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红涧碧纷烂浸,
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
水声激激风吹夜。
——山石 寒愈
五天后,她出嫁了。
喜房里,坐在放着喜烛的旁边,她掀开红头巾!左瞧、右看,没人。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那个看来文质彬彬的公子竟然这么好色,五天内就将婚事匆匆办妥,只为了得到她!
天下的乌鸦还真是一般黑,她当然更不该心软。
悄悄举步靠近喜桌,桌上满满的喜菜,还有喜酒,她当下不再迟疑,从腰带褶缝里拿出迷魂药包撒进酒液里,还晃了晃,听到「嗤」地一声,等药与酒交融后,她才满意的点头,放下酒瓶。
再看看满桌的菜色,八宝大全、喜事连连、早生贵子、子孙满堂……样样都是大厨手下的名菜,那楼令威可真舍得花呀!她当下立即使出双指试吃,「嗯!好吃。」先吃个饱再说。
嗯!吃得饱还要吃得巧,不能被他看出来这些菜已经被吃过了,否则,他若是起了疑心,那今晚可能就麻烦了。
「好,吃饱了。」用大红喜衣抹抹嘴,拍拍微胀的肚皮,再从袖子里摸出一小罐瓷瓶,拔开瓶塞,小心翼翼的在每道菜上面淋上一点,再用手搅拌均匀,而后满意的抛了抛小瓶子,得意的说:「这下,你怎么都跑不掉了吧?」
不管他是要喝酒,还是要吃菜,到最后总逃不了昏倒的命运,到时候,嘿嘿!他就随她搓圆捏扁了。
听着听门外的喧闹声,想到他此刻一定正得意非凡的跟那些所谓的同年畅怀大饮,炫耀的说着他的艳遇,让众人羡慕他能得她如此天仙美女,哈!等过了十天半个月,他就知道他惨了。
「笨蛋。」她忍不住朝那不知名的远处扮了个鬼脸。
想她当新娘没有十次,也总有五次了,虽然不是每次都玩到入洞房,但经验绝对比他多得多,想跟她斗?再去修行个十年吧!
「新郎来了。」窗外有声音在叫。
她一惊,连忙坐回床头,把红巾往头上一盖,静静等着门外新郎的来临。
门外,脚步声杂乱,混杂着人声喧嚣,「令威,让我们见见新娘子。」
「对呀!能令你这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这么猴急的成亲,一定是国色天香。」
「那还用说,普通女子岂能入他的眼目?」
「好了,你们别取笑我了。」
那声音听起来苦涩,似有万千无奈,但她打赌,他的笑容一定很灿烂,心里可爽上了天。
嘎啦!就听见门扉一开。
「新娘子就在那里。」众人喧哗。
「快呀!新郎快把红巾拿下,让我们一睹绝色佳人的真面目。」
来呀!来呀!她才不怕,反正到时候引得大家垂涎,倒霉的是他楼令威,关她何事?
「各位别闹我了,我的娘子她、她天性害羞,受不得闹,你们就放过她吧?」楼令威还晓得要拒绝。
算他聪明,也好,她也不好在这么多人的脑子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对她以后的「生意」可能有害。
「少来了,让我们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有人瞎起哄。
「是呀、是呀!」
「掀开来嘛!」
这就是众意难却,像他这样文质彬彬的书生,大概会妥协吧?她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大不了以后被认出来,她再来个抵死不承认。
「对不起,你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能做到,唯独这件……万万不能。」他的口气竟然严厉了起来,「各位,请回吧!若有见怪,日后我自当上门赔罪。」
她听到他严厉的拒绝,说不讶异是假的,她心忖,真看不出来他还有这样的胆量,明明记得自己在行动前已探听得很清楚——楼令威是个好人,是个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会打坏情面的大懦夫,而且很少把他真正的感受说出来。
「令威,你当真?」他的同伴显然也非常讶异。
「当然当真,各位,请回吧!」
一阵沉默后,「好吧!既然令威都这么说了,我们回去吧!不、不,在回去前,再到花满楼喝个痛快。」
「好,好。」
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门嘎啦的阖上,还听到他落闩,以及他走过来的脚步声,她深吸一口气,好戏上场了。
「白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也让你受惊了。」
还叫她姑娘?
刚刚他在他那些同年面前不是称呼她为娘子的吗?
她还在想着,就见眼前一亮,下意识的抬起头,迎上他笑吟吟的脸庞,本以为自己会因为他色欲熏心的眼眸满怀恶心,但没想到她一点都没有感到不舒服,只因为他的眼眸里没有她常看到的欲望。
「对不起,今天一整天下来,你辛苦了。」
她又是一愣,这小子怎么老讲这种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话?不过,依照以往的经验,他一定会说那句「春宵一刻值千金」,然后等不及的把她推倒在床,天底下有哪个新郎不急着办那档子事?
哼!就看她怎么见招拆招吧!
「白姑娘,我知道这样匆促的成亲,你心里一定有所不满,我原本也不想这么急的,但我怕……令堂会改变主意,在佳期来到之前送你进宫,为了避免那种情况,我只好尽快办好亲事。」他轻声低语,拉来一张椅子坐下,愣愣的看着她。
她也直直的看过去,心里暗骂,我听你在放屁!
「你这凤冠看起来似乎挺重的,我帮你拿下可好?」也没等她点头,他就很热心的站起来摘下她的凤冠。
然后,她看到他的手在发抖……是兴奋得发抖吗?
「真重哪!」他喃喃自语的说,把凤冠放在另一个椅子上,然后又坐下来,呆呆的看着她。
她被看得心烦意乱、心神不宁,他该不会打算就这么看她看到天亮吧?没有新郎这么笨的。
「你、你……天色不早了。」她故意低头含羞的说,提醒他该走下一步了。
他立即从失神中回来,「对,天色不早了,你该累了!上床歇息吧!」
她就说嘛!他绝对是迫不及待的。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喝交杯酒?」她的头垂得更低,遮住那咧到耳边的笑容。
「交杯酒?」他的声音很是犹豫,「你觉得该……现在喝吗?」
废话,不然等天塌下来再喝吗?有没有常识呀!
「这是习俗。」她很含蓄的说,心里暗骂他何必「夭鬼假细二」?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喝吧!」他站起来倒了两杯酒走向她,「这杯给你,希望我们此生……永不分离。」与她杯子一碰!迳自喝光了。
她愣了一下,这哪叫「交杯」,根本就是「干杯」嘛!这个书生是真愣,还是假愣?
「相、相公?」这称呼怪不顺口的,「我想……所谓的交杯酒是手臂互交……」
「我知道,但是,你是真心想跟我喝这杯交杯酒吗?」他坐了下来,神情严肃的问。
她又愣了一下,他说这话代表什么意思?他都把酒给喝了,竟然还问她是不是「真心」要喝那杯酒?搞什么飞机嘛!才正想着,就见他已把她手上的酒杯拿走,咕噜一声又喝了下去。
他在搞什么?她一时茫茫然的,心里毫无头绪。
「我并不想趁人之危,我希望你能真正的喜欢我,真心想当我的妻子,在那一刻来到之前,我不会对你有逾礼的行为,你放心。」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他说、他说他不碰她,他今天是「新郎」耶!虽然他注定碰不到,但这……这也太奇怪了。
「你休息吧!我今天就到窗下那张躺椅上窝一窝就好了。」说着,他站了起来,但是脚步摇晃,似乎走得很不稳,「奇怪,我头好昏!这酒有这么烈吗一.」好不容易坐上那张躺椅,他大口喘着气。
「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吃亏吗?」她皱着眉头问,心里明白他是药效发作了。
他的头靠上椅背!打了一个呵欠,「怎么会吃亏呢?能见到你这样美丽的女子,能跟你谈话就很足够了,如果你无心于我……我又怎么能强求。」
意思是,她如果决定离开,他也不会阻止她啰?太奇怪了,有谁会这么笨,甘愿吃这种大亏?
「你可是花了一万两,难道你甘愿白白丢了这一万两?」
「钱财乃身外之物。」他轻轻的闭上眼睛,声音模模糊糊的,「只有情分才是最真的,纵然没有你的爱情,但有你的友情,也就……值得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微微发出鼾声。
但她的心剧烈的震撼着,双眼还是不敢相信的看着他。他真睡了,真对她没有企图,他之所以会这么急着在五天之内娶她过门,只是为了救她?!
难道她看错了他?难道他真的跟天下男子有所不同?或许他真的是可以期待的?不知道、不知道,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好男人?
这个问题太难了。
夜渐深,风强烛残,摇晃不已的火焰……噗一下灭了。
留她一人独坐在黑暗中,心思千转百绕,直到……黎明。
@ @ @
「真的?他真的这样说?」杜十娘讶异的抬高眉,但随即恢复平静,「也或许他只是做个表面功夫,等到你心动了,爱上他了,他就一脚把你踢开。」实在是看到太多男人玩这种恶质的游戏,把玩弄女人的心当作成果般写在纸上比输赢。
「但也有那个可能,他是认真的,对不对?」心里不由得存着这么一点点的希望。
杜十娘摇摇头,「女儿,永远记得别对任何人抱持希望,要做最坏的打算,不然,到时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这样的论调早在她成长的这些年间反复听过,也都会背了,不是她娘说的没有道理,只是!天底下应该有好的人、好的事吧?把这个世界看得这么惨,那怎么会快乐?那大家活着干什么,不如一起去自杀算了。
「知道了吗?」杜十娘再度强调。
「哦,」她点点头,标准的左耳进,右耳出。
「对这样的男人你更应该小心!他比那些明明白白表示要你的人还危险,他要的是你的心。」
「哦!」娇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捡了颗花生丢进嘴里。
「失了身还好,但是失了心,那可是比下地狱还惨。」
「哦!」很少有人这样教女孩子的,在这个时代,贞节可是比性命还重要。
「所以,娇容,答应我,永远不要把『心』交出去,永远要爱自己比爱别人多一点!」杜十娘表情严肃,态度认真。
她朝娘亲眨眨眼,「意思是,如果我们被强盗追,你跑不动了!我还可以自已逃,不管你?」
「对,生命是你自己的,你不顾,谁顾?」
她无法回答,也没办法出声,但心里知道,她不是那种会自己逃命的女儿,要死大家一起死,要受辱,她也会跟着娘亲一起。
「答应我?」杜十娘强调。
「我……我……」瞥开眼,这样的对话让她难过,难道人生在世,真的只能在乎自己吗?
不,她不想要孤独一人呀!她想要跟娘在一起,无论是福是祸都一起,或许,还可以加个家人……
「云烟、云烟,你在吗?」门外响起呼声,不过须臾间,就看见楼令威快速的走过来,手上拿了个盒子,不知道是什么?
她们母女俩立刻正襟危坐,尤其是娇容,更把踩上椅子的脚放下来,微笑的装出吟诗作对的模样,「娘,我对这下联是『窈窕倾城女云鬓花颜』,你看可好?」
「极好、极好。」杜十娘摇着蒲扇,显露出一副贵妇人的模样。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的雅兴了。」他踏进房来,高高兴兴的把盒子往桌上一搁,马上打开,「我今天上街瞧见这首饰,我觉得很适合云烟,就买下来。云烟,你看看。」他讨好似的把首饰往娇容面前一摆。
那是个以洁白无瑕的白玉做底的「凤凰于飞」玉簪,高贵又优雅,带了点那么浓情蜜意的味道,她一看就喜欢,端在手上左看右看,心里欢喜得不得了。
「喜欢吗?」他问。
娇容正想说喜欢,却听到杜十娘「嗯!哼!」清了清喉咙。
她立刻明白娘亲的意思,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把玉簪塞回他的手里,冷声问:「这是从哪个地摊买的?是出自谁的手?这样低劣的货品配得上我吗?」抬高头,她摆出一副骄傲的模样,「我只喜欢京城名匠郭升打造的东西,其它的都配不上我。」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原来你这么有品味呀!请问,你最喜欢郭升的什么作品?」
「百花盛开。」她说。要知道这「百花盛开」可是郭升花了一年的时间打造,选取人间百花最美的姿态,用金、银、玉等材质精心制作而成,一串又一串的花一朵接着一朵盛开,卖价可直接从三千两开始喊起,但这郭升怎么也都不肯割爱,只因他以为那是他此生的代表作。
「百花盛开?」但他却偏了偏头,显然不晓得这作品的来历,所以还是笑得很灿烂,「既然你喜欢,我去为你想办法,把这『百花盛开』弄回来,这『凤凰于飞』既然不合你的意,我收回来好了。」伸手想要拿回。
但她却不舍得放,「算了,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哪有退还的道理,我这就收下来了。」同时也暗自在心里发誓,她会保留一辈子永远记得他。
「也好。」他笑笑的点头,转而又从盒子里拿出另外一个首饰,那是一只翠玉手镯,「岳母,这个也是我在街上看到的,觉得适合你也就买下了,你看看,合不合你的意?」他双手奉上。
杜十娘不发一语的接过来,直接套上手腕,大小刚刚好,就像是为她量身订造的。她是很喜欢这玉镯子,但她绝不会轻易给男人好脸色看的,只是淡淡的说:「还可以。」
随即把手镯拿下来,「亏得你有这样的心,我记得了。」把它放到茶几上,仿佛它不曾出现般。
气氛沉默下来,她们娘儿俩是故意让他下不了台,但他还是微笑着。「岳母、云烟,今天气候爽朗,我们一起出外踏青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