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林如是听见她母亲的斥责,先就住了手。
“妈,都这么晚了,你穿这么漂亮做什么?”林立天也住了手,瞪着林太太。
“徐太太邀我过去聚聚,顺便打个小牌。”林太太身形窈窕,走到门口停了停回头交代说:“对了,你爸爸问起的时候,就说我去参加曾太太的读书会。”
铁门“砰”一声关上,林立天手上的抱枕也砸丢到地上。
“什么嘛!”他不满地说:“成天到晚只知道往外跑,这么晚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想勾引谁!”
“立天,不准你这么说!”林如是严声责备弟弟。
“我说错了吗?她那样。哪一点像做人家母亲的?”林立天干脆用吼的。“你们两个在吵什么?”林维天从书房出来,纠结的眉头突显在黑框眼镜后,表情严厉肃穆,手上拿着一封信件。
“没什么。对不起,爸,吵了你!”林如是低头道歉。
林维天注意力转放在电视萤光幕,更加皱眉说:“成天看这些东西,一点都不知长进!”
他将林如是姊弟抢了半天的遥控器拿去,“啪”一声关掉了电视。
“你妈呢?”他问林如是。
“妈去……”林立天抢着回答,林如是抢得更快,说:“妈去参加读书会了。”
说完,警告地瞪了林立天一眼。
“读书会?”林维天又皱眉头,像是这个回答太意外而且不可思议。
“爸,”林立天说:“遥控器给我啦,这部长片有很多斗智的场面,推理思考的过程也很精彩,错过了可惜。”
林如是飞快又瞪了林立天一眼,闷气在心头不敢发泄。她老弟就是最会用这种伎俩哄骗她爸爸,看电视就是看电视,到了他嘴里,却都变成了益智的活动。
而林维天个性严肃,却特别宽容这个儿子。当然这是因为他头脑好、人聪明,有乃父之风;最重要的,他是他唯一的儿子,而且又争气。
他将遥控器递给林立天,嘴里不怎么认真的说着:“别只知道看电视,有时间就多念点书。”
“我知道。”林立天拿到遥控器,对林如是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林如是抢不到遥控器,站在那里干生气,转身想离开客厅。“等等!”林维天叫住她。
“什么事,爸?”
林维天把手上的信丢在桌上说:“月考成绩通知单寄来了,你自己看看!你觉不觉得惭愧,考这种成绩!你姊姊、弟弟和妹妹都不需要旁人督促,自己就会将书念好,只有你——你问问自己,用心念过书没有,是否尽力了?”
林如是低着头听训,没有回话。
她父亲严肃,母亲漠不关心,四姊弟多在父亲严格的督导下教育成长。虽然如此,她并不特别尊敬或害怕她父亲,只是觉得,父亲这么辛苦教养她成长,她至少得尽到为人子女的本分。只是,不是她不尽力,考不取大学有众多复杂成因。但她的姊妹弟弟个个出类拔萃,相较之下,她就显得相当无能。
宋志惠羡慕她有个“良母”,却不知她雍容华贵的母亲只偏爱长得和她一样美丽而且擅社交的姊姊。而她弟弟和妹妹则得到父亲某种程度的认同。只有她,像是放牛吃草的孩子,两方不属的边缘人。
不过她从来不沮丧。她的心态就像她告诉宋志惠的,她是宇宙间独一无二的,而且丑小鸭最后是变成了美丽的天鹅。
“如是,”林维天揉揉太阳穴。对这个女儿,有时他实在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功课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讨论,或者看需不需要请个家教。”
“不用了,爸。”林如是赶紧拒绝她父亲的“美意”。
“我问立天就可以了,不需要请什么家教的。”
“姊,你有问题时请教我,我是很乐意帮忙;只是,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林立天刺激林如是。
在他的三个姊妹中,他特别亲近林如是,也喜欢和她打闹。林如是白了他一眼,说:
“你懂什么?这叫‘不耻下问’。”
“不耻下问?哈——哈——”林立天怪声怪气的,脸上的神情也满是古怪。
“不行吗?真的这么好笑吗?”林如是向林立天逼过去,作状要掐他的脖子。“你再笑啊,再笑啊,看我不掐死你!”
“你别过来,你这个巫婆!”林立天抓了抱枕往林如是脸上丢过去,嘻皮笑脸的。
林维天扶了扶眼镜,捡起抱枕丢回沙发。
“你们两个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他沉了沉声音。“年纪也不小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胡闹。尤其是你,如是,身为姊姊不知作为弟妹的榜样,反而陪着胡闹,成什么体统!你为什么不跟你姊姊学一学,一点也不知检讨、羞耻。你姊姊、妹妹、弟弟在功课上都有好表现,只有你,不思长进,辜负父母和国家社会的栽培之恩。”
林如是垂头站着,林立天则满不在乎地东看西看。
从这点就可看出她父亲的偏心。他不责备儿子,而只责备林如是,所有的过错都算在林如是身上。
“以后每星期我都要抽查你的功课。”林维天指指那封成绩通知单。“下回再考这种成绩,你就干脆别念,退学算了,省得浪费国家的资源和金钱。”
林维天句句严厉,林如是大气不敢吭一声,只有垂头听训的份。只听得林立天火上加油说:“爸,姊姊是朽木不可雕也。你抽查她功课也没有用,我看找个人二十四小时随时监督她是真的!”
“林立天!”林如是双眼发出凌厉的飞镖射向林立天,而且镖镖淬毒。
林立天嘻皮笑脸地接下飞镖,还她一记“三笑散”。他笑,又笑,再笑,三声奸笑说:“我哪里说错了吗?亲爱的姊姊。”
“你明知故问!爸已经很生我的气了,你干嘛还火上加油,加油添醋?你怕害不死我是不是?”林如是小声地埋怨。
“你们两个又在那里叽叽喳喳什么?”林维天说,扫了儿子女儿一眼。
说也奇怪,他的儿女都很优秀,偏偏这个林如是基因突变;而且人说物以类聚,偏偏儿子跟另一个姊姊和妹妹都不要好,唯独和这个头脑不相衬的二姊特别亲近。
大概是个性关系吧,林维天想,看了女儿一眼。在他的女儿中,一直只林如是活得最自在,吊儿啷当的,一点都不将背负林家荣辱的重担放在心上。骂她,她大概也麻木了;训她,她也无所谓。当时必恭必敬,事情过后又故态复萌。既不像她姊姊,嘴巴甜人缘好,擅于应对;更不像她妹妹,沉默寡言安静娴淑。
“二姊啊,浪女一个。疯疯癫癫,我行我素,不过我喜欢。”林立天贴切的批评他的三个姊妹说:“大姊像妈,虚假得要命,什么端庄大方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骨子里一点个性都没有。维心文静得太离谱,每个人都夸她沉静娴淑,依我看啊,她那是近乎自闭。爸,我看你得小心她哪一天崩溃,趁早找好心理医生才是!维心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谁也不说,不是我危言耸听,当心她哪一天承受不了压力就完了;或者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叫你们不可收拾。”
当时父子俩的闲聊,林维天还笑骂儿子胡扯。此时看看林如是那垂头看似忏悔实则不然的恭敬模样,他心里也不由得叹了一声,也许儿子说的真没有错。
他这个二女儿,的确我行我素;虽算不上任性,但也叫他伤透脑筋。也难怪林立天会特别喜爱亲近林如是。通常出生在这种家庭,父母、姊妹兄弟都很优秀出色,唯独自己成不了大器的人,都会因背负父母期望,或者因为自卑等因素,而在家庭里显得特别阴沉或消极。再加上如果时常受斥责,又受父母的忽视,那更是容易造成其人格心理发展的不健全。
可是林如是是个例外。在这个家庭里,她过得比谁都自在,既不阴沉也不消极,更是连自卑的阴影都不曾显现。甚至对父母,她亦是那般处之泰然。
想到此,林维天不禁对女儿心软起来,替她怜惜。他放柔表情声音说:“如是,爸爸严格要求你也是为你好。你今天学习到的知识,将来都是你最大的财产,你明白爸爸的苦心吧!”
“我明白。”
“明白就好。我并不要你跟维茵、立天和维心比较,但我希望你每天都能超越自己,不要辜负爸爸对你的期望。”
“是,爸。”
“好了,没事了,回房念书去吧!”林维天挥挥手。“立天,你也回房温习功课。
别仗着成绩好,就成天看这些垃圾节目,玩物丧志。”
林立天没想到矛头会转向自己,极没趣地关掉电视。这时,大门打开,林维心安静地走进来。”
“都几点了?现在才回来!”林维天不等女儿出声,就先皱起眉来。
“下了课,去简老师那儿上长笛课。”林维心小声地解释。
“那也不该到这么晚?简老师的课每星期一次一小时,加上练习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两小时。你到哪里去了?”
“我……”林维心说了个“我”字,就闭嘴不说话。
“爸,你忘了?这星期开始,维心上完长笛课,还要另外上钢琴课,妈上星期替她报名的。”林如是替她妹妹说话。
“唔……”林维天表情缓下来。
“下次记得,别太晚回家。”
林维心头一低,没有答话,安静回房。经过林如是身旁时,林如是诧异的望她一眼。
林维心身上竟飘散出隐隐的烟味。
“维心——”林如是脱口叫住妹妹。
林维心像是受惊般回过头来。林如是看了父亲一眼,懊悔自己太莽撞,歉然说:
“没事。对不起,突然叫住你。”
林维心仍然没有任何表示,沉默地走进房间,紧掩房门。林如是失神如痴地看着妹妹掩紧的房门,没注意到林维天问她的话。
“如是!”林维天叫了一声。
“什么事?爸!”林如是问。
“维茵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回来?”
“有。姊昨晚打电话回来说这个周末要参加社团的露营活动,下星期就会回来。”
林维茵保送直升邻县一所国立知名大学,每天通学往返的时间约需三个半小时。她嫌浪费时间,大学二年级便搬到学校附近居住。两年多来,先是每周六固定回家,而后隔周回家,而后每个月回家一次,最后演变成不定期回家。
“爸,你问这个做什么?”林立天说:“大姊不回来最好了。每次回来,就看她跟妈两人到处去演戏”
“立天!”林如是拍他一掌。
林维天也跟着皱眉。他只管儿女的教育问题;洒扫应对进退社交寒暄等问题,则全是他太太一手掌理。朋党败事,他最讨厌她太太那种到处串门子,美其名增进社交关系,敦亲睦邻的行径。
结果大概儿女都有他的遗传。唯独大女儿被母亲调教得最成功,礼貌周到,应对如仪,非常得人缘和称赞。但也是这一点,让他不怎么欢喜。不过子女受人称赞总是有面子的事!林维天也难免虚荣地感到满足。
“没什么。”林维天说:“下星期六我会带客人回来,你们几个下了课记得早点回家,别四处乱跑。”
“哦,知道了。”林如是姊弟一副不关我事的反应。
林维天摇摇头重回书房;林立天也伸个懒腰回房,放弃与林如是的遥控器争夺战,客厅里只剩下林如是。她重新打开电视,看了一会想起件事,关掉电视起身走到林立天的房间。
“立天?”她直接打开门,没有先敲门。
林立天躺坐在床上,棉被盖到腰部,正在看一本封面破旧的武侠小说。他看林如是进来,眼皮子一翻一掀,算是答应她的叫唤。
“又在看这种破破脏脏的武功秘岌,小心我告诉爸。”林如是将棉被一掀,挤到他身边。
“姊,你干嘛?男女授受不亲!”林立天挪了挪身子,让出一些空间给林如是。
“不亲个头!我们是姊弟,手足之间是没有性别之分的。”
“你自己不像个女人就明说承认,犯不着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林立天嘲笑说:
“你看大姊,虽然满虚假的,以男人的眼光来看,她可真是十足的女人味。就连维心那个自闭症,看起来也比你像女人。”
“林立天,你从哪里学来这些恶心的名词?什么‘男人的眼光’,‘女人、女人’的?你以为你几岁?十九岁不到,毛头小子一个,装什么大人!”
“我懂得可多。哪像你,智商和年龄成反比。”
“那又怎么样!比你聪明过了头好,小心早衰,哪一天变成个小老头。”
林立天侧过身体,背对林如是说:“废话少说,有什么屁快放,别打扰我看书。”
“看书?你这叫‘看书’。”林如是压在林立天身上,把头凑到林立天手上那本书前。
林立天把小说阖上,突然回过脸,很正经地看着林如是。
林如是以为他有什么“大事”,顿时也神色凝重地看着他。却听他说:“姊,你又胖了几公斤,该减肥了。”
“我胖?你说我这标准身材叫胖?没眼光!”林如是一点都不为林立天的危言耸听所动。林立天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回过脸,继续努力“练功”。林如是也不闹了,静静坐了一会,才再开口说:“立天,你觉得志惠怎样?”
“嗯哼,什么怎么样?”林立天专心在小说上,根本没注意在听林如是说话。
“别再看了!”林如是将小说抽走。“我问你,你觉得志惠怎么样?”
“书还我!”林立天回过头想抢回小说。“宋姊怎么了?你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干嘛问我她怎么样了?”
“你没有注意听我说话!我不是问你她怎么样了;我是问你,觉得她这个人如何?”
“很好啊!有鼻子有眼睛的。”
“正经一点,我是想知道,你觉得她好不好、漂不漂亮?你对她的观感如何?”
“你问这个作什么?”林立天终于把小说抢回去。
“你别管,快说!”
“宋姊啊……”林立天打开小说想继续用功,林如是打他一下不准他看,他只好阖上书,看看天花板想了想说:“宋姊很好啊!会煮菜,个子又高,看起来一副聪明相,比起某个人实在好太多了。”
“某个人?”
“就是你啊!笨!”
林如是不跟他计较,急忙又问:“那你对她的印象很好啰?”
林立天耸耸肩。
“这是什么意思?好或是不好?”
“还好啦。”
“那你喜不喜欢她?”
“喜欢啊!她是你的朋友不是吗?”林立天一脸不明白林如是这问题的表情,但回答得相当理所当然。
“你也喜欢她,那就好办了。”林如是笑得又贼又开心。
“你说什么?什么好办了?”
“没有。你看你的书吧!”林如是满意地走开,走了两步,又折回来。
“又怎么了?”
“我差点忘了!”林如是脸色慎重。“你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人在追你,或者你正在追某些人?”
林立天被她慎重的表情吓一跳,待听得是这种问题,骂了一声说:“神经,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什么严重的事。”
“这件事很重要。你快点说!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没有!”林立天被她搞烦了,连连挥手想赶她出去。
“真的?一个都没有?”林如是小心再确定。“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说到这里,她“啊”了一声,往自己头上打了一下说:“我真笨,你都已经告诉我喜欢谁了,我还问!”她笑几声,挥挥手说:“没事,没事,你继续用功吧!我回房间去了!”
林立天看她关上门离开,摇了摇头说:“神经。”
然后他翻开破破旧旧的武侠小说,废寝忘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