,你一直都是寂寞的,我早看出来。”
“我欠你那杯咖啡,上我家来吧。”
在车上芳契问永实:“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寂寞?”
永实不加思索地答:“第一眼看见你就发觉了,一直没有把握解除你落寞的情绪,才不敢道破。”
芳契趁这个机会同他说:“它根深蒂固,也许永远不会离开。”
“它是你气质一部分,不懂欣赏你的人才会介意。”
这小子多么懂得说话,形容得简直似金苹果跌进银网络里那般恰当。
他还要加一句:“现在你知道这话不是每个人都听得到。”
芳契不出声。
他笑,“也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说:关永实,我为你浪掷了十七年的青春。”
回到公寓,斟出咖啡,芳契坐到电脑前面去,向它询问:“光与影一组人终于回去了吧!”
答案:“是的,他们已走。”
永实在芳契身后看到答案,也恍然若失。
芳契伏在案上,心内有无限依依。
“看看。”永实说。
电脑打出一张星象图,一条线路穿梭着飞出去。
芳契什么都看不懂。
“我们把这资料拿到天文馆去寻求协助。”
芳契摇摇头。
“你怕他们不相信?不会的,科学家的胸襟多数很广阔。”
“不,或许光与影不想我们公开他们的行踪。”
芳契问电脑:“除了你,还有谁留下来?”
“只有我。”
“只余你?”
电脑不满,“我有什么不好,我懂得批评你,我是你的良师益友。”
芳契已经习惯它这副口吻,关永实在一边笑得打跌。
芳契答电脑:“有时候,分辨朋友与敌人真的十分困难。”
电脑:“难题万丈,你不想读光与影给你的留言?”
“快告诉我。”
“祝好运,吕芳契,记得你的诺言。”
芳契吐吐舌头,违背誓言,又有什么后果?
关永实看出消息来,“你答应他们什么?”他脸色已变。
芳契同他开玩笑,“我们的头生子。”
“芳契!不要瞎说,你曾许下什么诺言?”他额角青筋绽现,“你别忘记他们非我族类。”
芳契没想到他那么紧张,连忙说:“别误会,那是完全另外一件事。”
永实跌坐在椅子上,“幸亏如此。”
“你应当明白他们到地球来不是为着侵略。”
永实凝视她,“我很高兴你仍然有信任他人的天真。”
“我失去这个优点已经长远,我已开始怀疑人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不知恁地,忽然我又重获辨别真假的直觉,我信任他们。”
永实发觉芳契多年累积的苦涩与忧郁消失过半,心态年轻许多许多,这又是意外收获。
“你可否说一说你的诺言?”
“诺言十分笼统,我答应光与影,尽我的力量,保卫生态平衡。”
永实立刻说:“我赞成素食,我们明天就开始实施。”
“我不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我能做什么?又不能做什么?我还不明白。”
永实仍不大放心,“也许你不应与他们讲条件,一则你不是讨价还价的好手,二则你不能以常理推测他们心思。”
芳契笑吟吟看着永实,他已经开始教训她了。
这倒好,他已经忘记她是他的导师、益友、上司。
永实仍然不放心,他说:“以后有这种事,切莫独行独断,无论什么都应该与我商量一下。”
芳契忍受不住他的唠叨,把一只座垫扔过去,“你老了关永实。”
他们明天还有约会,轮到芳契去见家长。
早上醒来,芳契感慨万千,贪多五年时间,她令到身体与精神再受一次不必要的痛若,同样的手术,将来还要做第二次。
再来一次是包罗万象的,生活中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得依序重复一遍,好像留级生,人家都读新书做新功课去了,她还留在原位,老师固然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自己。
芳契摊开早报。
一位专家在副刊头条这样写:衰老即老化,可视为一种疾病,每个人都会患这种病,而且百分百致死。
芳契聚精会神读起来。
许多人寻求永恒青春或延长寿命方法,有人以为激素可以防止衰老,多活二三十年,饮食内加入二琉基乙胺,维他命E与丁基羟甲苯,把体内游离基吸收而使体力充沛,也可能有帮助。
此外,亦可服用一种前列腺素制药,增加脑内见苯酚胺的产量,用来减少脑细胞剧烈减缩的老化,都可抑制衰老。
芳契把报纸带进书房,把该篇文字输入电脑。
她想听听批评指教。
电脑说:“废话连篇。”
芳契:“你偏见太重。”
“谁有空去钻研这种尚在实验阶段的土方,你们是最奇怪的动物,你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不过是感情生活。”
芳契毫无愧色,“我们确是感性动物,不好吗?”
“女为悦己者容,什么都可以放弃,还有什么话好说?”
芳契呆住了。
她为自己寻找一个个理由,来回避这一个真正的理由。原来她的心态就是这么简单原始,逗留在自有男女关系以来的第一步。
她按着字键的双手微微颤抖。
“地球上的女性十分柔驯可爱,无可置疑。”
芳契回过神来,谦逊道:“遇到压力,也会刁泼可怕。”
“你们善妒,而嫉忌,亦即是感情变质后的副产品。”
芳契诧异,它开始消化资料,重新组织,得出结论,它变得聪明客观了。
芳契有点儿感动:“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呢!”
“可以?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
“我以后就叫你良友号。”芳契童心大发。
“我还是会批评你啊!”
“我可以接受。”或是不予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