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岁那年、钟离谦陌旧疾复发,险些失去生命的那一日。
噬心蛊,她一直就知道这件事的存在。
据说苗族为了确保护教圣女的贞洁与忠诚,从决定圣女人选后,在其幼年时便会在体内植入噬心蛊。
那蛊毒平日沉眠于宿主体内,于人体无伤,但只要违背戒律清规,或对族内信仰出现二心、有叛教意图,蛊毒便会自行发作,或是由教主催发,而宿主得忍受钻心之痛,直到爆体而亡。
当年身为苗疆圣女的娘亲情定爹亲,本着人定胜天的信念决意一搏,不料此蛊歹毒,即使是药谷之主倾尽心力,也仅能勉强延缓发作的时刻,始终无法为爱妻除去此蛊。
待美梦成真,蛊毒从爱妻身上除去之时,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时刻。
因为蛊毒转移了。
甫出世的长子受到连累,带着本该寄宿在娘亲体内的蛊毒出世,注定了道小小生命的磨难。
直到“次女出世”那年带来的好运,歉疚的父亲总算找对了药方,成功稳住那作歹的小虫子……
这件事,小魅儿听闻大人语带叹息地提及过几次,所以她知道,哥哥的身体里住了一只好坏好坏的虫子,知道那虫子会伤害哥哥。
但她以为爹亲的药万无一失,绝对能让哥哥撑到找出真正的解决之道为止,所以从来不像大人那样担心,直到这时亲眼见到兄长的蛊毒发作。
如同往常生命里的每一天,宁静祥和,依循着规律的作息,兄妹俩分别占据书房一隅,练字的练字,看书的看书,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不料,在她毫无心理准备时,在案牍前读书的哥哥匆地闷哼一声,素来自制爱洁之人,呕出一口血后,捂着心口便伏于案前,再无动静。
小魅儿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包子一样的可爱小脸蛋上先是透着困惑之色,然后那触目的一抹红勾起了不安的感觉,令她隐隐感到害怕。
顾不得穿鞋,她从铺着厚厚软垫的罗汉床上滑了下来,迈开仅着罗袜的小步伐向哥哥跑去。
伏在案前的俊颜染上斑斑血迹,面无血色,眼看着气息已极为微弱,那毫无生气的脸孔吓到了小魅儿,让她哭喊出声。“哥哥!”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开口……这印证了钟离谦陌一直以来的信念:他的妹妹不是哑巴!
那也是第一次,小小的钟离魅儿展现她惊人的记忆天赋……她一边哭着喊哥哥,一边取出哥哥藏在身上的银针,十分精准的取了一长针,扎进医书上记载的救命大穴上,然后哭着跑出书房喊人来帮忙。
之后就是一阵兵荒马乱,那样的混乱在钟离魅儿幼小的生命里铭记下失去的恐惧,以为哥哥会死……他就要死了……
“魅儿?”
钟离谦陌原先只是打算进来巡视看看助眠香是否发挥了效用,不料却看到小家伙睡到面色惨白、一头虚汗,当机立断连忙出声唤人。
“魅儿,醒醒!”
唤着她,钟离谦陌有些恼怒,崇右什么方法不用,偏偏选了放火来造成小倌馆的骚动。
从暗巷里接回小家伙,见她精神状态不好时他便有了顾虑,因此点了她的睡穴,回到客栈后还为她燃了助眠的香料,助她放松心神,就怕白日走火的混乱会引发不良后果。
但显然成效不彰。
“魅儿!魅儿!醒醒……”
甫从梦境中转醒的人犹浑浑噩噩,诸多抢救的、生死一线的画面历历在目;一双迷濛的杏眼盛满了泪水,还没出声,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哥哥,不要死……”她抽抽噎噎地张手讨抱,就像小时候那样。
钟离谦陌见状,立即对她的梦魇内容有了底,约莫是梦见了儿时他蛊毒发作的那一幕,也正是他极力不愿她回想的一段往事。
比起任何人,钟离谦陌清楚那份特殊的记忆能力所带给她的负累。
负累,他使用的是一个负面的形容词。
世人对于记性好的人通常用“过目不忘”四个字来形容,可这四个字用在他家小魅儿身上,只是刚好而已。
对她而言,映入眼帘的一切像一幅又一幅精致的画,无一不漏的深植于她的记忆之中。甚至在钟离谦陌有意为之的实际操作下,证实她惊人的记性,已精细到足以细数出上一餐饭碗里有几颗白米。
如此,毫无选择的,入目所及的所有画面和细节,全都会记下来。
而当相似的事件与场景出现时,难免会自行进行新旧比较,在平淡的日常生活里令她注意力难以集中,常常心不在焉或反应迟缓。
若真出现特殊事件引起她较大的情绪波动,轻则引发头疼不适,重则像现在这般,甚至是造成现实感的错乱,一时之间摸不清今夕是何夕。
“没事了,那只是梦。”钟离谦陌柔声哄着,将她轻揽入怀中细细拍抚,就像对待当年稚龄的她一样。
钟离魅儿一脸迷迷糊糊,此刻正处于记忆混乱交杂的状态,让她的行为、想法退化到记忆中的情境。
七岁的钟离魅儿,十六岁的钟离魅儿,相同的信赖从没改变过。那样的信任感早已深植于她的灵魂,让她紧紧、紧紧抱着那给予她力量的来源。
“哥哥,魅儿保护你,你不要死。”
软软的声音说着傻气十足的话语,却是听得钟离谦陌心底柔软一片。
他知道她是认真的。若他有难,她确实会倾命相救,就像当年得知需要童女的心头血作为解蛊的药引时,她执意献出自己的血所挨的那一刀。
即使没有她那异常优异的记忆力,钟离谦陌也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年,在那长长的昏迷过后,初初转醒时的那一幕……
魅儿像只小兽般蜷在他的身侧,犹带泪痕的小脸蛋既苍白又浮现一层不正常的红……血色欠缺是因为刚取了心头血,不正常的嫣红则是因为挨了那一刀而起的高热。就算是这样,同样需要静养的小小孩儿却执拗地不愿离开,甚至因高热而昏睡时,也不愿松开一丝半毫,环抱着他的臂膀说什么也不肯放。
“傻魅儿,已经没事了,你救了哥哥的命,记得吗?”他柔声引导,知晓她肯定记得这件事。
听见熟悉的声音,加上整个人较为清醒了,让钟离魅儿想起当年取血时的疼痛,忍不住缩了一缩。
怀中娇软的纤躯让钟离谦陌满心怜惜。“那时候很疼,是吧?”
钟离魅儿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之后,摇摇头。
“傻孩子。”又怜又疼,钟离谦陌只能轻叹一声。
他知道她很努力。拥有异于常人的特殊能力,让她得花极大的精神才能消化那些充斥在脑袋的画面。
年幼时的她就因为将心力全耗在接收讯息上,必须学着怎么处理那些既多且杂的记忆,因而无力发展其他能力……比如语言。
她其实能听也能说,只是在哥哥的照顾保护下,生活顺遂,从来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需要她开口说话,于是将心力花在练习汇整那些无时不刻涌入脑海中的画面片段,不让它们影响她的生活作息。
直到他病发的那一日,太过突然的事件让七岁的她开口唤了他,说了生平第一句话。
有时想想,真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竟然是因为生活顺遂,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觉得不需要开口而不说话?
但也是因为这样傻乎乎的性子,憨直得教人无法不怜不疼……
见她揉了揉眼睛,跟儿时的习惯完全一模一样,迳自在他身上调整姿势,一副又要睡去的样子,钟离谦陌知道,于礼并不该放任她如此,但此时却着实不忍心再增添她的不适。
看着一身男孩装扮而更显孩子气的她,一不小心感觉到她裹平的胸,好看的眉头先是因为担心影响她的发育而微皱起,接着因为意识到所想之事,俊颜染上可疑的微红。
钟离谦陌从不自欺欺人,但为了她,和念及她出门在外还用他的名字化身为“钟小陌”,心怎么也硬不起来。那套“她现在是男孩”的说法也被接受了。
“睡吧。”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润润呢?”
昏沉沉、已半眯着眼的人匆地想起失散的离家同伴。
“没事,过上家族世交故友,被带走了。”不想让她知晓太多而忧心,钟离谦陌使用了极含蓄的形容来带过这事。
从来不怀疑他说的话,钟离魅儿闻言闭上眼,安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