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炉正鼎沸。突然传来王厨子的吼叫声:「我锅里的牛腰快烂了,菔菜还没洗来?新来的!动作再慢吞吞,当心老子开骂!」
宁巧儿拍拍被王厨子大嗓门吓愣住的礼儿,轻声说:「别怕,师傅就是嗓门大了些,其实心地很好的。」接著赶紧捉起一把菔菜,「我马上去洗!」
礼儿看看叉腰竖眼的王厨子,缩缩脖子,赶紧跟在宁巧儿身後走。
「欵!那是新来丫头的工作,你赶嘛抢著做?」王厨子望著她的背影摇头,对许厨子说:「这巧儿人是挺好,就是叫人猜不透心思,像怕太闲似的,什么杂事都捡起来做!」
「可不是吗?」许厨子附和著说,「明明煮得一手好菜,当个大厨都够格了,偏偏要屈就应征洗菜的下手,真怪!」
「还不只这样呢!」何大婶也凑过来了,她先瞄瞄天井,确定巧儿一时半刻还不会进来,便压低声音说:「人家王爷对她有意思,这是天大的好机会呀,她居然还是坚持窝在咱们这又闷又热的厨房里。」
这话一说完,大夥儿都搁下手中的工作围著何大婶,「真的吗?王爷对咱们巧儿有意思?」
「那可不!你们猜王爷为什么撵走香香公主?」众人团团不解,何大婶扬起下巴公开谜底,「不就是为了怕巧儿吃味嘛!」
「哇!」王厨子头一个不信,「香香公主是何等人也?王爷会为了巧儿撵走她?」
「嘿!你们可别不信!我跟巧儿睡在一间,这事问我最清楚!这几天夜里王爷都派人来传巧儿,她就一晚没回来睡,我何大婶不会编谎骗人的!」
大夥面面相觑,许厨子半信半疑的说:「可这也不能证明王爷重视巧儿到宁可得罪香香公主呀!」
「哎!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何大婶喝了一杯水接著说,「曲江宴那晚巧儿眼睛红通通的回房,这不是吃味是什么?接著夜里她就不见了,然後呢,第二天一早,香香公主就气冲冲地离开,这不是让王爷给赶的吗?
「再说,你们可有看过哪一个女人在跟了王爷之後,还会继续工作的?不都巴著王爷吗?还是咱们巧儿有骨气!这也是王爷疼她,才会顺著她继续留在厨房。」
哦——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那我们以後怎么跟巧儿相处啊?」
王厨子开腔了,「既然人家巧儿都不肯招摇了,咱们还是以平常心对待她吧!」
许厨子也说话了,「老王说得对!冲著巧儿这骨气,我服了她了!」
「对呀对呀!」其余众人异口同声的说著。
* * *
宁巧儿将挑洗好的菔菜交给礼儿,起身後,隐约听见一声声沉稳的木鱼声传来,她问问身旁的礼儿:「你有听见木鱼的声音吗?」
想起王厨子正等著菜下锅,礼儿随口漫应,「好像有吧!」她匆匆说完,便快步回厨房交差。
宁巧儿寻声来到偏门,果然见到一位法师站在府外口诵佛号。
她先合掌礼拜,见那出家人慈眉善目,心中充满法喜,便走进厨房拿了些素菜出来,「师父,请接受弟子的供养。」
「贫僧法号方圆,是海会寺的住持。」方圆和尚微微点头,将素菜倒入钵里,「谢谢施主。」
「师父以住持之尊四处化缘,很辛苦吧!」
「能引领大众亲近佛法,何苦之有?」
「亲近佛法?有何好处呢?」
方圆和尚微笑望她,说:「阿弥陀佛。欢迎施主闲暇时候到海会寺定疟,亲身感受佛法欢喜。」
迎著他清明的目光就觉得满心自在,宁巧儿觉得像是全身都彻底涤净一般。
「巧儿,厨房正火著哪!快来帮忙!」从厨房传来王厨子的声音。
「喔!就来了!」宁巧儿转头应道。合掌恭敬成礼,「弟子有空一定到寺里礼佛,师父请慢走。」
她目送方圆和尚走远,才转身定回厨房。
* * *
欢爱过後,宁巧儿趴在万侯傲胸前,想起刚刚离开房里时,何大婶笑得暧昧,她嘟著嘴,「你别老叫水秀去喊我,人家都起疑了!」
「本王若不派人传你,你会自己过来?」万俟傲闭著眼说。
宁巧儿趴望他,垂下的发与他散落枕榻的发丝纠缠成一团神秘的黑,圈住了他们。「你,人家会难做人!」
听出她声音里淡淡的委屈,他倏地张眼,「本王委屈了你?」从头到尾他都顺著她的意,她要回厨房,行;她要屈居下人房,也依著她了,还不够?万俟傲沉下声,「究竟要怎样做你才满意?」
宁巧儿很是委屈,「我只想做个厨娘,谁知会招惹上你?人家想走,你又不让人家走,这会儿全怪我了。」她不希罕他顺著她的意嘛!她哽咽轻捶他,「人家不要喜欢你了,还我不识情爱的心思!」
她红通通的鼻头揪疼了他的心,只得认栽,「好了好了,本王都依你,成了吧!」
宁巧儿教他的哄让逗得破涕一笑。
万侯傲将她拥入怀里,「你呀!真是我的克星!」
宁巧儿不是不知道他对她的疼宠,只是心里仍有些旁徨,太容易的情爱让人觉得不真实。
「你喜欢我吗?」她揣著心问。
万俟傲轻哼一声,「你说呢?」
她轻捶他的肩头,「讨厌!连让人家安心的话都不肯说!」
万俟傲咧开笑嘴。她一定没发现自己添了许多小女儿娇态。他喜欢她的转变。
「你来自何处?」扬府的地方宫府里没有她的籍贯。
「海中小岛。」宁巧儿神色自若地说。袭姊在课堂上叮嘱过她们了,海中岛民不必入籍,遇到人家问起,就说是不知名的小岛。见他眉峰微敛,她故意说:「你嫌我没有显赫的家世?」
万俟傲专注地盯著她,没让她给唬弄过去,幽潭似的黑眸深深望入她的心虚,许久,他说:「既是海中小岛,那就没有回去的必要了,嗯?」
知道他仍惦著她说过要走,宁巧儿张开嘴,立即又闭上,决定还是不要告诉他,娘还在女人国等著她回去好了。
她欲言又止的态度让他微微心慌,万侯傲敛下眉,「本王不许你离开。」
宁巧儿贴在他健壮的胸前,「我也舍不得离开。」
万俟傲认为这是种承诺,笑著说:「本王会很疼很疼你,让你再也离不开本王。」用他所有的心力来娇宠她,她值得疼。
他的心跳传入她的耳里,一声声重重打入心里,改天捎个信跟风姨说她想留下来,好叫娘安心。娘啊,你总说去留由心,女儿的心想留呢。
想起在悦来楼的初识,宁巧儿笑说:「初见你时我直想逃。」
「嗯?」万俟傲的大掌摩搓著她的背,声音隐隐有著不快。
「谁叫你端个大架子,难伺候!」宁巧儿恶作剧地捏捏他帅挺的鼻头。
他不以为忤,也只有她敢这么做。
「你长得好美好美喔!」宁巧儿爱恋地摸著他的眼、他的唇,「真的好美好美喔!」
他惩罚地轻拍了她光滑的臀一下,「天下间,只有你敢如此冒犯我。」
宁巧儿才不怕他,相处这些日子以来,她知道他极包容自己。她伸出顽皮的小手,肆无忌惮地在他的脸上搓揉,做出各式各样的怪表情。
她愉悦的笑声也感染了他,银铃似的笑声伴随著低沉的笑回荡在房里,突然,她停住笑,正经地望著他,「你应该多笑笑的。」
他挑起一边的眉。
「知道吗?我最舍不得看见你眼里出现浓浓的愁郁,那会令我心疼。」
万俟傲感动地紧紧搂著她,「只要你永远在本王身边,本王就不再有愁郁。」
宁巧儿偏著头,「论身世、论人品,你都拥有得天独厚的傲人条件,为什么还会有愁郁呢?」
那段不堪的回忆是他隐晦、不愿向任何人提起的部分——即使是她,他也不知从何说起。
宁巧儿的手拂上他不觉拢紧的眉尖,他抱得她好疼。「不说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以後我不会再问你了。」
心里其实是在乎的,两心相许之际,他却藏著心事不说。即使这段时间他改变甚多,终究有不为她开放的角落。
然而,感情如何能权衡得失?她的心陷了就是陷了,好好爱他,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 * *
「老王爷回府罗!」门卫欣喜地往府里传报,厨房里也弥漫著一股兴奋的气氛。
「老王爷对人很好吗?」宁巧儿问。他回来那次,府里就没有这般热热沸沸的欢喜。
「老王爷不摆架子,对府里上上下下都嘘寒问暖,当然得人心呀!」王厨子说。
「喔。」想起他的倨傲,宁巧儿笑著摇头,「他们父子真不像!」
寻常的一句话,却让沸沸嚷嚷的厨房瞬间变得死寂,宁巧儿不解地环顾众人,「我说错了什么吗?」
大夥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眼光全落在何大婶身上,何大婶硬著头皮说:「巧儿啊,这玩笑不能乱开,王爷会生气的。」
「什么玩笑?」宁巧儿完全摸不著头绪。
王厨子清清喉咙,「总之,以後别再说什么『不像父子』这种话了。」
宁巧儿还想再问,汤料已滚热,王厨子不放心的问:「巧儿啊,今晚的船宴都由你一手料理,行吗?」这阵子王爷的吃食都由她一手包办,他们对她的手艺儿也深感佩服,这才决定让她独挑大梁,众人从旁协助。
她已经抓住王爷的心,要是再能抓住老王爷的胃,那就太好了!府里大夥儿都很希望巧儿能当他们的王妃呢!
说到煮菜,宁巧儿就忘了刚刚的话题,嫣然一笑,「当然行啦!」转身专心的烹调出一道道的佳肴。
* * *
老王爷望了眼从登上彩舟後就心神不宁的儿子,若无其事地指著满宴佳肴问道:「好特别的菜式,府里来了新厨子?」
万俟傲拢了拢俊眉,不太喜欢她被称为厨子。
她不只是厨子,她是他的——他的啥呢?他认定她是他的女人,可她似乎不领情,不但拒绝搬进他的院落里,还坚持留在厨房工作。
他该为她的不知好歹生气的!夜里细细检查她手上腕上的烫伤、刀伤时,却只有满满的怜惜。他从来不曾遇过会让他心疼的女人。
该拿她怎么办呢?
老王爷细细端详儿子脸上的表情,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这小子是动了情了。还好!他直担心经过紫夫人的事件,他会走不出心里的阴霾呢!
看来这个宁巧儿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儿。回府的半路上他巧遇香香公主,从香香口中得知,儿子与做厨娘的宁巧儿有些情愫,高高兴兴地回府探消息,打一进门就听到各种关於她的消息。
府里众人都很喜欢谨守分际、善於厨艺的宁巧儿,这更让他想会会儿子的心上人。
老王爷清清喉咙,举箸指著烧尾鱼,「这鱼不是得厨子在旁服膳的吗?」
烧尾鱼是将刚宰杀好的生鱼放在炙热的铜盘里,唯有主膳的大厨才能精准拿捏鱼的熟度、取下不会太生、却又嫩得令人垂涎的鱼肉。
这鱼的摆放与过去不同,想必又是出自於众人口中蕙质兰心的宁巧儿之手。
万俟傲还没出声,一旁的卢总管赶忙说:「老奴已经派人请巧儿姑娘来了。」宁巧儿自己避讳,府里众人倒有志一同地改口称她巧儿姑娘了。
老王爷点点头。突然瞥见舟行至王府後花园,空气间弥漫著浓郁的花香味——
「昙花开了!停船!」他起座走至船头,兴致勃勃的喊,「开了!昙花都开了!傲儿,你来瞧瞧!」
万俟傲走到他身边,顺著他的手瞧过去——
可不是吗?一片昙花园里争先恐後绽满了一朵一朵硕大而美丽的白花儿。
「可有几百朵吧!」老王爷说。「老卢,你瞧瞧,许久没有这等盛况了!」
争相绽放的昙花晶莹如玉,像一幕水晶帘拢,在月光下璀璨张扬。
卢总管立於两位王爷身後,说:「可不是嘛!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想必是好兆头哪!」
「呵呵呵!」一番话逗得老王爷心花怒放,「等昙花将谢未谢时,叫人采下来,煮盅冰糖昙花让全府里的人都喝喝。现在宫里流行吃进贡的樱桃,咱们还是尝尝传统的点心。」
「喜欢吃冰糖昙花,趁花开得盛大就可以采了。」万俟傲交代身後的卢总管,「让人去采昙花。」
「欵!」老王爷制止,「有花当赏直须赏,等花期将过再采吧!」
「那就等会儿。」万俟傲颔首。黑眸看的与老王爷不同,他直视入昙花亟欲隐藏的鄙陋根茎,「世间的美丽果然短暂而丑陋,昙花就是一例。」他有令人艳羡的样貌及身分,却像昙花一般短暂,且出身低下。
老王爷瞅了眼儿子俊逸的侧面,若无其事地说:「甭瞧它茎部盘虬扭曲,昙花可美似天仙哪!孩子,做人不能放不下过去,当昙花绽开时,没有人会追究它的根底丑怪,不是吗?」
没有人会追究吗?假的终究是假的,不是吗?
望向他了然的神情,万俟傲撇过脸,「您吃吧!我先回房休息去了。」
老王爷看著儿子仓皇离去的背影,无声叹息。
「老王爷,」卢总管不知所以的讷讷问著,「昙花可以采收了吗?」
老王爷掬出笑意,洞悉世情的眼里只有对儿子的深深怜惜。「再等等,让我好好赏花。」
「是。」卢总管候立一旁。
* * *
宁巧儿战战兢兢地登上船。听水秀说他回房去了。为什么呢?不舒服吗?压下心里重重疑虑,她心里对王爷的传唤有些担心,像羞於见公婆的丑媳妇儿。
她提揣著心、硬著头皮,低著头缓缓地沿著船边细步慢走。老王爷就站在十步之前,背著她的人影有几分令人望之生畏。
她庆幸船舱有挡著,他们不至於看出她的心慌。正想出声,只听见老王爷说:「可以开始采昙花了,小心,别遭虫蛇咬了。」
「老奴知道。」卢总管从另一侧下船,也没发现阴影里的她。
现在船上只剩她跟老王爷了。
要出声还是悄悄退下?宁巧儿犹豫著。老王爷专心注视著昙花,应该还没有要吃鱼吧!可惜了这烧尾鱼,已经过了熟度。
「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那里有两朵昙花开得正盛,先别采它。」老王爷指挥著园里众家丁,「那头还有几朵昙花再不采就谢绝了,昙花一谢,那香味就不复纯郁,当心哪!」
他激动地左比右指,忽然,有个物件从他腰际落下——
「唉呀!我的明珠缀饰掉下来了!」老王爷捡起,就著月光细细检查,「还好还好,莫摔坏了。」他喃喃自语,「亏得掉在船上,要是落在河里,可难捞找罗!」
明珠缀饰!?
虽然时间很短,但她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那串明珠缀饰与娘给她的一式一样!
为什么老王爷身上会有跟娘一样的缀饰?
宁巧儿什么都不能想!捣著嘴,无声地冲下船,愣愣地走回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