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筑站在堂皇的门外有些迟疑,门上金色的「黎园」两字在阳光下闪闪生光,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她虽不以为自己身上衣服寒酸,却对大门里的另一世界感到畏缩,但是,她是被邀请来的客人,无论如何她该进去!
定一定神,她用力按下门铃。过了许久,几乎有五分钟,才听见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砰的一声,大门开了。
站在门边的人令她吃惊,正是前两天曾互相针锋相对,不欢而散的黎群,想不到来开门的会是他,多幺尴尬的场面,她已后悔答应和雷文同来的事。
黎群不说话,做一个让她进来的手势。亦筑勉强挤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走进去,背后大门又砰然关上,然后,她发现眼前的花园大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几乎无法看清被树木掩蔽着的房屋,难怪黎群会那幺久才来开门。想到黎群,她下意识的朝后望望,黎群竟在她身边,她的脸突然红了,好象被老师捉住做错事的小学生。
「谢谢你替我开门!」她低着头说。
「工人在后面果园里,听不见门铃!」他说。他总是说得怪怪的,每句话都像没说完。
又走了几步,亦筑被这种沉闷的空气困得发窘,她努力找出一些话来说。
「花园真大,晚上一定好吓人!」她说。刚说完,立刻发觉这话多幺幼稚可笑,脸又红了。
「住在郊区有大花园的房子,是一种享受。」他说。奇怪的,他这次竟没有嘲笑的意思。
「雷文来了吗?」她转移话题,连看都不敢看他,在他面前,她连手都不知该怎幺放。
「前两天的事,我想——我该道歉!」他答非所问。
她停了下来,有点不敢相信的看他——他那深深的若有所思的,看得透人心的黑眼睛正停在她脸上,她无法抑制那剧烈的心跳,讲话的声音都抖起来。
「我——不对,」她摔一摔头,振作一点,「别提了,他们呢?」
黎群深锁的眉心舒展开,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只定定的凝视她——他总是喜欢这样深深的看她。在他的眼光里,亦筑突然想逃,她无法承受从他那儿来的巨大压力,她不明白这是为什幺。
「雷文和小瑾去碧潭划船了,不会那幺快回来!」他说。视线移开,她觉得压力一松。
「去划船?」她说。—种酸酸的味道,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涌上来,他们竟不等她?
「是的!」黎群说,「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不用了,」她竭力抚平心中的情绪,却忍不住后悔今天眼巴巴的那幺远赶来。她虽不希望做主角,却不愿意做陪衬的配角,「我等一会儿——或者我先回去!」
他们一起走进大厅,里面的布置十分古雅,十分气派,许多用酸枝木雕刻成的家具,合度的摆在适当的地方,也有一部分现代化的沙发什幺的,因设计摆设得好,倒没有不调和的感觉。亦筑的心里有事,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闷声不响的坐在一张沙发上。
「小瑾说你是个活泼的女孩,我却总看见你沉默的时候多!」黎群说。
「我想——该讲话时,才讲话,免得被认为是多嘴的女孩!」她勉强打起精神,努力不去想雷文他们。
「在我面前,你认为是不该讲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和平日不同,没有那幺冷,那幺傲。
「不——」她的声音拖得好长,「你也是个沉默的人,我想你是不喜欢别人多说话的。」
「许多事你都是你想,你想的,事实上——只是没有我愿意讲话的对象!」他说。
她惊讶的看着他,几乎不相信刚才的话是他说的,这个又冷又傲的富家子,他只是没有愿意讲话的对象。
「你的冷漠和骄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大胆的说。
「是吗?」他眉毛一扬,眼中闪过—抹光彩,「你认为这样?」
「当然,雷文也这样说过!」她点点头。
「别提他,我要听你的意见!」他说。
她抿着嘴,微微歪着头,十分俏皮,十分认真。
「我没意见,我只是——有点怕你!」她笑着。
「怕我?」他脸上神色好怪。过了一阵,他站起来,说,「我去给你拿杯果汁。」
亦筑想阻止已来不及,看着他修长的背影从一扇门中隐去,心中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情绪。
黎群再回来,手上多了两杯红色的果汁。
「西瓜汁,我才打的!」他说。
亦筑接过杯子,暗暗的打量着他。他穿得很随便,不像在学校时那幺讲究,或许,就是因为衣着的随便,而使他变得可亲些?脸上不再冷漠,眉心不再深锁,除了漂亮之外,他有种特别的气质,有一种别人及不上的风度,有——想这些做什幺?女孩子总喜欢研究这些吗?亦筑收回停留在他脸上过久的视线,自己也觉不好意思,忙低头啜着那杯西瓜汁,西瓜汁甜甜的,凉凉的,很可口。
「你知道,黎瑾今天为什幺会突然请我们吗?」她问。
「她没有提,难道不可以吗?」他反问。一改平日的冷漠,他也变得话多了,「请客也要问为什幺?」
亦筑脸红了,她原是想侧面打听些消息的。
「不,我们在一起两年,她从来没有提过请我来,我想——或者今天是她生日什幺的!」她说得很得体,很婉转。
「不!」他摇摇头,锐利的眼光停在她脸上,若有所思,「你想知道什幺?」
「不,不!」她连忙否认,也提高警觉。黎群是个十分机灵的男孩,「我随便问问,他们——该回来了吧!」
他仍然看着她,脸上神色很怪,似乎想说什幺。
「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后面果园里看看!」他说。
她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出去走走总比呆坐的好,和黎群谈话,总是那样不自在。
后面的园子也是那幺大,在树林中转了几个弯,从一道小门出去,呈现眼前是一大片山地,山上有许多各种不同的树,没有结果子,亦筑也分不出是些什幺树,只默默的跟在黎群后面走。
「右边的是桔子树,左边的全是番石榴,再后面还有些葡萄、柚子和无花果。我看着这块地空着可惜,找人来开发的」他说。脸上竟浮出一抹难得的浅笑。
「水果成熟时,你怎幺处理?卖吗?」她问。
「附近有一家孤儿院,那里的许多孩子会替我处理成熟的水果。」他淡淡的说。毫不炫耀,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
亦筑的心里忽然多了些什幺,那是一个新的、鲜明的形象。以前,她总认为黎群是黎瑾的哥哥,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像校园里许许多多的陌生同学一样,无法在心里塑造个形象,即使有,也是个淡淡的冷漠,骄傲,不茍言笑的影子。
奇怪的,今天虽只有短短时间的相处,他也不曾说什幺,只是那句简短的话,就在亦筑心里建造一个深刻的意念,黎群,是个深沉,善良,内在丰富的男孩!
像画家手里一枝神奇的笔,轻轻几笔,就勾画出一幅清新可喜的杰作。
「我想,你的好心会得到好报的!」亦筑由衷的说。
「如果我想要报答,未免太卑微了!」他继续往前走。
「并不是卑微的问题,」亦筑脸孔发红,「现在只耕耘不收获的人毕竟那幺少——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黎群停在一株桔子树旁,带着一抹欣喜的深思神色看着她,她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神色,也没发觉过他也是如此出色,如此吸引人的一个男孩,不禁呆了。
「你坦白得可爱!」他慢慢的说。声音很低,很沉,这句话,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记得你说过情愿看见人表现出‘真我’来!」她答。她不知道为什幺这幺说,几乎是没有考虑冲口而出的。
「你——重视我的话?」他眼睛一亮。
「我——」她心中竟有一阵难以抑制的波动,「重视所有对我有益的话!」
他深深凝视她,似乎要想从她脸上找出什幺。
「你很会说话,出乎我想象之外!」他慢慢说。
「你把我想成什幺样的人?」她好奇的问。
他笑一笑,十分难懂的笑。继续往前走。
「幼稚些,平庸些,至少,不会比小瑾好许多!」他说。
「黎瑾?你觉得她幼稚,平庸?」她惊讶的叫将起来,「她那幺美,那幺斯文,而且,她是你妹妹!」
「是妹妹也得讲真话,」他摇摇头,看着山顶上的浮云,「她是被宠坏了的女孩,永远长卜不大,何况,美,斯文能代表什幺?」
「如果你的看法是这样,你对女孩子未免太苛刻!」她说,「我很难想象,什幺样的女孩子才能合你的标。」
「宁缺毋滥,你懂这意思吗?」他再看看她。
「这只是一句自高自大,孤芳自赏的人,对自己的—种掩饰说法!」她不以为然。
他的脸紧绷起来,有点恼怒,「你懂什幺?什幺孤芳自赏?什幺掩饰?你是小说看得太多。自以为什幺都懂,是吗?治身自好的人是自高自大?你该重新回高中去念念国文!」他冷冷的说。
她一怔,他怎幺无端端的又发起脾气来?她完全没有讽刺他的意思,她十分难堪。
「你误会了,我只是说一部分人!」她解释。
「一部分人,谁?我吗?」他上前一步。
「黎群,」她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得讲点道理,谁在说你了?如果你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呀!」
黎群闭口不言,眼中锐利的神色渐渐退去,他显得似乎有些疲乏,过了一阵,他说:
「回去吧!他们也许回来了!」
亦筑负气的跟在他后面慢慢朝山下定。富家子弟都是有任性,自以为是的毛病,黎群,黎瑾都不例外。穿过那扇小门,回到花园时,黎群停下来,很诚恳的说:
「刚才是我不好,你别介意!」过了一阵,又说,「我们俩之间总有些意见不合。或者,我们都倔强又固执!」
亦筑笑笑,刚才的大叫大嚷,也未免太失礼,她本来并不斤斤计较的,对黎群,不知为何总不让步。
「有时有些意见也不惜,争论之下,总有益处!」她说,「我虽倔强些,却不固执啊!」
他也释然的笑了,亦筑说得对,争论之下,总有益处,至少,也增加彼此间的了解。
回到客厅,雷文他们仍未回来。刚才被遗忘的那丝酸意,又悄悄的涌回来,亦筑本想告辞先走,又觉得有些不甘,坐在沙发上不再讲话。
黎群坐在对面,若有所思的也不开口,沉闷的气氛十分难受,过了一阵,他站起来,说:
「我叫工人去碧潭找他们,你坐一下!」
亦筑想说用不着,他已匆匆离去。无聊中,她开始四下打量这幢华丽的别墅。像所有大房屋一样,黎园也显得相当阴森,大树遮去了阳光,屋子里若不开灯,就觉得阴暗了,除此以外,酸枝木家具与屋顶木梁的雕花,虽然配得十分好,总觉得古老,大厅四边的门都掩闭着,使第一次来的亦筑,竟有些恐怖感。她不明白,富有的黎家,为什幺要把客厅布置成这样?暮气沉沉的,现代化的明朗,简单线条不更好?
花园传来一阵笑声,是雷文和黎瑾的,他们回来了,大厅中等待独坐的亦筑,竟有种说不出的难堪。从窗口望出去,雷文和黎瑾手牵着手,互相凝视微笑,那情景——亦筑真愿自己不在此地,不曾见到他们。看情形,他们真是——恋爱了。
「亦筑来了!」雷文先发现她。
黎瑾立刻放开他的手,苍白而美丽的脸上现出羞涩的红晕,她跑到亦筑面前,像解释什幺似的。
「我们等了你好久,以为你不来了,所以先去!」她说。
「你来了多久?一直坐在这儿吗?」雷文问,他脸上有一层幸福、愉快的光辉。
「不很久,」亦筑尽量装得自然,「黎群刚带我去后山看果园,他叫工人去找你们!」
「人都回来了,还找什幺?」雷文笑着。他仍然笑得那幺引人,那幺开朗。
「我去叫哥哥回来!」黎瑾很快转身离开。女孩子比较敏感,她已看出亦筑神色有些不对。
「去碧潭十多次,只有这次最愉快!」雷文兴奋的说,「黎瑾居然会划船,看她柔柔弱弱的,真想不到!」
亦筑不作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你说得对,若不接近,实在难了解一个人,像黎瑾,我以前以为她又冷、又傲,现在才知道她——」他又说。
「十分可爱,对吗?」亦筑嘴上促狭,心里却很不舒服。
「亦筑,老实说,我从来没碰到过像黎瑾这类型的女孩,几乎不敢相信这时代会有这样的人。这是我的幸福,对不对?」他坦白的,毫不保留的说。
「你怎能和一个女孩子讨论这问题呢?」亦筑说。
「怎幺不能?你不同,希望你给我点意见!」他热烈的说。粗心得一点也没有注意亦筑奇异的神色。
「什幺意见?你想追她?」亦筑的心发冷。
「嘘,别说。她回来了!」雷文压低声音。
黎瑾伴着黎群一起走进来,兄妹两人都显得很愉快,亦筑突然警觉,在此时此地表现不愉快是件多幺不明智的事!她强打精神,压住心中许多纷乱的思绪,她不是那种经不起打击的女孩,她得坚强!
「麻烦你了,黎群!」她大方的,平静的笑。
黎群看她一眼,没说话,或者,他是那种不喜欢用言语去表达一切的人。
「饿吗?该吃点心了,好吗?」黎瑾像是对大家说,却只看着雷文。她实在不是个好主人。
不等雷文回答,她已从一扇门中退去。她今天表现出过分兴奋与热烈,和她平日冷漠、拘谨完全不同,傻子也能看出是怎幺回事,偏偏她自己还毫无所觉。孤僻的日子过得太久,她不知道在这种场合应怎样处理自己。
黎群皱皱眉,十分不高兴的瞪了雷文一眼,站起来,匆勿朝另一扇门走去,一边对亦筑说:
「你坐一下,我有功课!」
门砰的一声弹回来,雷文才疑惑不解的自语:
「这个人怎幺回事?谁得罪了他?」他说,
「没有人得罪他,哥哥脾气一向如此!」黎瑾出来,背后跟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佣。手上举着一盘点心,「他在赶写毕业论文!」黎瑾接着说。
托盘里是一些蛋糕、小点心之类的东西,亦筑一向不爱甜食,微笑着拒绝,并非有意,然而,黎瑾的脸变了。刚才的笑容被僵硬所代替,她敏感的以为,亦筑已在妒忌她了,她永远忘不了亦筑先认识雷文的事。
「一点都不吃吗?」她问。脸上只有僵硬的勉强笑容。过窄的心胸,使她只会钻牛角尖。
「我胃不好,吃甜的东西常泛酸,很难受」亦筑解释。
「未必吧!或者只是我家的使你反胃!」黎瑾说。
「真的,我知道,亦筑从不吃甜食!」雷文在一边说。
「你怎幺知道?」黎瑾脸色更难看,完全破坏了她那雅致的古典气质。
「我们在一起吃过许多次东西,常常同路回家,怎能不知道?」雷文毫无心机,粗心大意的,还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大孩子,「别逼她吃了,我多吃点吧!」
黎瑾似赌气的哼一声,低声说:「你倒体贴!」
雷文只顾着吃,根本没所见黎瑾的话。亦筑心里却重重一震,黎瑾现在已开始妒忌,而这种妒忌却是毫无理由的,她不得不提高警惕,看样子,她必须退出这尴尬的处境才行。
过了一阵,雷文吃下最后一块蛋糕,拍拍手,正想说什幺,黎瑾却抢先开口。可能是她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太过分,到底亦筑还是她的好朋友。
「晚餐吃多一点吧,不再有甜食!」她似抱歉的说。
「不——」亦筑拖长了声音,一个突然的意念闪上心头,「我不能留在这儿吃晚饭,有点事——暑假里我教的学生今天请我一定去,我推不掉。」
「亦筑,你真扫兴,」雷文大叫,「迟到早退,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你,今天怎幺回事?」
「没有事,我只是赶来说一声,」亦筑装得很像,「我们是老朋友,黎瑾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黎瑾一室,她心里实在希望亦筑离开,和雷文单独相处,多美的时光!嘴里却不得不说,「当然能原谅你,可是你一走,就不热闹了!」
「有的场合不需要热闹!」亦筑微笑着一语双关的,「对吗?我得走了!」她站起来。
「我送你!」黎群忽然出现,冷漠、不耐烦的声音使大家都吃了一惊,他不是在写毕业论文吗?怎幺会听到外面的谈话?怎幺知道亦筑要走?
「不,不必麻烦了!」亦筑推辞,她怕和黎群在一起。
「不麻烦!」黎群自顾自的往外走,完全不理会所有人的惊讶眼光。
「那幺——我走了!」亦筑无奈的跟着出去,沉默的走出大花园。黎群一言不发,似乎真是只为送亦筑出来。黎园的门口是一条通往公路的幽静小径,附近没有人家,小径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亦筑很想打破使人窒息的沉闷,对着深沉、冷漠又怪异的黎群却真找不到话题。
「你并没有事,对吗?」黎群突然说。他不看她,只对着空旷的田野。
亦筑吃了一惊,他锐利的眼睛看出了什幺?
「你的学生并没有请你,你只是——想离开!」
「你的话令我难堪!」她摇摇头,不置可否。
「你难道不想想,你的离去也令人难堪?」他说。
「我不认为黎瑾或雷文会难堪,」她笑笑,「如果是你,也会离开。」
「小瑾真傻,雷文——并不适合她!」他也摇头。两人的对话含蓄而微妙,点到即止。
「这该由她自己决定,你怎能替她感受?」她眉毛上扬。
「你说得对,我怎能替她感受?」他若有所思。骄傲如他,竟能说出这种话?「我只是——不喜欢雷文!」
「雷文很孩子气,不拘小节,粗心大意,其实,他很不错,内在也蛮有深度!」她说。
「你很了解他?」他看她一眼,颇为惊讶,「你们认识并不久!」
「了解不一定因时间长短,」她微微脸红,「有的人一眼就能看穿他,有的人却深得像个矿。」
「矿?」他回味着这话。
「你就像个矿,对吗?」她直率的说。
「是吗?」他笑起来。当他笑时,黑亮的眼中有一抹难以捉摸的神韵,脸上有一种在别的男孩身上难找到的阴沉,似乎是绅士的高尚气质,「那幺你是个好的开矿者?」
「不——」她拖长了声音。他的话说得很明显,难道他——不,不可能,他们俩算得上是个陌生人,「我不敢以开矿者自居,即使是,也是最差的!」
他看着她,立刻看出她的闪避。
「你相当聪明!」他说。
走上公路,汽车、行人立刻多起来,他们无法再继续「捉选藏」似的谈话。站在公路局车站上,她说:「谢谢你送我!」
「我似乎是为你这句话而来的。」他有点自嘲。
「别把目的和结果看得这幺重,当心你会失望!」她说。带着些开玩笑的口吻。
「是吗?」他认真的凝视她,「是吗?」
她心里一颤,今天黎群怎幺回事?心不在焉的,讲的话又是那幺古怪,莫非有什幺原因?
「我在开玩笑,你真介意?」她故作轻松,心里却轻松不起来,因为她已在开始怀疑一件事。
「我不该介意?」他反问。
她说不出话来,黎群的态度使她疑心越来越重。
公路局汽车来了,她松了口气,正预备上车,黎群出乎意料之外的握住了她的手臂,握得很紧,很紧,她已感到痛了,她忍不住低呼:「黎群,你——」
黎群的手有一些神经质的颤抖,脸上神色怪异得出奇,似乎在强抑着激动。
「你还会再来黎园吗?」他声音急促又低沉,好象亦筑一去永不回头似的,「你会吗?」
「我想——我会!」她心中发颤,有些害怕。
「那幺——再见!」他放开她,长长的吸一口气。
「再见!」她低着头,匆匆上车。
黎群不再看她,转身大踏步而去。
亦筑心中起伏不定,刚才的一剎那似乎在做梦,他——黎群是什幺意思?
回到家里,她暂时扔开了心中所有的事,她不能比爸、妈和亦恺看出什幺。
「咦?怎幺这幺早?不是黎瑾请你吃晚饭吗?」淑宁正在洗菜,看见亦筑不禁诧异的问。
「临时——改期了,」她结巴的扯谎,「黎瑾不舒服!」
「哪有这回事?不舒服就赶客人走?」淑宁摇摇头,「富家小姐总是这样的!」
「亦恺呢?」亦筑不愿再谈,岔开话题。
「在屋里看书,」淑宁说,「你我他有事?」
「没什幺,」亦筑往房里走,一边说,「我马上来帮忙,先去换衣服!」
亦恺已听见她的声音,从书本里抬起头。
「姐,你找我?」他问。
「没事!」亦筑拉上屋中间的布帘,开始换衣服,「我以为你去打篮球了!」
「这学期没时间打篮球,」亦恺摸摸短发,「看书都怕会来不及,学校功课好紧!」
「你不要紧的,我相信!」亦筑换好衣服,拉开布帘。
「姐——」亦恺怔怔的望着她,欲言又止。
「什幺事?」亦筑问,「想要点钱买书,是吗?」
「不,钱还有,」亦恺摇摇头,「昨天放学时,我看见你和雷文走在一起!」
「雷文?」亦筑吃了一惊,下意识的脸红,「你认得他?」
「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亦恺笑,「他以前是我们学校的名人,我读初中时就知道他!」
「是吗?他现在是我同学!」她故意装得平淡。
「你小心他,姐,」亦恺一本正经的,「他是个花花公子,以前他有好多女朋友!」
「是吗?」亦筑暗暗皱眉,「我偶然碰到他一起走的,并不常来往,只是——他并不很坏,除了爱开玩笑,恶作剧和有点孩子气之外,人倒挺老实。不像花花公子!」
「你不知道,」亦恺严肃的,「他在学校时打篮球,唱热门音乐,演话剧,什幺都来,据说有个女中的学生,百分之五十以上都喜欢他!」
「这幺厉害?」亦筑笑起来,是笑亦恺的天真,「别为我担心,我是铁石心肠,何况他有女朋友了!」
「是谁?」亦恺似乎很感兴趣。
「黎瑾!」亦筑说。心中却感到一阵别扭。
「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吗?快劝劝她,别上当!」亦恺说。
「这种事怎幺能劝?亦恺,你还小,不懂!」她叹口气。她怎能劝黎瑾?何况,雷文也不是亦恺所说的那样。
「别老当我是小孩,姐,」亦恺不服气,「我十七岁了!」
「好吧!不当你是小孩,但也别再谈别人的事,」亦筑说,「做自己分内的事已经够忙了!」
亦恺回到书本上,他总是这幺听话的。亦筑把换下的衣服挂好,正预备去帮淑宁的忙,亦恺突然又说:
「太漂亮,太出众的男孩也够烦恼,像雷文,他以前被女学生包围的滋味怕也不好受!」
「你怎幺老想着雷文?他怎会被女学生包围?」她问。
「我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呢!」亦恺傻傻的笑,「其实他和你倒是很配!」
「什幺话!」亦筑咕噜着,扔下亦恺走出屋子。
「谈什幺男朋友?亦筑的吗?」淑宁从厨房出来。
「不,」亦筑脸红红的,「怎幺会谈我?是黎瑾的!」
「黎瑾也交男朋友?怎样的男孩才配得上她?」淑宁说,「她就像最细致的江西瓷器,最好放在那儿欣赏,碰不得!」
「为什幺碰不得?妈说得真怪!」亦筑笑。
「真话!」淑宁语意深长的,「黎瑾骄傲,心眼儿又小,这样的女孩容易妒忌,做朋友还无所谓,做丈夫就怕那男孩会吃不消了!」
「也不能这幺说,」亦筑不同意,「如果她真爱那男孩,还有什幺不能谅解?不能包容?爱能遮盖—切缺点!」
「你把爱美化了,说说是行的。要你去做,就难上加难了!」淑宁说。
「好吧,算你对,」亦筑从椅上跳了起来,「今天怎幺老谈别人的事?用不着为别人担心的!」
「不谈别人的事也行,讲讲你自己吧!」淑宁看着女儿。
「我?」亦筑指着自己的鼻尖,脸上现出个可爱的鬼脸,「又简单又清白,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任何人也别想来麻烦我,有名的铁石心肠!」
「看你!」淑宁摇头叹息,「怪得离了谱!」
大门在响,是秉谦回来了,淑宁站起来迎老伴,亦筑乖巧的倒上杯热茶。
「回来了,」淑宁说,「我去炒菜,今天周末加菜,有你最爱吃的酱爆肉!」
「好!好!」秉谦一味说。回到家里,一天的疲劳都消失在要儿的笑靥中,他满足的喝着茶。
在温暖的亲情中,物质的享受,金钱的多寡,都变得那幺微不足道了。
「亦筑,亦恺,都没出去吗?」秉谦放下茶杯问。
「都在,」亦筑坐在秉谦对面,「亦恺在看书。」
「难得大家都清闲,今天我领了加班费,带你们大家去看场电影!」秉谦像宣布世界大事!
「真的吗?」亦恺从屋里跑出来,这被平日功课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大孩子,一听说看电影,仍有抑制不住的喜悦,「爸爸万岁!」
秉谦慈祥的看着儿子,心里颇为感慨。一场电影,对别家来说也许是微不足道,但对方家,却算件大事,感慨中,不免对这对出色的儿女感到歉然。
「看完电影再带你们去圆环吃夜宵!」他再说。
姐弟俩都有点出乎意料之外,秉谦平日甚是节俭,今天的举动,未免太「豪华」,年轻人,怎能完全体会到父母的心呢?
「不用了,爸,看电影已经够了!」亦筑说。
「何况妈妈今天又加菜,消夜就免了吧!」亦恺也说,
秉谦心中十分激动,善体人意的好儿女,不是人人都能有的福份,穷,算得了什幺?
「随你们吧!」他掩饰心中的波动,站起来走回房,「让你们妈妈选电影吧!」
淑宁选了半天,挑了个外国文艺片,亦筑明知妈妈是投儿女所好,淑宁本身不爱看的,她大叫着反对。
「不,同学说这个电影不好,又沉闷,又没劲,我情愿看国语片!」亦筑说。
「我也是,国语片有时也拍得不错,看三流外国片不如看一流国片,一为省钱,二为爱国,再说妈妈也不至于在电影院打磕睡!」亦恺笑着。
争持了半天,总算在两票对一票的情形下,选了个淑宁喜欢的国语片。自然,姐弟俩不会有多大兴趣,但是妈妈高兴,他们也就满足了。
难得来西门町的人,对这儿的热闹,繁华会觉得是种新奇的感受。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穿按来往的行人,大声的热门音乐,最使人目不暇接的是那些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他们那副悠闲自在的模样,似乎这个世界都没有他仍关心的事物,一群不曾认识生命的人,或者说一群不知自己是谁的人。
买了中国戏院的票,时间还早,四个人在马路上闲逛,等时间确是件恼人的事,表上的时针似乎永不会动,好不容易等得差不多,正预备往回走,突然传来一阵熟悉又开朗的声音。
「亦筑,亦筑,方亦筑!」
亦筑诧异的回头,雷文正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亦筑,不是你的学生——」他说。一眼看见亦筑身边的家人,连忙改口,「这位是方伯伯,方伯母和弟弟,是吧?我是亦筑的同学,雷文!」
淑宁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会心的微笑已流露出。秉谦没什幺表示,亦恺却不甚友善的望着他。
「怎幺——你也这幺早回来?」亦筑问,「黎瑾也来了吗?」
「你一走场面就更冷落了,黎群阴阳怪气的,我受不了那气氛,吃完饭就开溜,你们——看电影吗?」
「嗯,看中国的!」亦筑有点不自在,是妈妈的眼光,「你呢?一个人逛街?」
「想看大世界的,买不到票,」他潇洒的耸耸肩,「只好回去睡觉了!」
「我们得进场了,再见!」亦筑拉着淑宁想走。
「有空来我们家坐坐吧!」淑宁笑着说。
「好,一定来!」雷文挥挥手,大踏步而去。
「妈真是,为什幺要他来我们家?」亦筑抱怨。
淑宁不说话,只是一味的笑,似乎胸有成竹。亦筑心中一下子又烦躁起来,俊妈妈,你完全弄错了!
早晨醒来,亦筑发现亦恺已在院子里背英文单词了,她满意的笑一笑,去洗手间梳洗。
客厅里静悄悄的,星期天是淑宁难得的好休假,她不必那幺早起身给秉谦和儿女弄早点,乐得偷偷闲,多睡一阵。亦筑轻手轻脚,不愿吵醒父母。
梳洗完毕,她回到屋子里换衣服,从少数的衣服中,她选择一件白色衫裙,短短阔阔的裙子,很有青春气息,对着镜子,把短短的头发胡乱的理一理,拿了小钱包,然后到厨房拿了两片面包,和着茶咽下,匆匆忙忙出门。亦恺看她一眼,也不问她去哪儿,继续背生词,每个星期天亦筑一定去附近的灵粮堂做礼拜的。
路上已有许多行人,时间已不早,亦筑加快了脚步,刚出巷口,一个高大的人影拦住她。
「早啊!亦筑,去哪儿?」那人说。
亦筑惊讶的看看,那人竟又是雷文。
「你比我更早,不是吗?」她笑着说。遇见雷文,她的心情十分开朗,「我去做礼拜,你呢?」
「我专程在这儿等你,」雷文凝视她,「陪你一起去做礼拜,怎样?」
「不行,」亦筑摇头,她想起黎瑾那炉忌的脸,「我做礼拜不需要人陪,而且——不大好!」
「有什幺不好?多领一个迷途罪人回圣殿,不好?」雷文促狭的笑。
「你得到黎瑾批准吗?」她不得不问。
「为什幺要她批准?她怎能管我?」雷文说。
「你昨天不是说要追她吗?」亦筑没好气的,「追她就得在我这儿避避嫌!」
「多幺小心眼的女孩!」雷文夸张的叫道,「何况谁说过要追她的?我可不愿那幺早,被女孩子捆死!」
「你总是那幺不正经的,我要走了,太迟了不行!」她叹一口气,预备走开。
「亦筑!」他抓住她的臂,「你今天逃不开我,我跟定了你!」
亦筑心中剧跳,脚下像生了根般的不能移动,雷文手掌上的温暖阵阵袭向她,她觉得有点昏眩。抬起头,雷文漂亮的眼睛正似笑非笑的凝视着她,她几乎想立刻逃开,永远别再见他——但是,她知道她已逃不开。
「放开我,别耍无赖!」她板起脸,伪装生气。
「亦筑,别发脾气,就算你——今天陪陪我,行吗?」雷文的语气变得正经,脸上也没有那似笑非笑的可恶神情。
「为什幺——要我陪你?」她问,声音极不稳定。
「我不知道,」雷文摇摇头,「早晨醒来,我就想起你,立刻有要见你的渴望,于是我就来这里,我知道你会出来做礼拜!」他轻轻的放开她,「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幺要见你,只是想到——就来了!」
亦筑吸一口气,她觉得有些无奈。
「走吧,跟我去做礼拜,然后——如果你愿意,去我家吃中饭!」她稳重的说。
雷文脸上洋溢着光彩,他几乎要抱起亦筑。
「天,你真是我心爱的小亦筑!」他大叫。
亦筑也笑起来,两人并肩往前走。她说:
「我先提出警告,如果你再疯言疯语的,我立刻赶你走!」
「是!小人不敢!」雷文夸张的。
他们坐在教堂的楼上,仪式还没有开始,教堂里有细细的低语声。
「亦筑,昨天为什幺扯谎先走?」雷文低声问。
「没有留下的必要!」她淡淡的。
「黎瑾一口咬定你生气,我说不会!」雷文说,「黎群抢着去送你,我看——」
「别胡扯,我会生气!」她阻止他。
「不止你生气,我都会生气!」雷文似真似假的说。
「又胡扯,你生什幺气?」她斜睨他。
「我也不知道,」他皱起眉心,「只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是了,贪不喜欢看他凝视你的眼神。」
「我不觉得有什幺不对,大家都是同学!」她淡淡说。
「黎群虎视眈眈的,像要把你吃下肚去!」他说得孩子气,然而事实上也差不多,「我看他喜欢你!」
「哪儿来的喜欢?」她泛红了脸,雷文的话使她浑身不自在,「讲过三次话,见了几次面,都是为黎瑾,你以为喜欢—个人就是这幺简单的事?」
「这——很难讲,譬如一见钟情——」他说。
「就像你和黎瑾?」她接着说。
「天地良心——」他低声叫。
「嘘!」亦筑迅速制止他。
牧师已走上讲台,礼拜就要开始。教堂里所有声音都静下来,只有圣乐的琴声,伴着唱诗班悠美的赞美诗,气氛庄严而肃穆。雷文愉偷转头看亦筑,她垂看脸,闭起眼睛,默默的开始祷告,那神情就像个无邪的孩子。向父母诉说心中话,那幺纯真,那幺动人。雷文不是教徒,竟也看得呆了,下意识的觉得,神就在天上望着他,一种奇异的心理,使他也闭上眼睛。
整个礼拜的过程;亦筑都是那幺专心的听讲道,没有任何事能分她的心,甚至在身边不住偷看她的雷文也不能。
雷文听不懂,也无法一下子接受牧师的话,这不是课室,他耐不住这份枯燥乏味,好几次想引亦筑讲话,都被她的神色所阻,他只能偷偷的打量她。很奇怪,他从来不觉得亦筑美,在他心里只是个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充满青春气息和少女纯真韵味的女孩,今天他们并肩坐得这幺近,他竟发现她的侧面相当美,相当吸引人,尤其那充满智能的大眼睛,那一排能扇动灵魂波纹的睫毛,竟使他心中起了波浪,他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和她在一起,全身都充满了活力,信心与希望,一个好朋友,是吗?亦筑是他的好朋友!
礼拜结束,他茫无所觉,亦筑转头,遇到一双令人心颤的漂亮眼睛,她吃了一惊,你真大胆啊!在教堂里他竟这样望着她。
「雷文,不走吗?」她极力使自己更平静。
「哦——」雷文站起来,「牧师讲得很好!」
亦筑抿着嘴笑,一个明目张胆的说谎者!出了教堂,走上回家的路,她促狭的问:「牧师讲的哪一段最好?」
雷文看着她,耸耸肩,孩子气的笑。
「我认为全部都好,至少,他给了我一段时间来静静欣赏你,让我发现了你的美!」他说。
「天,你真该下地狱!」她红着脸叫。
「有你陪着我,下地狱也不怕!」他开玩笑似的说。
「我凡事虔诚,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轮不到我下地狱的!」她轻松的笑,「快到我家了,说话当心些!」
「你的父母都很和气,你弟弟不很友善!」他说。
「亦恺认识你,他说你高中时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女朋友多,人又花心,」亦筑看着他,「他说得对吗?」
「冤哉枉也!」他呼喊起来,「我的心一点也不花,那些女孩子一放学就已等在学校门口,逃都逃不了,不是我的错,亦恺怎能定我罪?」
「就算亦恺定了你的罪也没关系,我保证不告诉黎瑾就是!」她故意的说。
「怎幺又是黎瑾?你替我配好了,是吗?」他说,「我并没有打算交女朋友呀!」
「这是你的一见钟情式,」她笑着,心中免不了些微的妒意,「错了吗?」
「我不否认对黎瑾有好感,因为她太美,」他终于坦白,「但是,我对你也有好感,也能算一见钟情?」
「那幺多的一见钟情,你是‘博爱’专家!」她笑起来。
站在亦筑家门口,雷文忽然停住不动,刚才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漂亮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看着亦筑。
「我不想进去,亦筑!」他说。
「稀奇的念头,」亦筑耸耸肩,「我没求你进去,你自己要跟来的。」
「我只是想找个人陪陪我,去你家——太冒昧吧!」他说。脸上有一种真诚又孩子气神情。
亦筑不响,看着地上的一块石子,看得很专心。她曾对第一个男孩子的约会有过许多梦想,该很有气氛,很有诗意,很令人心动的,但是——这不是一个约会、没有气氛,没有诗意,也不动人,一个男孩子要求一个女孩子陪陪他,该算什幺呢?若也能勉强称之为「约会」,该是世界上最别扭的。
「看着地面不说话,是表示拒绝吗?」他用。
「没说出去什幺地方,我怎能考虑?」她抬起头。
「哦——自然是去吃午餐,然后我个地方坐坐,聊聊,或者,你想去看场电影也行!」他说。
「我情愿坐坐,聊聊,我对电影没兴趣,」她笑着说,「既然不想进去,在这儿等着,我进去交代一声!」
「遵命!」他作一个立正的姿势,「请你快点!」
亦筑进去了一分钟,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脸上有一抹未曾散尽的红晕,不知为何会使她脸红,她关上门,催促的说:
「走吧!别站在这儿了!」
粗心大意的雷文不曾觉察她的异样,高兴的伴着她往巷口走去。他是个怕孤独又偏偏被孤独所包围的男孩,有人陪着他,他已心满意足。
「到哪里吃饭,你说!」雷文望往她。
「不知道,我很少在外面吃饭!」她老实的说,「随便你选吧!但——别选贵的!」
「为什幺?怕我付不起钱?」他问。
「不——」她拉长了声音,「我没有多余的钱请你,所以不希望你为我多花钱!」
他看着她,神色有些惊讶。很少女孩子像她,真的,现在女孩子个个都爱虚荣。夸张,恨不得男孩子每次带她们去最贵的地方,能像亦筑这样脚踏实地的,简直太少。
「别担心这个,我会安排!」他拍拍她的肩。
他们坐三路车到衡阳路,走了几分钟,雷文把亦筑带到一间小巧又颇为雅致的小餐厅,浅蓝色的灯光下,情调相当柔和,还有悠悠的古典音乐声。他们在二楼找了一个靠边的火车座,一人一边,面对面的坐下来。
「你似乎相当熟!」她说。「常来吗?」
「来过几次,逃避家里墙壁的压力!」他说。
「墙壁的压力?」她笑笑,「很够幽默。」
点了两客排骨饭,女侍者礼貌的离开。
「不是幽默,是真话,我家太冷清。」他由衷的说。
「冷清的家怎幺会培养出开朗如你的人?」她不信。
「很难解释,你慢慢会明白!」他居然叹一口气。
「难道你有苦衷?看来不像!」她歪着头,满带着研究的意味。
「苦衷倒没有,可能我对一些事物要求太高,所以常常觉得失望、空虚、无聊!」他说。
「外表的你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她说,「难道你有双重性格?」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有一丝落寞的味道,「或者是吧!当我处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我开朗,活泼,快乐,当我独处时,我觉得失望、孤独,甚至害怕——」
「难怪开学第一天你要留住我,」她恍然,「可是你怎能不知道自己?怎能说‘或者是吧’?连对自己都那幺陌生,多幺可怕的事!你怎能把稳自己?」
「老实说,我把不稳自己,从来都把不稳自己,」他苦恼的看着她,「亦筑,告诉我,我到底是怎样的?」
「我说不出,我并不——十分了解你,我曾以为你相当单纯,但是错了,」她摇摇头,「有一句话你听过没有?就是说:‘人,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怎样的!’听过吗?懂吗?」
「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
怎样的——」他喃喃的自语,「太深奥了,但——相当有道理!」
「我们往往并不是那样,但是以为别人看我们是那样,于是我们拼命使自己变成了那样,」亦筑又说,「这句话看来似是而非,多看两次,想深一层,就能明白了!」
「亦筑,有时我真不能相信,你多大?你怎能懂得那幺多?」雷文疑惑的,「也许你是天才?」
「我不是天才,」亦筑淡淡的笑,「你要明白一件事,清贫人家的子弟,所遇的困难挫折,比人多些,对这个世界,对人生也能更了解一些,信吗?」
「无法不信,是吗?」他也笑了。
「有些经验是金钱买不到的,富有固是人人所愿的乐事,清苦自守,心安理得,未尝不乐,」她有些骄傲,「雷文,说说你的家,为什幺令你不满?」
「我父亲是雷伯伟——也许你也听过,小时候,父亲尚未发迹,正如你所说,一个小小的官,但家里却十分快乐,我开朗的个性,和那时的生活有很大关系,但后来,父亲步步高升,到今天地位,财,势,名位都有了,但他们已不属于家,更不属于我,难得见到他们的面,见了面,也没时间来管我的事,工作,应酬捆紧了他们,我每天从学校回家,迎接我的,只是一片死寂,能令人疯狂!」雷文倾诉的说。
「但是——」亦筑吸一口气,她无法想象的事,「你的母亲,不至于也要工作吧!」
「她更要工作,」他苦笑,「除了晚上的应酬,白天她要应付比父亲更大的官太太。打牌啦,捧明星、歌星啦,无聊得令人痛恨,但却是她们主要的娱乐。」
「雷伯伟!」亦筑忽然想到什幺,「就是那个什幺副部长雷伯伟?他是你的父亲?我常在报上见到他的名字!」
「是的,就是那个雷伯伟!」雷文点点头,「别人也许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我却情愿父亲平凡些,平凡得使我能接近,能感觉到他是我父亲!」
亦筑咬着唇不说话,她绝没想到雷文父亲是那样显赫的一个大人物,而那幺巧的,她的父亲方秉谦,竟是雷文父亲底下名不见经传的小科长,这情形,即使她真能不觉妒忌,也相当难堪。
「没想到——你是位豪门少爷!」她似自嘲又似嘲弄。
「别说这些无聊话,亦筑,」雷文发急的,「我提起父亲的名字,并不是炫耀什幺,我只是想要你更了解一下我的家庭和背景!」
「太了解,反而会使我不敢接近!」她说。
「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信的摇头,「门第之见不可能影响你,何况,我并不以这样的家庭为荣。」
「雷文,我得老实告诉你,有一件事我相当难堪,可以说心里很不舒服,我父亲——是你父亲下边的一个小科长,阶级相差十八级!」她真心的说。
「这——」他呆了一下,怎幺会这样巧?「不关我们的事。」
「虽然这幺说,我心里仍不舒服,这是真话,」亦筑说,「而且,我得声明,绝不是妒忌!」
「我——了解!」他随口说。
「你不了解,绝对不了解,」她摇摇头,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他不得不承认,「我心里不舒服,只是觉得世界上的事未免太不公平,我父亲苦干了二十年,从一个小科员开始,二十年只升成科长,而你父亲二十年前并不见得高过我父亲,但他现在是副部长,其间的差别多大?虽然才智、能力都有关系,我相信最重要的,乃是手腕,对吗?」
「亦筑,扯得太远了!」他想阻止她。
「这问题令你难堪?若是难堪,表示我说得对,」她叹—口气,「现实的社会,手腕的世界。」
「别谈了,想不到惹起你那幺大的不满,」他拍拍她:「我再说一次,这不关我们的事。」
排骨饭送上来,亦筑停止讲话,低下头来慢慢开始吃,刚才的话已破坏了她的情绪,她没有来时的好心情。
「老实说,你刚才的话是对的,」雷文放下汤匙,「我父母都很会钻营,只是——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爱他们,我不愿这幺讲他们。」
亦筑抬起头,凝视他半晌,歉然的说:
「是我错,我太小气!」
然后,两人都笑起来。这一阵笑声,无形中使他们之间更接近了。
「你知道,黎瑾和你的情形差不多!」亦筑说。
「是吗?怎幺回事?」他问。
「他父亲成日忙着做生意,没有时间理他们,甚至很少回家住,说是住在厂里,」她含蓄的说,「她母亲在她出世不久就死了,由奶妈养大,从小,她和黎群就住在那孤独的大园子里,养成了她的不合群、孤僻和冷漠,其实我很了解她,她内心十分善良」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悟,「所以黎群也那幺怪!」
「怪的人未必是坏!」她说。
「你为什幺总下意识的帮他?有原因?」他问。
「我不帮谁!」她脸有些红,「我只说公道话,我也替你辩护过!」
「替我?跟谁?」他不信。
「黎群——」她立刻住口,她觉得不该说。
「他提起我?为什幺?」他皱皱眉。这两个男孩子互相都没有好感。
「他只说黎瑾和你不适合!」她无法不说实话。
「笑话,他知道什幺,」他不高兴的,「他以为他妹妹是公主?别人都配不上?」
「他没有这幺说,他只说不适合!」亦筑解释着。
「分明是看不起人,他以为自己是数学系高树生?有深度?有灵气?家里有钱?哼!我要做给他看看!」他一连串的说。
她的眉心也皱起来,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真有这幺严重?他要做什幺给黎群看?
「赌气对你并没有好处,而且黎群并没有恶意!」她又说。
「好,」他胸有成竹的笑笑,「算他没有恶意,我对他也未必有恶意呀!」
直到吃完饭,他们不再谈任何事,似乎双方都在存心闪避些问题,但到底闪避什幺,他们自己也说不出来。
「你会跳舞吗?」侍者收去盘匙,雷文忽然问,「时间正好赶上茶舞!」
「跳舞?」她睁大眼睛。「生平只跳过一次,十岁时代表小学四年级参加团体山地表演!」
「你真蠢,跳舞都不会,我教你如何?」他笑着。
「心领了,」她连忙摇手,「谁能像你,什幺都会,什幺都想试试,难怪亦恺说你花花公子!」
「亦筑,你什幺都好,就是有时有点死心眼,什幺都会,什幺都想试,并不表示就是花花公子,只是好奇而已!」他不以为然的。
「为什幺我就没有这种好奇心?」她反问。
「你不是没有,只是被一种我还未查明的思想所限制,所压抑,对吗?」他一本正经的。
「对——」她拖长了声音,「我不想太放纵自己,我很贪心,放纵不得的!」
「跳一次舞不算放纵吧!」他的头伸到她面前。
「看你!」她红着脸闪避,心中猛跳个不停,她以为他要吻她,「就是没有正经的!」
「我说正经的,」他退回去,「去夜巴黎坐一下,就算不跳,看看别人跳都好,进舞厅又不是犯什幺罪?」
「不——」她一味摇头,「我不适合那场合!」
「无所谓的,开开眼界也好!」他说。
召来侍者,付了账,不由分说的拖着亦筑就走。亦筑窘红了脸,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算什幺?她强自镇定,故作大方,无可奈何的说:
「别拉我,跟你去就是!」
他放开她,用一种得意的,嘲弄的语气说:
「你看,这不是很好?何必那幺小家子气的,人活在世界上,就应该看尽,尝试完所有的东西,才不虚度此生!」
「越来越油腔滑调,和刚才完全不同,一个十足的双面人!」她没好气的。
他不以为忤的笑笑。绕过中山堂,向西门町夜巴黎走去。也许是因为他出众的外貌,也许是因为他潇洒的神情,街上许多人都在看他,他自己毫不在乎,身边的亦筑感到别扭了,好象有手脚无处放的感觉。
好在夜巴黎不远,很快的就到了,站在楼梯口,亦筑犹豫不前,楼上传来阵阵喧嚣的音乐和人声,这是个陌生的场合,她不得不怕,但是,雷文已抓住她的臂筋,大力把她拖上楼梯。
「只坐一下就走,我讨厌这幺吵的地方——」她说。
话没说完,一阵混浊的热空气扑面而来,她呆了一下,发觉已在黑压压的人群前。
「两位,找个好位置!」雷文熟练的吩咐侍者。
侍者手上的电筒一亮,示意跟着他走。亦筑怀着紧张、恐惧的心,紧紧的跟着雷文,她怕一不小心走失了。舞厅里差不多已客满,他们只能被安置在角落里,雷文很不满意,亦筑却安心些,不被人注意的小角落,令她有安全感。
「怎幺样?想象不到吧?」雷文问。
「人间地狱,进来是自找苦吃!」她狠狠的。
「逢场作戏,体验人生嘛!」他笑着。
刚才还不能适应的眼睛,已能看见昏暗中的景象了。一大群打扮得非常妖艳的女郎,她们的裙子短得几乎看见内裤,在舞池中随着音乐,和一群年轻的男孩舞着,模样狂热,如醉如痴,令人心惊。
「那些穿旗袍的都是舞女,年轻人多半是不良少年!」雷文不等她开口,抢先解释。
「报上不是天天登着取缔不良少年吗?」她惊异的。
「怎幺取缔得光?像一堆蛆,繁殖得又快、又多,社会风气败坏,青年人怎幺学得好?」他摇了摇头。
「他们摇头摆尾的在跳什幺?」她好奇的问。
「灵魂舞,」他笑笑,「要不要试试?」
「不,不,不,」她一连串的说。整个身体缩在角落里,怕雷文拖她出去似的,「我不会!」
「虽然很简单,我也不会!」他说。亦筑立刻放心。
「你对这种地方似乎很熟悉,难道你常来?像那些年轻人一样?来发泄剩余的精力?」她问。
「你以为如何呢?」他望着她。
灵魂舞音乐停止,手舞足蹈的人都回到座位,嘈杂的声音立刻充塞四周,烟雾更浓,亦筑简直无法忍耐下去,就在这个时候,雷文一把拖起她,等她警觉,他们已站在舞池中间,可恶的雷文,正似笑非笑的站在她面前。
「是慢四步,即使你不会跳舞,也会走路,对吧!」他不由分说的拥住了她。
这是一种新奇的,难以形容的滋味。亦筑第一次这幺接近一个男孩,而对这男孩又十分的好感,她觉得有点晕,有点乱,有点惊,有点喜,在雷文的怀里,十分满足。音乐慢慢的在身边流过,她下意识的跟着移动脚步,他们居然配合得很好。灯光由蓝色转变成紫色,他的脸很模糊,只有那对动人心弦的漂亮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停在她脸上,她心中的浪潮一个又一个,几乎无法自持。
「你跳得很好,亦筑!」他低声说。
她一震,极力从迷茫中自拔,她发觉他们距离这幺近,她几乎靠在他的身上,她能感觉到他的温热的呼吸,她能听见他规则的心跳——她推开他一些,她要完全逃离那些微妙的感觉,她使自己站得更直!
「我根本不会跳,」她有些气喘,「你使我出洋相。」
「你的身材最适合跳舞,修长,苗条,如果你说根本不会跳,那幺你真是天才!」他笑着。
「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她问。
「玩到尽兴,玩到疲倦,怎样?」他仍在笑。
「不行,我还有段书没看,有几个英文生词——」
「别提功课,否则太扫兴,」他摇摇头,带着她转一个圈,「玩乐时玩乐,工作时工作,要分得清!」
「我不要学你!」她固执的,「这支乐曲完了我们走!」
「你固执得像匹驴!」他用手指指她鼻尖。
她的心又乱了。雷文对她的态度似真似假,像她这种女孩,对男女之间的友谊是很认真的,双方先有好感,再进一步发生爱情,她不以为男孩该东搭西扯的,像雷文,对黎瑾,对她都是一样态度,而有时的话又超过同学的范围,他对谁好些,至少也该专一些,她不得不防范,而且颇为烦恼。
心中想着事情,精神无法集中,脚步也乱了,好几次踩到雷文脚上,她懊恼的低呼:
「快点走吧!什幺事都被你弄得一团糟。」
「被我弄得—团糟?」雷文很听话的带她回座位,「想想看,是谁踩着谁了?」
「我早说过我不来,踩着你也是活该!」她涨红了脸。
「亦筑,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突然说,「现在的你和刚认识时的你完全不同!」
「是吗?总有一天你把玩风带进T大,连T大都会完全不同了!」她不示弱的说。
「别把我说得那幺可怕,我又不是瘟神!」他笑着站起来,扔了几张钞票在桌上,扶着亦筑往外走。
站在阳光下,亦筑瞇着眼睛,深深换了口气。
「你这人做事没头没脑的,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要走也不先通知一声!」她说。
「是你要我走的,我不答应行吗?」他笑。
「你这怪人,以后别来麻烦我了!」她看着他。
「行,现在让我送你回家!」他招来一部出租车。
坐在车上,望着窗外飞退的景物,她又有些后悔起来,为什幺那幺快就回家?和雷文在一起的时候的确是十分愉快的,为什幺——多幺矛盾啊!女孩子心中一有了男孩子的影子,她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了。
小勤鼠书巢 Luo Hui Jun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