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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翦风 第二章

  那是个月夜,夏天的晚上,城市里燠热得像个大蒸笼。于是,我们一齐跑到碧潭去划船。柯梦南也去了。水面上凉爽极了,月亮又好,有如诗如画的情调。我们包了一条大船,四条小船,一共大约有十五、六个人,在水面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

  我们让大船在前面走,四条小船用绳子连在一块儿,只有两边两条船的人负责划,缓缓的跟在后面。月明星稀,桨声打击着水面,声音规律的响着。我们没有喝酒,但是都有了醉意。那模糊的山影,那闪着月光、星光的潭水,那份说不出来的静谧和安详的气氛,我们不知不觉的安静了,不笑了,也不闹了。

  就在这时,柯梦南忽然轻轻的吹起口哨来,他的口哨吹得非常好,悠长、绵邈、而高低起伏,他吹的是一个陌生的调子,我们都没听过,但是非常悦耳。那晚的月光、山影、树影、船声、桨声,都已经具有魔幻的色彩,他的口哨就更具有催眠般的力量。那么悠雅抑扬,那么宁静潇洒,那么无拘无束。他吹了很久,最后一声长而高亢的音调之后,他停止了。一切都静静的,包括山、树、月光、和我们。没有人说什么,我们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口哨,也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停止。船走进了一片山的暗影中,船头摇桨的老头子扶着桨睡着了。

  不知道静了多久,祖望打破了岑寂,他安安静静的说:“柯梦南,唱支歌吧!”

  柯梦南没有答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于是,祖望又说:“唱一支吧!为了我们。”

  他轻轻的哼了起来,哼了几声,他又停了。船篷上悬着一盏灯,是个玻璃罩子,里面燃着一支小小的蜡烛。他抬起头来,凝视着那盏小灯。灯光微弱的射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炯炯的发着光,脸上带着种生动的、易感的神情,灯影在他的脸上摇晃,造成一份朦胧的感觉。我们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望着他,并非期盼他的歌,只是下意识的。他的面容看起来非常动人,充满了感情,充满了灵性,充满了某种不寻常的温柔。

  接着,他就引吭高歌了起来,在这以前,我们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歌喉,那支歌我们都没有听过,动人极了,有撼人心魂的力量,一开始就把我们都震慑住了。歌词是这样的:“有人告诉我,这世界属于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却失落了我。有人告诉我,欢乐属于我,走遍了天涯海角,所有的笑痕里都没有我。有人告诉我,阳光普照着我,我寻找了又寻找,阳光下也没有我。我在何处?何处有我?谁能告诉我?我在何处?如何寻觅?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他的歌声里带着那么强烈的感情和冲激的力量,我们都听呆了。最后那一连三声“谁能告诉我?”一声比一声的力量强,一声比一声的声调高亢,那样豪迈,又那样苍凉的在水面荡开来,又在山谷间回荡。我们屏住气息,谁也说不出话来,彷佛他的歌是什么魔法,把我们都禁住了,好半天,无事忙才迸出一声大叫:“好歌!”

  于是,我们都鼓起掌来,叫着,喊着,有一种大发现般的兴奋,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动,整个人群都陷在骚动中,小船上的人往大船上爬,大船上的人跑前跑后,把柯梦南包围在人群中间。这一场骚动足足持续了十分钟,大家才逐渐安静了。柯梦南摆脱了我们的围绕,一个人走到船头去坐了下来,船已经飘出了山的阴影,而暴露在月光下,他整个人都浴在月光之中,面容有激动后的平静,几乎是一种肃穆的表情。那时,他在我们的眼光中,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了。

  何飞飞挤到前面去,满脸感动的问:“谁教你唱这支歌?”

  “没有人教我。”柯梦南轻轻的说。

  “谁作的词?”紫云问。

  “我。”他简单的回答。

  “谁作的曲?”何飞飞问。

  “也是我。”

  大家静了静,有点怀疑,有点不信任,却有更多的崇拜。

  而他坐在那儿,很安详,很宁静,脸上没有丝毫的骄矜,彷佛他自己作词和作曲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月光在他面庞的凸出部份上镶了一道银边,他浑身都带着感情,这感情充沛得似乎他一身都容纳不了,而从他的眼底唇边满溢了出来。

  我悄悄的走开了,那歌词和歌声那么令我激动,这月光和夜色又如此令我感动,我不知怎么竟想流泪,非常想流泪。

  我独自走向船尾,坐在那儿,呆呆的望着水面星星点点的反光,眼睛里湿漉漉的。我的身后,大家仍然围绕着柯梦南问长问短,是一片喜悦的、热情的、激动的喧哗之声。

  然后,柯梦南又开始唱歌了,这次是一支很缠绵,很温柔的歌,他的歌喉很富磁性,咬字也很清楚,唱起来特别动听,歌词中有几句是这样的:“我曾有数不清的梦,每个梦中都有你,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每个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几百度祈祷,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让我看到你,听到你,得到你,让我诉一诉我的心曲,我的痴迷。只是啊,只是──你在那里?”

  我轻轻的拭去了滚落在颊上的一颗泪珠。谁是他歌中的那个“你”?谁是?那该是个幸运儿,该是个值得羡慕,值得嫉妒的人,不是吗?只是啊,只是──她在那里?

  柯梦南的歌赢得了一片疯狂的掌声,大家的热情都被他勾了起来,大家叫着、喊着、闹着,一直到撑船的老船夫严重的提出抗议,说我们要把船弄翻了。

  那晚接下来的时光都充满了欢愉,充满了热情和喜悦。柯梦南唱出了瘾,何况又有那么多的知音在欣赏,在鼓掌,在期盼,他唱了许多支歌,有现成的,有他自己编的。后来我们知道他有多方面的音乐天才,除了唱以外,他还会钢琴、吉他,和口琴。那晚他唱得非常开心,唱得山都醉了,月都醉了,水都醉了。最后,碧潭的游人都散了,水面上就剩下我们这一组人,我们也唱起来了,唱了一支非常孩子气的歌:“当我们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你对着我笑嘻嘻,我对着你笑哈哈,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

  每次在欢愉的倦游之后回到家里,总对妈妈有种抱歉的情绪,我是那样的怕孤独和寂寞,难道妈妈不怕?尤其是晚上回家的时候,不论多晚,妈妈总在灯下等着,永远是那样一幅画面,书桌上一灯荧荧,妈妈戴着她的近视眼镜,在灯下批改她学生的作业本。一本,一本,又一本,红墨水、笔记簿、教科书,就这样的带走妈妈的岁月,一年,一年,又一年。童年的时期,我是懵懂的,我不大能体会妈妈的寂寞和悲哀。而今,我大了,我虽能体会,却无法弥补妈妈生活里的空虚,甚至于,连多留一点陪伴她的时间都很难,只为了我的自私,世界上没有几个儿女的爱是可以和母亲的爱来对比的。

  “妈!”走进妈的房间,抛下了手提包,我有欢愉后的疲倦。“你在等我?”“不,”妈妈望望我,带着股省察的味道。“我有这么多本子要改,反正不能早睡。”

  “等我毕业了,妈就别教书了,我做事来奉养你。”我笑着说。

  “那我做什么呢?”妈淡淡的问:“不做事在家当老废物吗?我可不愿意。”“妈是劳苦命,永远闲不下来。”我说,滚倒在妈的床上,慵懒和困倦立即从四肢往身体上爬,眼睛沉重得睁不开来。伸展着双手和双腿,我眯着眼睛注视着天花板,那上面有着吊灯的影子,模糊而朦胧。

  “玩得开心吗?”妈走了过来,坐在床边上,摩挲着我的手,深深的望着我。“很开心,妈妈。”

  “有知心的男朋友了?”妈不在意似的问,把我额前的一绺短发拂到后面去。“有。”

  “告诉我。”

  “有好多。”

  “傻瓜!”妈说。

  我跳起来,揽住妈的脖子,亲她,吻她。

  “妈,”我说:“我好爱好爱你,你爱我吗?”

  “傻瓜!”妈又说。“在外面人模人样的,回到家里来就变成只有三岁大了。”

  “你宠的,妈。你惯坏了我,你知道?”

  “怎么?”

  我坐起来,曲起膝,用手抱住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沉思了一会儿,我说:“我想我不会恋爱。”

  “为什么?”妈似乎有些吃惊。

  “我梦想得太多,我需要全心全意的关怀。我理想中的男人是个很不可能有的人物,是要有深度的,又要风趣的,要是解人的,又不乏味的,而且,还要他是疯狂的爱我的,还要是──有才气的!”

  “太贪了,蓝采。”妈说:“你常玩的那一群里有这样的人吗?”

  “没有──”我忽然顿了一下,真的没有吗?我有点困惑,有点迷茫。“我是说──多半没有。”

  “那么,或者也有了?”妈问,凝视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妈。”我忽然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为什么?我似乎失去了一向的平静和安详。“妈,你为什么和爸爸离婚?”

  “哦,”妈有些意外,彷佛遭遇到一下突然的攻击。“因为我和他在一起不快乐。”她停了停,轻轻的咬了一下嘴唇,她的眼睛里突然飞来两片阴影。好半天,她才文不对题的说了一句:“蓝采,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只要你跟他在一起快乐,只要他是真心爱你,你也真心爱他,这就是一个最好的婚姻对象了。记住我一句话,蓝采,婚姻中最忌讳的,是第三者的影子。你的爱人必须整个是你的,你们才可能有幸福,懂吗?”

  “不太懂,妈。”

  妈妈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去翻弄着未改的练习本,没有看我,她轻轻的说:“你爸爸心里始终有另外一个女人。”

  我怔住,妈很少和我谈爸爸的事,这是一个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告诉我,妈妈。”

  “你该去睡了。”妈抬起头来,匆匆的说:“你明天早上不是还有课吗?”

  “但是,告诉我,妈妈,那个女人是谁?”

  妈妈望了望我,欲言又止,我静静的看着她,终于,她说了出来:“是你的阿姨,我的亲姐姐。”

  “那他为什么当初不娶她呢?”

  “因为她死了,”妈妈注视着台灯:“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很简单的婚姻悲剧。我呆呆的坐在那儿,妈妈的影子被灯光射在墙上,瘦长而孤独,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酸酸的,涩涩的。好一会儿,妈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我:“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蓝采?快去吧!”我从床上站了起来,顺从的走向门口,到了房门口,我又站住了,回过头来,我问:“还有一句话,妈妈,你爱不爱爸爸?”

  妈妈望着我,眼光里有着深刻的悲哀。

  “我如果不爱他,怎会嫁给他呢?”

  “可是──”我愣愣的说:“那你为什么要离婚?”

  “你不懂,蓝采,长期去和一个看不见的第三者竞争是太苦了,而且,同床异梦的生活比离婚更悲哀。婚姻是不能错的,一开始错了,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可是──妈妈!……”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妈妈忽然醒悟到什么似的说:“干嘛一直问个不停?”她探索的研究着我:“你们今晚到那儿去玩了,还是那个姓谷的家里吗?”

  “你说谷风?不是的,我们到碧潭去了。”

  “怎么玩的?”

  “划船,唱歌。”

  “那──那个谷风,人很风趣吧?”

  “噢!”我叫了起来:“好妈妈,你想到那儿去了?谷风和怀冰才是一对呢,我打包票他们今年会订婚。”

  “那么,那个祖──祖什么?”

  “祖望!”我打鼻子里哼出一口长气:“他正在追求彤云,不过,紫云好像也满喜欢他的!”

  “那么,那个瘦瘦的,姓吴的呢?”妈妈挖空心机思索着我们那个圈圈中的名单。

  “是无事忙吗?”我笑了:“他倒满好玩的,就是有点像个小丑!”

  “那么,你们有什么新朋友加入了吗?”

  “噢!”我喉咙里哽了一下,跑过去,我亲了亲妈妈,笑着说:“好妈妈,你想发掘什么秘密吗?你像审犯人似的!再见,妈妈,我可真要睡了。”

  抓起我丢在妈妈桌上的手提包,我向门口跑去,妈妈带着个深思的微笑目送着我。我带上了妈妈的房门,走向自己的卧室。扭亮了台灯,我开始换睡衣,一面换,一面轻轻的哼着歌儿,哼了好半天,我才发现我哼得很不成调儿,而且,发现我哼的句子居然是:“我曾有数不清的梦,每个梦中都有你,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每个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几百度祈祷,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让我看到你,听到你,得到你,让我诉一诉我的心曲,我的痴迷。只是啊,只是──你在那里?”

  我猛然停住了口,从镜子中瞪视着自己,我看到一张困惑的脸,有着惊愕迷茫的眼睛,和傻愣愣的、微张着的嘴。

  秋天不知不觉的来了。

  那天,我们又在谷风家里聚会。我到晚了,我到的时候全体的人都到齐了。何飞飞正在人群中间,不知道为什么笑得前俯后仰。柯梦南坐在一个角落里在弹吉他,水孩儿坐在他身边和他低低的谈着什么。三剑客他们跟纫兰、美玲、紫云、祖望等正谈得高兴,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充满了一片欢愉。我一走进去,彤云就对我走了过来,拉拉我的衣服说:“蓝采,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我们走出了客厅,来到花园里的喷水池旁,彤云低垂着头,显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半天,才说:“蓝采,你帮我拿拿主意,祖望最近缠我缠得很紧,你说怎么办好?”

  “恭喜恭喜,”我笑着说:“什么怎么办?你请我们吃糖不就好了!”

  “别说笑话,人家跟你谈正经的,”彤云皱了皱眉头。“你一定知道的,我对祖望……”她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坐在喷水池的边缘上,她看来非常烦恼。“我想我并不爱他。”

  “怎样?”

  “事实上,紫云比我喜欢他。”

  我心头一震,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妈妈的故事,拉着彤云的手,我说:“别把恋爱当儿戏,你们姐妹一定要把感情弄弄清楚,爱人不像衣服一样,姐妹两个可以混着穿的。”

  “我知道,”彤云急急的说:“所以我很烦。”

  “但是,你也不必因为紫云喜欢他,你就想避开呀,”我说:“那可能造成更大的悲剧。”

  “你不懂,”彤云说:“我真的并不爱祖望,他是个老实人,是个忠厚人,但并不是我理想中的爱人。他太温文了,不够活泼,不够出众。你明白吗?”她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情。“我想,我很肤浅,我比较崇拜英雄。”

  “你肯定你不爱祖望?”我问:“你以前不是说过还喜欢他吗?”

  “那是以前,”她垂下了眼帘,低低的说:“而且,喜欢和恋爱是不同的,那完全是两种感情。”

  “那么,”我说:“你还是坦白告诉祖望,绝了他的念头吧!”

  我忽然醒悟到什么,望着彤云,我问:“你是不是另外爱上了谁?”

  她彷佛震动了一下,瞪了我一眼说:“别胡扯了!那有那么容易就爱上人呢!”从喷水池边站了起来,我们向客厅门口走去,一边走,彤云一边问:“你说,蓝采,我要不要告诉紫云?”

  “我想──”我沉思了一下:“你就告诉她你不爱祖望就行了!别让她误解你是因为她而怎么样的。假若你和祖望真的吹了,我希望紫云和祖望能够成功,其实他们也是满好的一对,紫云很温柔,又很多情。”

  “我也是这样想。”彤云说。

  我们回到了客厅里,在人群中坐了下来,祖望的眼光已经敏锐的扫向了我们,显然他在人群中搜寻彤云已经很久了。

  紫云在和三剑客开玩笑,但,她的眼光也对我们转了转,又很快的飘向祖望,这是一幕无声的哑剧,我目睹这一切,心中浮起一股说不出来的隐忧。真的,像何飞飞所说,谁知道若干年后,咱们的戏会演成怎样的局面?

  三剑客之一的小张正在室内高谈阔论,谈他追求一个女孩子的经过情形,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叙述到最高潮:“……我最后一次去找她,心想不能像以前那种方式了,必须出奇制胜,谁知仍然出师不利,我见了她之后,两个人总共只讲了三句话……”他咽住了,两条向下垮的眉毛皱拢在一起,刚好是个规规矩矩的“八”字。何飞飞催着说:“那三句话?别卖关子,快说。然后让我们帮你检讨一下,错误出在什么地方?”

  “我第一句话呀,”小张慢吞吞的说:“是用眼睛说的,我给了她一个深情的注视。我第二句话呀,是用嘴唇说的,我给了她闪电的一吻。她回复了我第三句话,是用手说的……”他拉长了声调,愁眉苦脸的说:“她给了我狠狠的一个耳光!”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笑得肚子痛,笑得眼泪直流。只有小张自己和何飞飞两个人不笑,小张是故意做出一股失意的样子来,何飞飞则一本正经的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还有然后呀?”小张吼着说:“然后我就捂着脸跑了!难道还站在那儿等她的第四句话吗?”

  大家又笑了起来,笑得个天翻地覆,笑得个不亦乐乎,小张在大家的笑声中,直着喉咙喊:“我告诉你们这么悲惨的故事,你们怎么丝毫不同情,反而笑个不停呢?简直不是朋友!简直不是朋友!”

  他越喊,大家就越笑,好不容易才笑停了。何飞飞已经在转着眼珠想新花样了:“别笑了,别笑了,我们来玩个什么游戏好吧?”

  “我们来接故事吧,”柯梦南说,仍然拨弄着吉他,伸长着腿,有股悠闲自在的味儿。

  接故事是由一个人起句,然后绕着圈子轮流接下去,一人说一句,接成一个故事,这是我们常玩的一个游戏,常常会接出许多意料之外的故事来。何飞飞歪着头想了想,说:“变点花样吧,我们这次接故事,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要和前一句最后一个字呐韵,像作诗一样,否则太简单了,也玩腻了。”

  “我退出,”小俞首先反对:“什么叫‘韵’我都不懂,这不是游戏,简直是难人嘛!”

  “我也退出,”无事忙说:“我学的是数学,不是文学。”

  “这倒很别致的。”水孩儿说:“我觉得不妨接一个试试,不必太严格,只要呐口韵就行了。”

  “我也赞成,说不定很有趣。”紫云说。

  “不成,不成,我退出。”小俞喊。

  “什么退出?”何飞飞凶巴巴的瞪着他:“不许退出,谁要退出就开除他!”“姑且接一个试试看吧!”柯梦南打圆场,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的,从从容容的,却平息了满屋子的争论。

  “谁开始第一句?”彤云说:“蓝采,你起头吧,最后一个字注意一下,要选同韵的字多的才行。”

  我看看窗外,有风,秋天的晚上,还有点凉意,于是,我起了第一句:“窗外吹起了秋风。”

  我下面轮到小张接,他胀红了脸,抓耳挠腮的念着:“风,风,风,什么字跟风字是呐韵的?有了!”他如获至宝的大声念:“我看到一只蜜蜂。”

  “胡闹!”何飞飞叫:“秋天那里有蜜蜂?而且和头一句完全接不到一块儿。”

  “就算他可以吧,”祖望说:“下面是彤云了。”

  彤云想了想,说:“嗡嗡嗡。”

  “这是什么玩意儿?”小俞问。

  “蜜蜂叫呀!”彤云说:“该何飞飞了。”

  “震得我耳朵发聋。”何飞飞笑着说。

  “什么,一只蜜蜂就把你的耳朵震得发聋了?”小魏大叫:“你这是什么耳朵?”

  “特别敏感的耳朵。”何飞飞边笑边说:“别打岔,该无事忙接了。”

  “我投降,”无事忙说:“我接不出来!”

  “不许投降!”何飞飞叫,“非接不可!”

  “那么──那么──那么──”无事忙翻着白眼,面对着天花板,突然灵感来了,大声说:“我就运起了内功。”

  “噗”一声,小魏正喝了一口茶,喷了一地毯的水,大家都笑了起来,小魏被水呛着了,一边笑,一边咳,一边说:“我的天呀,被一只蜜蜂震得耳朵发聋,还要运起内功来抵抗,这个人可真有出息。”

  “你别笑,就该你接了。”何飞飞说。

  “胀得我满脸发红,”小魏说。

  “气得我发疯。”小何接。

  大家又笑了,七嘴八舌的研究这只蜜蜂怎么会如此厉害,下面该水孩儿接,不料她竟接出一句:“于是我大喊公公。”

  “什么?”何飞飞问:“喊公公干嘛?”

  “帮忙对付大蜜蜂呀!”水孩儿说。

  大家已经笑成了一团了,笑得气都出不来,一边笑,一边接了下去:“公公说:‘原来只是一只小虫,你真是饭桶!’老蔡接的。”我一听,气得全身抖动,大叫‘不通!不通!’”祖望接着说。

  该柯梦南了,他慢慢的在吉他上拨了拨,说:“‘公公,你怎么帮小虫?你居然比小虫还凶!’”

  “哎唷,不行不行,我笑得出不来气了,”纫兰叫着,滚倒在水孩儿身上,水孩儿抱着她,把头埋在她衣服里,两人笑成了一堆。何飞飞笑得摔倒在地毯上了,彤云弄翻了茶杯,祖望打翻了瓜子盘,一时间,摔了的,折了腰的,叫肚子痛的,喘不过气来的,乱成了一团,叫成了一团,笑成了一团。

  好不容易,大家笑停了,下面该小俞接,他面红耳赤的说:“‘我要把你一刀送终!’”

  “把谁送终?”祖望问。

  “公公呀!”小俞说:“他比小虫还凶嘛!”

  大家又笑,何飞飞嚷着说:“我不行了,我笑得肚子痛了,谁有散利痛,我受不了!骨稽得要死掉了!”

  大概是这句话给了纫兰灵感,她接着说:“公公说:‘慢来,慢来,让我先吃片散利痛!’”

  “什么?”小俞喊:“我看这一老一小都是神经病院里逃出来的呢!居然要先吃散利痛再来挨刀子!”

  大家都已经笑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一面笑,一面胡乱的接了下去:“我发现公公原来是个老颠东。”

  “真是太没用。”

  “我就向前冲。”

  “只听到一片声音:‘碰碰碰!’”

  “我的刀子不管用。”

  “反而被公公打得浑身发痛。”

  “还大骂我是不良儿童。”

  “我只好跪在地当中。”

  “哭得个泪眼朦胧。”

  “那时候天色忽然变得烟雨蒙蒙。”

  该何飞飞了,她边笑,边喘气,边说:“从窗口爬进了一条大恐龙!”

  “胡闹!胡闹!胡闹!”大家笑着叫:“这是什么故事,简直不像话!乱接一气,真是乱接一气,原来的蜜蜂到那儿去了?现在怎么恐龙也出来了!”

  这故事接到这儿已经完全不像话了,真冤枉我一开始起的头,“窗外吹起了秋风”会带出这么一个荒谬的故事,真是出人意表。何飞飞这只恐龙一出来,大家更接不下去了,结果,还是柯梦南不慌不忙的接了一句:“这一惊吓醒了我的南柯一梦!”

  谁都没想到他会接出这么一句来,很技巧的结束了这个故事,而把整个荒谬的情节都变成了一个梦。更技巧的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嵌了进去,大家会过意来,不禁都拍着手叫好。

  柯梦南笑了笑,没说什么,他开始弹起吉他,唱起一支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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