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没见到呀!”婢女们面面相觑,一脸茫然样。
“九婆,我看你这一阵子常常在找少夫人,怎么回事?”一名婢女问道。
原本着急的九婆一听到这个问题,圆圆的脸上,那两道眉角马上百竖起,忿忿地道:“还不是半年前少爷离家时,要我这老嬷子每天晨起督促她练字,结果每天早上只要我稍不注意,少夫人就失踪了。害我这一阵子光找她,时间就不晓得浪费了多少!”
“练字!”几个婢女相视窃笑。龙府中人尽皆知,要少夫人静下来练字、读书,不如叫她把书和水吞下去,看起来还有可能比较像胸中有点墨水。
“几个丫头片子还笑,可苦了九婆我这把老骨头。可恶呀,要不是当初君行少爷特别委托我来龙府督促她,我还乐得在华山享清福咧,这个疯丫头自小照顾她到大,连嫁人了还这么会折腾我。”
柳少婷这鬼灵精,个性完全一反她那严谨守礼的夫君,不但活泼好动,还拥有一副腻死人不偿命的撒娇本领。除了龙君行外,她的公婆和整个龙家上下皆将她宠上了天,就算小夫妻俩吵架,公婆也一定偏袒儿媳妇。而少婷本人呢,既然身为泰斗一方的华山掌门之女,再加上龙家在朝廷的官家势力,她当然更加横行无阻的用那半调子的武功,发挥路见不平的精神,四处惹祸,整个苏州城几乎遍布她的“光荣事迹”!
偏偏龙君行身为钦差,有代天巡幸之职,常年远行在外,令他有心无力。只好再上华山请柳少婷的奶娘九婆“重出江湖”,到龙府监督少婷这顽性的小妻子。
“我说这龙家也员奇怪,少婷在华山已经够作威作福,居然到这儿被宠得更无法无天,还没听过有人宠媳妇是这样子的!”九婆火大地说。原本还寄望她嫁入官家,能学点规矩,结果反倒变本加厉。
“唉,没法子呀!少爷经年累月的远行在外,平时都是少夫人陪伴在老爷、夫人身边,而且少夫人嘴甜可爱又孝顺,老爷、夫人对她简直是捧在掌心疼,哪还会多责备她一分。”
“是呀,少夫人为龙家带来了朝气,每个人都好喜欢她呢!可惜就是玩心重、调皮了点,这您是知道的,就别恼她了,先回房歇着吧,等会儿派其它下人找找,有消息就通知您。”
对她们的劝哄,九婆勉为收敛怒容地叹口气。她的小姐平时可爱时教人揉到心坎里,顽皮时令人气得牙痒痒的个性,有谁比她更清楚,她可是从小照顾小姐到大的奶妈咧。
虽是如此,在她转身要离开时,还是禁不住唠叨的念念有词:“这疯丫头,等君行少爷回来,看他怎么治你。君行少爷原本还指望她能借练字修养心性,现在看来是天下红雨比较快,真是!”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天下间唯一能镇得住柳少婷的,唯有她的大师兄,也就是她的相公——龙君行。因为少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那稳重严肃的相公。
就在九婆叹气连连地举步要离开时,瞥视到水月湖边,一个青衣少女正鬼鬼祟祟的在湖边的草丛穿梭。
“小菁!”她沉声叫住那名少女。“你在那儿做什么?”
“我……”就在小菁猛被叫住时,她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接着扑通一声。
“什么声音?”由于她的下半身被草丛遮住,离众人又有一段距离,对这怪声大家奇怪地看着。
“我……我绊了一下,不小心踢了块石头下去。”她赶紧一笑道。
“有没有看到少夫人?你是她的贴身丫鬟,应该知道她在哪儿吧?”九婆恼怒地问。
“少夫人呀……”小菁目光一溜,耸肩道:“我也在找呀,一大早起来就不见少夫人了,我由前厅找过来,才刚找到这儿呢!”
“哦?”九婆瞇着眼睨她,充满狐疑,因为小菁和少婷这对主仆一向是狼狈为奸的。
“放心,一旦找到,我一定通知九婆您老人家。少夫人太不应该了,一大早就累得您老人家满府跑。”小菁自告奋勇地说。
“嗯,知道就好。”九婆半信半疑地再瞄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看着九婆走远的背影,小菁的俏脸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身为少夫人的贴心小婢女,没学得她主人十分的狡黠,也该有五分的机灵,睁眼说瞎话是首先必备的。
“九婆今天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对呀!少夫人要被找到就好看了!”
众婢女们边说着,边朝小青走去。九婆原本应该是有一副沈稳的脾气,不轻易动怒;可惜,再好的个性在柳少婷的长期招惹下,不发飙才真叫不正常。所以近日来她总是挂着一脸郁闷,且只要一听到少夫人,那双细眼马上寒光一闪,手指格格作响,像随时要卯起来揍人似的。
“小菁呀,你自己也要小心,别被迁怒到。”一个婢女好心地警告着。
小菁却像置若罔闻似的,只是站在湖边,专注地看着湖面。
“怎么了,湖上有什么吗?”其它婢女们见状也好奇地围上去。
只见湖面上莲花盛开,在阳光映照下,展现清雅的丰姿。
“小菁,湖上的莲花开的是美,但是你天天都在看,有必要这么入神吗?”这群俏婢女们望着莲花,不解地问。
就在小菁要回话时,其中一个婢女尖叫起来!
“哇!莲……莲花在……在动!”
“在哪?”
“那……那……”那尖叫的婢女颤抖地指着距岸一尺的前方,正有几朵莲花异军突起地掀动着。
“下、下面有什么东西要……出来的样子!”这群婢女们惊愕地抱在一起。
小菁却捂着唇,心慌地想道:“完了,我有踢那么远吗?等一下完蛋了!”
当一颗披头散发、湿漉漉的头猛然钻出时,众家婢女的尖叫,几乎是直冲云霄!
“鬼呀——有鬼呀!莲花鬼出来了——”就在她们几乎是边惨叫、边吓得连滚带爬要跑时,一个怒喝的声音杀来!
“一群没用的,大白天鬼会出来吗?再敢鬼叫,引来了奶娘,我就先剥了你们的皮!”娇斥的声音带着绝对的威胁。
这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令众人定下心来,仔细地看着前方湖水的“莲花鬼”!
“少夫人!”众人讶异地惊呼。“好端端地干么埋到湖里?”
柳少婷整个脸都被湿稠的头发覆住,在湖中幽晃晃的,若非大白天还真叫人悚然,只见她柳腰一插,没好气地道:“我爱在湖里、我高兴在湖里、我喜欢埋在湖里当莲花行不行!”
大家一听就知道她们的少夫人情绪正不大爽快。只见那颗分不清前后面的头转向小菁,发出吓人的恐吓。“可恶的丫头,居然敢把主人踢下湖中,看我不把你种到湖里当莲花,我枉为主人!”
原来刚刚九婆发现小青的时候,柳少婷正借着草丛的遮掩蹲在小菁身边,正在思索怎么脱身时,小菁猛然一脚将她踢落湖中。
“饶命呀少夫人,小婢无心的,谁叫九婆突然看向这边,我又怕她会走过来发现少夫人的行踪,情急之下只好……”小菁可吓到了,急忙在旁告饶,就怕哪天她一觉醒来,真的是在水月湖当莲花。对于整人,她们的少夫人可是言出必行。
“好啦!”少婷打断她的话。“看在奶娘没发现我,否则有你好看。”她拨开一旁的莲花往岸边走来。
小菁赶紧过去扶她上岸。“少夫人,奴婢先陪你回房里换掉这身湿衣裳吧,万一着凉就不好了。”
“我才不呆咧,奶娘正在房里等我,现在过去岂非自投罗网,不干!”
“可是,少夫人你这身……”小菁不安地看着那满身狼狈、还混着一身湖底烂泥的柳少婷。
“哎,别担心,我自有办法解决。”少婷挥着手,一副她太紧张的样子。
于是,众人就看着她们的少夫人,甩着满身湿的衣裙和头发,往另一边晃去,还示意她们别跟上来。走了几步她突然又停住,转过身来。哪怕她的脸被头发覆着,大家也感觉得到,她们的少夫人那双目光正来势汹汹地扫射每个人,众人禁不住窜出一身的疙瘩,因为大家都知道一旦被苏州城的灵魂名胜柳少婷盯中,那真是上辈子没烧好香。
“你们不会有人去跟奶妈告密吧?”
“不会、不会——”众人赶紧摇头如波浪鼓。
“我想也不会,否则水月湖会多好几朵人形莲花了,你们说是吗?”她笑嘻嘻地问。意思很明白,谁敢多嘴,就等着被种到湖中当莲花。
“当然、当然——”每个人都很有默契,非常用力地点头。
柳少婷很满意地哼着声,然后顶着这身湿漉漉的模样,转身就要走。身后这群心口不一的婢女们马上对着她的背影作鬼脸,她猛然停住,转过身时,每个人都已再快速地换上温柔的笑脸。
“少夫人慢走。”
“是呀,你的鞋子湿了不好走,可别绊到东西。”
每个人都笑得灿如春花,柔声细语的充满关切,一反方才的表情,真是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但是当她们再次对着背过身去的主人张牙舞爪的挤眉弄眼比划着时,突然好几颗小石子朝她们丢来,吓得众婢女们哇哇叫的落荒而逃。
“哼,一群小妖小道,也敢在我身后做鬼,以为我不晓得,也不想想本夫人是何许人也!”她昂声插腰,非常得意地撂下几句话,笑得很大声后才走开。
那群逃开的婢女们,见她走远了,才又陆续地靠过来。看着她消失在转角的身形,大家有致一同地在脑袋上比了个不太正常的手势,随即便又惊慌的一哄而散,因为石头又打来了。
※※※
望着这堵高墙,少婷非常熟悉地跃上墙头,然后小心地观察底下杨家后花园的动静,发现无闲杂人后,才放心地翻身而下。
后花园中一座雅致的画楼,古典的木匾上写着:“兰阁”。
房里一个美丽的宫装少女,细长的手指在古筝上抚动悠扬的琴音,一旁的香炉白烟枭枭,传来淡淡的檀香味。乌丝柔亮飘逸,在那半垂的眼帘下流动的是一股恬静的温柔,衬着冰肌玉雕的雪肤,在琴音和檀香围绕下,恍若不染纤尘的仙子。
直至窗边传来轻微的敲击声,才打断了这份宁谧素雅的气氛。抚琴的少女听到这敲击的声响后,温柔一笑,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好迎接这位每日必定造访她楼阁的调皮鬼。
“嗨,幽兰姊姊,早呀,这么好雅致,一大早就在抚琴呀!”柳少婷挂在窗外的树枝上,摇着手打招呼。
“婷婷,你怎么这副模样!”谷幽兰被她那副湿得一身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
“好看吗?”柳少婷抓着披散的头发,俏皮地朝她甩了甩。
“鬼灵精你还玩,小心着凉了,快进来。”谷幽兰笑骂地道。
少婷俐落地跃进房里,幽兰赶紧召唤仆人。不一会儿,两个美丽的丫鬓们各捧着热水和衣裳进来。片刻后,少婷在她们的服侍下洗净了身体。谷幽兰身边的这两名俏丫鬟们,对少婷的每日造访,和必出的状况已如家常便饭。
“龙夫人,可真有雅兴一大早就到湖中当鱼呀?”丫鬟春花帮她换上衣服,还话中有话地取笑道。
“唉呀,你懂什么,一大早过水才是养生之道。”对这种探听式的问话,少婷可是对答如流。
“养生之道呀!倒也是,被九婆追的确需要很大的运动量。”另一个丫鬟秋月插嘴道。
柳少婷每天早上被自己的奶娘追着满府跑,杨家早已人尽皆知。龙杨两府主人不合,底下丫鬟们可交流热络,不论哪家发生了什么事,另一边马上知道。
“那是我孝顺,陪她老人家练练身子骨。”就算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又如何?她柳少婷也有话转。
“练身子骨练到湖里去呀!”春花不死心地追问。
“到湖里好揣摩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境呀!”
“那不知龙夫人你揣摩出了什么心得?”
“心得可大了,哪天我得道了,会顺便渡你们一程。”
春花、秋月对这番话掩嘴窃笑不已。
在少婷探询的目光下,秋月格格笑道:“那龙夫人合该感激踹你那一脚的人,听说在小菁的忠心护主下,大名顶顶的灵魂名胜柳少婷被那丫头片子一脚踹入水月湖中!”说着两人笑不可抑地抱着肚子,早在她们刚要踹水进来时,就已从小菁那儿得到第一手消息。
看着那几乎抱在一起笑的两人,少婷也笑吟吟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前方的湖道:“杨家的澄湖要比龙家的水月湖大嘛,我很有把握将人从这里丢到澄湖去,就算丢不中,也可以栽在岸边做柳树。嗯,‘春花、秋月何时了’,你们主人可真有诗意,帮你们取了个好名字喔,要不要我现在就让你们体验‘往事知多少’?”说完,她扳扳手指,笑得诡谲不明地走向她们。
谷幽兰进来时,就看到她们在房中追逐的热闹样。
“哇,夫人救命呀!”春花、秋月哇哇大叫地被他追着满屋跑。
“你们三个别闹了。小心把爹吵来就好看了。”幽兰头痛地道。
三人听到这句话才各做鬼脸的安静下来,从两年多前少婷溜进杨家后花园,误闯“兰阁”后,从此这两个性情完全南辕北辙的女孩,培养出深如姊妹的感情。
此后只要杨庭威不在时,少婷必定造访“兰阁”,而少婷的活跃所带来的朝气,让每个人都喜爱她的到来。两年来她和“兰阁”的每个人也都熟如自家人一样,众人也都很有默契地对这件事密而不宣,否则龙杨两家的长辈如此会斗,又不晓得要怎么拿这件事大作文章。
谷幽兰要身后的仆人先将热茶和点心端进,再要春花、秋月退下,不然这两个丫头玩心也重,讲个没两句话又和少婷闹起来,可是没玩没了。待她们走出去后,才拉着少婷坐到梳妆镜前帮她梳头发。
少婷愉快地让她梳着头,只要看着幽兰姊姊美丽优雅的气质、听着她柔柔的声音,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再加上她一身的才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这样的无双佳人,难怪会令向来不受官家气势的杨庭威不惜打破不娶官家女的誓言,为这绝色佳人如痴如狂。
而对这个温婉雅致、美得柔情似水的谷幽兰,少婷简直充满崇拜,因为这不但是她心目中温柔的仙女形象,也是她达不到的典范。
“婷婷,每天早上练练字,对你很好呀!大家都是为了你,就别再这么刁难九婆了,让她追着你满府跑。”
“好嘛,我会改的。”偶尔谷幽兰也会念她几句,少婷都会做着以上千篇一律的回答。
“嗯,好了,看看婷儿好漂亮。”幽兰满意地打量眼前的小佳人。
黑缎的发丝盘起,垂下几许俏丽的发辫,美丽的小脸上眨着一双翦水乌瞳,流转间顾盼生妍,玫瑰花般的唇瓣未点而朱,一股慧黠的灵宋耀人。
“才怪,我没有幽兰姊姊漂亮。”她知道自己的容颜不差,但比起谷幽兰就差远了,幽兰姊姊可是绝色仙姿呢,鲜少有人可媲美的。有时候她觉得杨庭威真是好狗运,修了八辈子福才能娶到眼前这个天仙所化的佳人。
谷幽兰闻言,轻唤她说:“你比幽兰姊姊好太多了。”
这时少婷看到桌上摆的茗菜和点心,便毫不客气地坐上去,拿了点心便吃。
谷幽兰微笑地看着,一些精致的小点心也是这小鬼灵精每天必定造访的诱因之一。她不禁想到两年前,她初嫁入杨家时,由于杨庭威的母亲已去世多年、所以杨家是多年来终于再有个女主人进驻。杨庭威和公公对她都是万般呵宠和疼惜,但是底下的人却认定官家千金必难伺候,所以刚开始每个人对她总是战战兢兢的带着一种距离感。在这一切都还是陌生的环境中,她经常抚琴排遣孤独。
直至有一天午后,当她抚着琴,感受着窗外徐徐吹来的微风,渐渐地沈入了琴音所创造出来的意境中时,窗边却传来了异微的声响,令她回过神来。幽兰抬头望向前方敞开的窗户,靠窗的树干上坐着一个耀眼鲜明的少女,眉宇间漾着灵俏的神采,望着她的星瞳,乌溜溜地转着,充满好奇与喜悦的打量。
谷幽兰愕然地和她对望,不敢相信一个女孩子居然爬到树上去。自小各种淑女所应有的礼节、仪态都清楚地教育她,女孩子应端庄得体,不可有粗野不当的言行,“爬树”在淑女言行中简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罪恶。
但眼前这位坐在树上的女孩,一张小脸充满阳光的笑意,使得她看来是这般充满自然的纯真。
“你……你是……”谷幽兰讶异地望着她,不明白这女孩从何而来,嫁入杨家一个多月,倘末见过眼前的少女!
“哇!你好漂亮喔。”女孩拍着手,笑道。“杨家真是藏了个仙女耶!”
她天真的话语反倒令幽兰一愣。“仙女姊姊,我可以吃吗?”树上的女孩指着桌上的点心,问道。
“呃……可、可以……”谷幽兰对女孩的要求愣愣地点头。
“谢谢!”她开心地跳进房里,走到桌子边,悠游自在地倒了杯茶便吃起来。
当幽兰起身朝她走来的时候,女孩已转身面对她,只见女孩一手抓着点心,另一手朝她伸出手,笑盈盈地道:“仙女姊姊,还没自我介绍,我是你们杨家隔壁的世敌,龙君行的妻子,柳少婷,请多多指教。”
望着她伸出的手,谷幽兰完全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听到她的身分,简直比看到她爬树还叫人惊讶!龙杨两家的恩怨,从她嫁过来后,就已从仆人口中听得很多。但是她怎么地想不到,眼前这看来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竟已为人妻!而且还是龙君行,那个名震苏州的少年钦差之妻!
从那之后,谷幽兰就对这个小了自己二岁、却比自己早嫁的“龙夫人”充满疼惜与喜爱。因为少婷是如此地天真、直率、毫不矫揉造作,这般无伪无饰的真性,也是从小生长在官家千金的谷幽兰所望尘莫及的。
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少婷,幽兰不禁有趣地一笑,现在她更明白,世上只有吃和玩这两件事吸引得了这捣蛋鬼。
她轻笑地朝少婷道:“婷儿,听说龙大人快回来了,我看你最近乖一点,别再这么好玩了。”
少婷大吃一惊,差点被口中的点心噎到。“真的?假的?”
她这句话反倒令幽兰惊讶地问道:“你自己的相公是不是快回来了,你不晓得?”
少婷嘟囔地撇撇嘴道:“知道又如何,好几次都有消息传他要回来,结果还不是空欢喜一场。只要看行哥没修家书回来都不算是事实。成婚三年,我与自己的相公却见不下七次面,如此缘薄的夫妻,我都不晓得自己算不算是嫁人了。幸好公公、婆婆很宠我,苏州城又有这么多好玩的事物,所以我也不寂寞啦!”她随即又塞了一口点心到口中。
幽兰怜惜地看着她,这几句话充满天真和无奈,她却感受得到那种落寞的心情。因为杨庭威也常为生意之事远行,像这几天又为了生意的事而到洛阳,虽都不会太久,也够叫幽兰挂心惆怅。
而少婷十四岁就已嫁人,却因龙君行公事缠身,经年累月的远行在外,小夫妻俩难得见上一面。若非少婷天生活泼开朗的个性,长期下来只怕要成怨妇了。(事实上这是谷幽兰的想法,要当怨妇还得有点气质,照柳少婷这种逍遥成嚣张的个性,要培养那种忧郁的气质大概很难。)
“婷婷,我想龙大人一定很喜欢你,否则不会在你未及笄时便娶你为妻,当初成婚的时候,一定是一段很美的佳话。”幽兰充满感情地道。
“是吗?”少婷舔着手指上的食物残渣,眨着乌亮的大眼望着幽兰,好象她说的是别人的事。
对她这种反应,谷幽兰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你和龙大人不是青梅竹马的同门师兄妹吗?你都已经嫁给他三年了,怎么还会回答这种话?”
“人家不清楚嘛!君行哥是我的大师兄没错,可是这桩婚事谈定时我才十二岁耶,哪晓得那么多。只知道两年后我就嫁了。”
幽兰颇感讶异,她一直以为少婷和龙君行的姻缘,是因青梅竹马而两情相悦,但现在听来,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难道少婷的婚姻全是长辈的安排?且在她尚未解世时,就已定下了她的一生?虽然自古以来,女孩子的命运就是如此,任人牵着走,婚姻大事皆由长辈安排。但少婷的父亲是华山掌门,又那么受宠,她以为少婷应有更多点自由的选择,至少会询问过少婷的意愿,难道不是吗?
“婷婷,你……爱龙大人吗?”幽兰小心地问。若论龙君行的人品,不但文武双全,还是个伟岸俊挺的少年菁英,有多少女孩想嫁她为妻,连当时的宰相大人,都非常欣赏这位少年才俊,而想将女儿嫁给他呢!虽然现在这个问题看来已是太迟又多余,但地想了解少婷的看法。
“爱呀!从小我就很喜欢大师兄的。”少婷用力点头,但随即嘟着嘴道:“可是我并不想嫁大师兄!”
幽兰原本已松一口气,想道:总算还是一桩美满的姻缘,却马上为她接下来的话睁大了眼。
“为什么?”谷幽兰不解地问。既然喜欢,怎么会不愿嫁呢?
少婷转动灵俏的明眸,嘟嘟嘴道:“他好严肃又好凶,我好怕他喔!以前在华山的时候,大师兄就是负责教我武功、和读书习字的人,只要有他在,我的日子就像水深火热,最快乐的就是他回苏州探亲时,那简直是比过年过节还快乐!”
这种矛盾又天真的论调,倒令幽兰有点在心中窃笑。因为她突然明白龙君行会让少婷觉得凶的原因,十之八九是少婷惹是生非的本领,让龙君行板起脸来严格地约束她。
当然她不能对少婷这么说,否则少婷又不晓得要怎么闹了!
这时少婷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她眼前摇着道:“不要以为我那时处在一知半解的年龄,就什么事都不明白!我才清楚咧,我虽然喜欢大师兄,可是万一真嫁给大师兄,那我会很可怜,天天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好可怕耶!”
“可你还是嫁给了龙大人呀,难道你爹没问过你的意思吗?”幽兰好奇地问道。照这样说来,当初的少婷真的是“不敢”嫁给龙君行!
“问了呀!可是我……”她突然一顿,又鼓着腮帮子道:“幽兰姊姊我只跟你说喔,当初我没想那么多,后来我觉得君行哥是很诈的人耶。”
“诈?”谷幽兰颇感到讶异。她虽和少年钦差龙君行只有过一面之缘,却是印象深刻。
此人冷静沈稳、一双眸子充满睿智的神采,眉宇间更流露一股天生的威严,令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如此稳重内敛的人,怎么由少婷口中说出,和她印象中的感觉似乎有所差异!
就在幽兰要再追问时,秋月却急促地敲门,在门外着急地叫道:“夫人,姑爷回来了,已经往兰阁来了!”
少婷一听马上再抄起一个糕饼塞进口中,往刚才进来的窗口跑去,一蹬上窗台,谷幽兰忧虑的声音已传来。“婷儿你小心呀!”
少婷朝她比了一个放心的手势,然后俐落地一跃身,跳到外面的树干上,不一会儿那俏丽的身影已消失在视线内。这种情况已成少婷找谷幽兰的固定模式了,每当少婷到兰阁串门子时,婢女们就会小心地留意前厅的情形,一旦杨庭威回来,她们就赶紧过来通报,少婷好快速地脱身跑人。
唉!有啥办法呢?谁叫这两家的男人从长辈到平辈都那么难以兼容的互斗成性!而偏偏她们两个小女子非常投契的成手帕至交,也只能瞒着家人,害得她们连见面都谨慎翼翼地充满警戒状态,真是辛苦的友谊!
当少婷跑到那堵两家相隔的高墙时,她下意识地左右看一下,确定匹下无人才小心地跃上墙头,正要跳下时,一个愉悦带着嘲讽的声音传来:“哟,这不是龙家的少夫人、大名鼎鼎的苏州灵魂名胜柳少婷吗?我还道谁呀,一大早学猴子在墙上跳来跳去的!”听到这讨人厌的声音,少婷恼怒地皱皱五官,却还是转过身面对来人,笑得灿烂可人地道:“唉呀,你是杨大哥嘛,可巧,我刚坐上墙头,比较一下龙杨两家的庭园风景就遇到你了,真是太巧了。”
杨庭威硕长的身形倚靠在墙边,一身银缎的长衫衬出他俊朗非凡的英姿,气定神闲的双手环着胸,昂扬的唇角带着几分傲气,却又流露着一股不羁的潇洒。
此刻他撇撇唇角,随即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齿,也响应她,笑得一脸春风和煦样。“真是太客气了,龙少夫人一声杨大哥,叫我怎么敢当呢?你听过人和畜生可以称兄道妹吗?”杨庭威摆明继续笑她像只猴子。
“杨大哥,你言重了,何必说自己是畜生呢?”少婷一脸天真地将畜生这个名号转给他。
“好样的。”杨庭威冷笑,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嘲讽的表情。“苏州的灵魂名胜,果真是非省油的灯喔。”
“杨大哥你过奖了,不多说,你一定还有事,我风景也看完了,再见。”柳少婷甜甜地一笑,挥挥手便赶紧跑人。一跳到龙家的土地上,她马上朝墙的另一边猛做鬼脸,顺便再踹几下墙,真倒霉,这一次走的慢,遇到这讨厌鬼。她很明白杨庭威损人的功力高段,再扯下去,自己只怕讨不了好,只好赶紧溜之大吉。
※※※
而这一头的杨庭威则可惜地摇摇头。“这么一个朝气活泼的女孩,怎么会嫁入龙家那种迂腐古板的官宦家庭,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不过话说回来,想到柳少婷那遍布苏州城的光荣事迹,杨庭威不禁又很“善良”地替龙家感叹,龙家上辈子八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会让龙君行娶了一个这么“异类”的媳妇,算是报应吧,杨庭威幸灾乐祸地想道。
而兰阁里站在窗口的谷幽兰,一看到杨庭威便开心地迎上来,杨庭威也大张着手快乐地朝她走去。“兰儿,我的好娘子,这几天可想死你相公了!”他一把抱起谷幽兰,大笑地转着。
“相公……”谷幽兰搂着他的颈子,柔声地笑着道:“怎么这一次比预期的时间还早回来。”
“太想我的兰儿呀,一办完事,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他埋在她颈项中,汲取那股属于她的幽香,还啧啧有声地猛亲着她纤细的颈子。
“相……相公……一大早的,别……”幽兰难为情地推着他,虽已嫁给杨庭威两年,对他这种热情的天性,她还是感到娇羞不已。
“管他什么时候,我亲亲我的娘子不行吗?”他笑嘻嘻的,还故意用力地啵了一下她的朱唇,羞得幽兰满脸潮红!
杨庭威满意地放开她后,坐到椅子上倒了茶要喝时,发现放在桌上的点心时不禁有趣地道:“兰儿,你的食欲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吃得下这么多点心?”他笑着拿了一块投进嘴里。
“我……早上闷,就叫春花、秋月准备一些点心陪我一起吃,消遣时间。”
一听到春花、秋月,他随口问道:“今天早上发生什么事吗?刚刚我进来的时候春花、秋月还慌慌张张的。”
“那是……”幽兰随意找个借口嗫嚅地说着。“妾身后来感到身体微恙,所以命她们……”她苦思着,恨不得自己是少婷把谎话当练口舌,可以毫不犹豫一气呵成。
她还未说完,杨庭威猛然站起将她拉进怀里,抚着她的脸,着急地问:“你不舒服,是不是着凉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不……已经不要紧了……我……”
“以后别站在窗边吹风。”他赶紧把窗户关起来。
杨庭威突然抱起她。
“相公你做什么?”
“不舒服就多休息,别逞强地站着。”他将谷幽兰放到床上。
“相……相公……我没事了,真的……我……”幽兰急忙要起身,却被杨庭威阻止。
接着他大声叫唤着婢女。
春花、秋月一进来,幽兰就听见他吩咐道:“夫人身体不舒服,快叫周总管命人去请大夫来,春花去熬参茶,秋月去拿几条沾湿的白布过来。”
“夫人生病了?”两个婢女不解地面面相觑,方才还好好的呀!
“你们这两个丫头,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在杨庭威的叫喝下,春花、秋月才赶紧退下去张罗。
“相公我已经没事了,别这么大费周章了!”幽兰着急地拉着他,后悔用这个借口,她该知道会有这种后果的。
“兰儿,你身体向来虚弱,乖乖地休息,别让我担心,好吗?”杨庭威拍拍她的手,神情正经地道。
幽兰眠着唇,不说话了。自小过度纤柔的外型,总让人将她和体弱多病联想在一起,每个人都把她当成易碎品似的小心翼翼。哪怕她不喜欢这样的状况,发出了抗议之声,却从未有人正视她的话,每个人都认定她“弱不禁风的身体”,是经不起任何事的波折,所以自小到大都有人替她决定什么对她最好。
身为尚书千金,从小各种贵族小姐的礼仪,在在的告诉她,女孩子应娴雅端庄、举止合宜,不可有忤逆和轻浮的言行,更何况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所以就算她不喜欢被当成楚楚可怜般地脆弱,也只是沉默地接受。
她一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既懦弱又不够大方,想要什么、想表达什么都不敢明白地说,总是害怕别人的感受,作着别人眼中的自己。
有时候她也气,气自己既然生着这样的外型,长在传统的环境,也何不连自己的思考也彻底地传统。接受着古有的礼仪,却又生着一颗不认命的心,每每总是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心境中挣扎。
但是……相公,幽兰抬头望着,坐在床边温柔凝视她的杨庭威,在心中幽幽地自问:在你心目中,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