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小小车门,看到天边的月亮淡淡的正准备隐去。
“朱先生仍没回来。”酒店经理说。
我没有出声。
“我知道很难,但是陈太太,你还是回去的好。”
他们都关心我,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好人的。
“我不能对老板有什么置评,否则饭碗堪虞,陈太太,你是聪明人,你当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噗,天破晓了。
“看你在这里等真是难受。”他长长叹口气。
我把车门关上。
天亮了,我要回去,否则便会化为灰烬。
家里聚会已散,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似战场,女佣正在收拾。
我回房间,床已空下来。
佣人前来收拾残花。
“不,”我说,“让它搁在那里。”
每间房间找国维。
他在书房,大字般躺地上,胸前一滩紫红色迹子,不知是什么汁液,看上去像血。
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时正起来,温习笔记,准备上庭。多少人说他是最好的,诡计多端,但不失大体。
我也希望可以对他说,国维,你还没有老,国维,差得远呢。
但我也已经失去柔情蜜意。
这种情形见怪不怪,叫他也不会醒,只得等。
等他打呵欠,伸懒腰,用热水敷脸,吸烟,咳嗽。
我说:“把房子卖掉吧。”
“人住哪里?”
“再租新居。”
“哪来钱?”
“邓三小姐有留给你的。”
“起码还要等一个月才有现款到我手中。”
“那么大家等。”
他沉默。
“在这之前,未得我同意,请勿在屋内请客。”
他苦笑,“对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岁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别转脸。
竟一点影子也没有,我比他更绝。
“海湄,自此情况会有好转,我答应你——”
“街上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国维,记得吗,我们也相遇在街上。”
“谁说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师辩护,辗转介绍,甫到你写字楼门口,已碰到你。”
他低头猛力吸烟,“你还记得。”
“当然。永远记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只是没有机会。”
“还在为我辩护?”
“我总是关怀你的。”
“算了,国维。”
“你成年之后,要求越来越复杂,我无法再满足你。”
忽然之间,他坦白起来,因为要分手,无所惧。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饰,中午的问候电话,都能使你雀跃,后来你的眼神处处提醒我,像是在说,还有呢?海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做不到,只好逃避。结果你终于要离开我。”
他叹息一声,我麻木地坐着。
“他是谁?”国维问。
早三日我都会喜孜孜和盘托出,好使他知道,他不稀罕,可是有人重视我。
但今日一切已变。
我答:“没有人。”
国维说:“也许,也许离开了我,你会再有新生活,你可以去上学,我替你补习——”
我讶异地看着国维,他始终不肯让我长大,他不是没有爱过我,到此刻他还留恋于我的青春期,他只是不肯让我长大。
他不懂得如何爱一个成熟的女人。
我凝视他。
他有点兴奋:“我终于说服你继母撤消控诉,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
说服她,真不容易,她巴不得亲手把我钉死。陈国维的口才非同小可。
但继母受创,我也受创。她的伤会得好,我的伤不会痊愈。
国维越说越得意,“海湄,当年你是那么漂亮,一头天然鬈发,象牙般肤色,嘴唇像花瓣……真的,绝无夸张。我马上站在你那边。你,白雪,她恶后。”
“国维,不要再说了。”
“不,海湄,从头到尾,你没同我说清楚,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你是知道的。”
“所有证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你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
我不出声。
“十年了,还不肯对我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事情很简单。”
“事情并不简单。”
“超过十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站起来。
“海湄,你也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是?这十年来,你不肯把真相告诉我,我们之间的关系破败,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
“国维,你的雄姿,何不到法庭去展览?”
他拉住我,“后来你对我疏远,故意在晚上活动,也是为这个结。”
我提高声音,“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是你的惯技。”
“把你的版本说出来。”
“让我走。”
“海湄,你看多少心理医生都没用。”
我甩开他的手。
“也许只有完全摆脱这件事,你才可以获得新生,我也是这件事的一部分,所以你也要离开我。”
“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你不再爱我,陈国维,不要再推倭。”
“海湄,没有这么简单,你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归根结底,是什么引致我不再爱你?”
我哈哈大笑,“那还用说,当然是我的错,国维,贤的是你,错的是我,算了,不要再讨论下去。”
“海循,你不想接触现实。”
“让我去吧,反正已经太迟了,让我去吧。”
国维看着我,“这次我必不放过你,你一定要说出来。”
他没有适可而止。
我呆着面孔。
那时父亲也是这样,要逼我开口说话,他把我拖到书房去,指着我,问我为何眼光怨毒,“你心中恨谁,说呀,说呀。”
几次三番,我对牢镜子研究,并不觉得双眼有什么不对,既然生父不悦,就不再看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骂,“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变得似一个老妇,嗜苏怨怼,责骂我已成为他每日之消遣,无此不欢。
通常继母都站在一角,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关己,但实际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钟。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说,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家出走。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长大,自学校出来赚钱,走得有多么远就多么远。
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家。
也梦见过母亲来接我,梦总归是梦,渐渐梦境变为母亲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她,还有谁。
继母对亲戚说:“我怎么劝呢,哎呀,他那个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也真亏得他女儿忍他,不简单。女孩子不要紧,长大嫁出去也就没事,父母再疼,也不能待家中一辈子。”
然后详细地、绘形绘色地把父亲对女儿的痛骂体罚告诉亲戚。
他们渐渐都不上我们家了。
从头到尾,继母的小手指尾都没碰过我,她做得真好。
恨她?并不。
像父亲一样,我们只恨一个人。她身上背着这许多诅咒,终于满足我们的愿望,撒手西去。
我对国维说:“改天吧,改天我告诉你。”口气如对周博士一样。
“海湄,你无可救药。”
“你到现时才知道,我以为你十年前就明白。”
“你的脾气仍没有变,誓不低头,哎?”
是,道气一泄,便一败涂地。
“我们今早说的话,已比过去三年为多,”我说,“至于你要的答案,我不会给你。”
“你一日不释我心中之疑,我一日不放你走。”国维认真地说。
我大笑起来。
“你不出去?”他问。
去哪里?天长地久,谁陪我?
我也问他:“你也不出去?”
他搔搔头皮,“我也无处可去。”
我苦笑。
“海湄,你放心,我就快有钱了,我不会亏待你。”
“我不要那个。”
“你不需要做得像小说中纯洁的女主角,我唯一可给你的,也不过是钱。”
他无法给我感情。
多少次,在街头看到年轻人手持鲜红玫瑰花匆匆赶路,会得驻足呆视,感动得双目润湿。这花不见得是送给他老母的吧,当然是去奉献给一个扣住他心弦的女孩,情深款款,见花如见人。
渴望太久,一旦有人付诸行动,震荡感难以形容。
多么可怜与幼稚。
经过这么多,情操还如小女孩,还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国维问:“要不要我出去才舒服?”
“不,不必体贴,这里总还容得下两个人。”
我躺在沙发上。
继母也该四十多五十岁了,许多这样年龄的女性光鲜活泼,但她不行。
我也不行。
许久许久没有见她,这个人只剩下一个影子,模糊得不可辨认,只有在黑夜,她会复活作祟。
房中的花完全干枯,成为一条一条黑色铁线。
不能想象数日之前丰硕肥大雪白的花瓣,今日竟会变为这个模样。
“太太,有人送花来。”
“什么?”
“有人送花来。”
张大了嘴,愕然。
但花一捧进来,就晓得不是由同一个所送,只是一般的玫瑰与丁香,形与色以及气势都相差太远,一看就知道是陈国维用来敷衍塞责的——你要?无聊归无聊,省得你吵,给你,拿去。
这是嗟来之食。
做错了,陈国维完全做错,他根本连花店这个电话都毋须打去。
“太太,露台两盆花也已经枯萎。”
“留着它们。”
“明年花还会发?”
不会。
但仍然要留着它们。
傍晚我出门,国维叫住我。
他手里拿着我的长手套,碰巧又是鲜红色的。“套子里的人,穿上它。”他说。
这令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他曾经吻这双手套。
“每个晚上,足足十年,你到什么地方去?”
国维终于好奇了。
这几千个寂寞的黑夜,我得设法熬过。
一边慢慢穿上手套,“这十年,我在外头生了五个孩子,夜夜去探访他们。”
国维笑出来,不是不恻然的。
悲哀,是不是?漫漫长夜,不要它它也会来,硬是逼你与它共度,天天如是。
“你可以找些事来做。”
一讲这个题目,又要暴露我的无能,能做什么?
“今夜你去哪里?”
“重要吗?”
“我觉得不对劲。”
“是吗,好灵敏的触觉。”
他骂:“诅咒你!别再用那种腔调同我说话,无论怎样,我总值得一点尊敬。”
我转头出去。
人已着魔,无人有力拯救。
我甘心这样。
车子驶向酒店。我知道,什么都知道,理论上应当消失,退出,理论上这件事已告结束,完结。我是他已到手的玩意儿,不再稀罕。
他是一名搜集者,情趣在捕捉的一刹那,一旦得到,味道尽失,他又开始追求另一名猎物。
明白,再明白没有了,怎么会不明白。
照理论,应当接受忠告,到外头去旅行,兜个圈,踏遍半个地球,回来忘得一干二净。
照理论,不是做不到的。
然后即使狭路相逢,也根本不必别转面孔,要有本事冷漠陌生地直视他,像完全不认识他,当他透明。
理论上一切再简单没有。
像我们说别人:“咦,这样的男人,早甩早好。”
当事人无法依常理行事,伤心欲狂。
于是旁人又劝他,“那个人给你的,很多人都可以给你,很多人都做得到。”
可是当事人不要其他人。
他陷入一种迷幻情绪,不能自拔,也不要自拔。
什么引起这一切,没有人知道。
忽然失去一切自制力及理智,向一条炽热的毁灭之路走去,毫无目的,毫无希望。
像我一样。
我闯进去。
侍役拦住我,“小姐,今夜西餐厅停止营业。”
是,我知道。
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座位,乐队只为一个客人服务。
我推开他们。
酒店经理出现,他一副惋惜的样子,张开双手,奉命挡住任何人。
我心想,那日,当我坐在里头享受的时候,这位经理,不知有否站在这里,遣走不识相来寻人的女客。
他低声说:“陈太太,请回头。”
真是金科玉律,但如果你是我,到了这里,还回不回得了头?
“陈太太,我的力气比你大,你进不去,别逼我动粗。”酒店经理说。
我看着他。
他挽起我的手,“来,陈太太,我陪你喝杯酒。”
他听得里面有乐声传出来,这次是悠扬的华尔兹。
经理孔武有力,把我扯出走廊。
我双足不点地地被他拉走。
“他有别的客人?”
“陈太太,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出声。
“开心过就是了,你开心吗?”
他凭什么劝解我。
“很少人像你这样固执。如果你再出现。我们会请陈先生来把你带走。”
他们有一整套规矩,什么阶段做什么事,都已获得明确之指示。
但我没有丈夫,这次他们失算,我是无主孤魂,乏人认领。
“回家去。”他再三劝说。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看得出是真正同情我的处境。
我自手袋中取出钞票付酒帐。
他变了色,失声问:“我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来。
“陈太太,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岂在你管理的范围之内。”
“天,你真是一位危险人物。”
我离去。
进来的时候没留意,现在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紫色的小跑车。车子不怎么样,颜色却并无分店,只此一家,好不熟悉。
这是我朋友安琪的车子。
一定要看清楚。
我走过去,张望车窗。
可不是,后座还搁着她儿子的绒线外套。
她人呢,在里面同谁幽会。
我有点数目。
同样的背景,差不多年纪,非常的寂寞,都被他一网打尽了。
我呆在路旁,手搭在紫色的车身上,过了很久,才转头回自己的车。
转到俱乐部一个人呆坐。
歌手在唱首法文曲子,一直说,爱我多些,爱我多些。不知对象是谁,如泣如诉。
俱乐部在四十七楼,一大片玻璃墙,酒客如临空吊在半天,深蓝天空,密密麻麻是星。
不要在晚上作出任何决定,晚上的意志力太过薄弱,阴与阳只一线之隔,等天明再说吧。
天亮仍觉得是对的,即使错,也甘心。
身边有个人说:“好吗?”
又来了,又把我当夜莺。
“不好——”我抬起来。
“我会令你好过。”那人笑,露出深深的酒涡,雪白的牙齿。
啊,他要做我的生意。
我掩住面孔,什么,看上去有这种需求吗?己有资格召人服务了吗?
“别怕,”他说,“听我的话就快活,我会教你,跟我来。”
不行,这样子不行,至少要有一轮仪式,不能接受这样的买卖。
“走开。”
他扬起一条眉,“什么?”
“走开,你遇上行家了。”
他释然,笑起来,点着一支烟吸。
“还不走?”我赶他,“生意都叫你赶跑。”
“淡季,”他打量我,“再肯下本钱也难做。”
我不响。
“别拒人千里之外,来,我同你去散散心。”
他一点自卑都没有,做出瘾来了,一副洋洋自得,工作娱乐不分。
即使要买,也不会同他。
我厌恶地别转头。
他碰了壁,倒是不生气,“好,”他耸耸肩,“等吧,等你的梦想驾临吧,只怕届时你头发已经白了,梦也不认得你,哈哈哈哈。”
他笑着走了。
我悲哀,谁说他讲的不是事实。
只见他朝一个银发的洋妇走过去,瞧,他今夜就可以圆梦。
我坐到人家打烊。
趁着清晨,到赵府去拜访。
玛琳亲自来应门,一定是没睡好。
看到我,她说:“今天不行,今天孩子来看我。”
“只需十分钟,”我说,“你放心。”
“他们就要来了。”她无奈地拉开门。
“玛琳,我们曾经是老朋友。”
“进来吧。”
客厅中的家具已搬走一半,只剩下笨重的沙发,茶几,一些用旧了、不值钱的东西,像玛琳本人。
我自顾自坐下来。
“我们很久没见面,为什么?”
她吸烟,“发生这等事,理由尚不够充分?换了是你,还会不会有心思打牌看戏。”
“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海湄,既然我们是朋友,你当可怜我,放过我。”
“只有一个问题。”我恳切地说。“海循——”
“你不用开口,你只要点头或摇头。”
她长长叹息一声。“海循,你真笨,像头驴。”
“是的,玛琳,你说得对。”
“你要知道什么?”她用背对着我。
“玛琳,你的朋友,是否姓朱?”
过了很久,她的头轻轻点一下。
明知答案如此,由玛琳亲口证实,也不禁震惊。
“后来,老赵知道——”
“海湄,请走吧。”
她拉开大门。
“玛琳。”
“求求你。”
“我们不再是朋友?”
“我想重新开始。”
我垂下眼,离开赵宅。
在门口,刚巧碰到司机送她的孩子来。
她同小孩拥抱,不再理睬我。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还是他们的好母亲,此刻她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同我母亲一样,只是母亲没有回来。
玛琳偕孩子进屋内,关上门。
友谊就是这么简单。
你有空我有空他有空,便团结做起朋友来,什么话都可以说,一旦出事,即时各散东西,谁会来接烫山芋,从此成陌路。
一般女人,到这个时候,都会含羞隐退,躲得远远的,而我还坚持出丑。
一在咖啡厅坐下,就知道会有人招呼我。
但没想到会是他本人,一时不知是幻是真。
晨曦沐浴在他身上,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
他拉开椅子,坐我对面,满以为他脸上会露出夷然蔑视,但是没有,他很沉着。
他的假,胜过很多人的真。
看着他已是一种享受,这几日来的仿惶不安一扫而空,忍不住伸出手,为他深色西装袖子拈去一斑灰。
他也在看我,眼神非常无奈,他该开口了吧,然而他已经告诉我,下去也是没结果,他不会被一个女人缚住,他要求我停止。
通常是登徒浪子不放过良家妇女,需索无穷,现竟然刚刚相反。
他坐着喝了杯咖啡才走,短短时光,使我认为先头委屈不算一回事。我目光跟随他直至他身形完全消失,然后把头枕在双臂上。
“朱先生不打算再见你,请你以后别再上这里来。”
我不出声。
“这是最后一次,”来人叹口气,“陈太太,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是那位经理先生。
我抬起头,微笑,“你真是噜苏。”
他呆视我,过一会儿才说:“如果我是他,我就接受你。”
“告诉我,你们如何遣走赵太太,叫赵先生来带她走?”
他不敢回答。
“这么多女人,每个都麻烦,都叫你们伤脑筋是不是?”
“也不是那么多。”
“光是我朋友,已经数得出好几名。”
“陈太太,我送你走。”
“我明天再来。”
“酒店自明天起维修。”
“为着我?”
“重修日期在一年前已经订妥。”
“那我到赌场去找他,我们本在那一处邂逅,那里的客人更多,场面更大。”取起手套,“再见。”
到门口,碰见国维进来,他一脸恼怒,四处张望,显然是在寻人。
他们还是把我男人叫了来。
我朝国维招手,“这么巧,约了人?”
他呆住,叉着腰,到处打量,什么也没看到。
“你来这里干么?”他责问。
“我天天都在这里,你不知道?”
“有人通知我,说你在此闹事。”
“现在你看到了,”我冷冷说,“谁在闹,闹什么?”
“回家再说。”
他拉着我,挟持我上他的车。
“这种神秘告密电话怪得很,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我挣脱他。
“海湄,最近你搞什么鬼?”
“已经不是你的事了。”
“我仍然肯照顾你,要是你愿意,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从头来?”我仰起头想了很久,凄凉地说,“太迟了,我不要从头开始。”
“傻瓜,不是从小女孩开始,从好处开始。”
我大惑不解,“可以吗,可以把人生好的地方一片一片抽出来,再活一次?”
“怎么不可以。”
又想了很久,仰起头,“但是我生命中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重活的好事。”
国维面色大变,这等于把他与我的一切全盘推翻,我不是要激怒他,只是说出心底里的话。
过了很久,国维说:“酒店不是单身女子出入的地方。”
“我并非单身,你不是来接我?”
国维看着我,我避开他目光,他伸手抚摸我的脸,我用手挡开他。
“应该同你结婚的,”国维喃喃自语,“你会好过些,但是她久病缠绵,怎么说得出口。”
“开车吧。”
“你还年轻,你可以等。”
忍不住要说:“最要紧的是,对陈国维本人没有丝毫损害。”
“可是我把你自家中带出来——”
“谢谢你。”
“那时你父母不容于你——”
我打断他,“够了,国维,我记得,这一切我永志在心,你不用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怎么会忘记,这是我用十年时间换回来的。”
我拉开车门,已经非常不耐烦。
“我们走吧,别站街上算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