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野鸿询问了东野凝那一次之后,这件事就好像不了了之,但是她一直挂在心里,始终都是一个结。
隔了几天之后,她又想起那本《兰心诗韵》,于是差人去和文英阁的书记官要,结果书记官回禀的结果却是书已经被水无涯借走。
他也在调查这件事吗?
自从那日他对她表白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就更微妙了。
现在每日他都会和她单独坐一坐,但是期间他一如既往的沉静,而她也不知道该和他谈些什么。
他们像是两个小孩子,因为过去在感情上都是一片空白,所以崭新的情感到来时,都显得手足无措。
东野凝虽然挂名在礼部,但是并不需要她去礼部办公。事实上,这是东野皇族的特权,也是东野鸿为了保障皇权的牢固而推行的改进措施。
不过这样的措施,势必也会让一部分人不满,好比东野凝就知道礼部那些老头子很不将她放在眼里。不过她也无所谓,本来就是多一事不如汪一事性格的她,还希望分到她头上的事情越少越好。
只可惜,有一些表面工作还是要做的。
每个月的月初,她都要去礼部一趟,听礼部的人向她汇总禀报上月的事情,今天便又是这样的一个日子,只是还没出门,她就先惹了一肚子气。
原来是因为后宫的一位张太妃,也就是先皇留下的一位妻子就要做寿诞了。这位太妃的脾气特别古怪,每年寿诞都要劳师动众,一定要大家都去道贺送礼才开心,否则就要编排这个人的坏话。
她在这种事情上本来就看得极淡,再加上自己并无雄厚财力,于是就选了一对玉瓶送过去,没想到张太妃话里话外都是看不上眼的样子,她表面上陪着笑,心里却很是烦躁,最后籍口还有事情就先告辞离开了。
回到雀阳宫的时候,发现好友不知何时来了,但东野湘不像来找她,反倒去了淮阳宫的北殿,在殿门口,和水无涯聊着天。
聊天本是双方的事情,水无涯这个话少的人,与东野湘那个麻雀一样的人本来绝对凑不上,但东野湘就是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而水无涯则像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似的微笑静听。
看见这个场面,她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刺扎了一下,酸涩的疼痛蔓延开来。
原来,水无涯的那一句话,竟然已在她心中有了这么深刻的影响,让她连好朋友都开始没来由的妒忌起来。
结果她返身离开,甚至没有去打招呼。
就这样带着满肚子的气,她来到礼部,而礼部的几名老官员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冷不热的对她草草行礼,说着毫无痛痒的报告。
压抑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她将那几人痛斥一番,罚他们重新书写一份文件,改日再报,然后拂袖而去。
可刚回到皇宫,就被叫到东野鸿那里去问话。
东野鸿用惯有的,笑咪咪的表情和口吻说:“凝儿,听说你刚在礼部大发了脾气?”
消息传得真快!她前脚刚回来,后脚东野鸿就已经知道了,或者说,这消息甚至先她一步进入了皇宫。看来外界早有传闻,说东野鸿到处都布有眼线的事情是真的。
东野凝闷闷地答:“陛下既然知道了,也该晓得我为什么发脾气,陛下觉得我的脾气发错了?”
“哪里,腾还要为你鼓掌叫好呢。”他拍了拍手,“那些前朝老臣倚老卖老,朕早就看不惯了,只是一时间忙,没来得及腾出手整顿他们,还要多亏你今天帮朕出了一口气。”
这样的回答,有点出乎东野凝的预料。
“这几日,水无涯有什么动静吗?”说完旁事,他立即切入主题。
东野凝心一紧,说实话,这些天她和水无涯相处时,想的都是两人之间凭空出现的微妙感情,以及那乱点鸳鸯谱式的指婚。
可现在陛下以这样淡淡的表情问出这个问题,让她陡然清醒。原来之前那搅乱一池春水的指婚背后,只有冰冷的政治目的。
“水殿下没什么特殊的举动,只是借了那本《兰心诗韵》来读。”
“哦?他也对那本书感兴趣?”他挑起眉,“这倒是引人关注。除此以外他没有见任何人,说什么话吗?”
“坠下,您也知道他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几乎从不主动说话的。至于见人,我没听说他见了什么人。”
她觉得自己的消息都是毫无意义的,皇叔的眼线耳目之多,这点小事他完全可以从别人那里获得讯息,何必她再多费一次唇舌?
但东野鸿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些。
“凝儿,我知道你有困惑,困惑朕为什么安排你在他身边,还把你许婚给他。很简单,虽然水无涯是以学习东野文化的藉口来到这儿,但实际上,他其实是西凉送来东野的质子,而朕,不放心他。”
“质子?”她知道这个词。那是弱国在向强国示弱时,将本国的王子皇亲送到敌国去,藉以示好,表示忠心的一个方法,只是她没想到,水无涯居然和她一样,也是任人摆布的一枚棋子。
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水无涯的眼中偶尔会流过那层淡淡的伤感,为什么会感慨没有人在意过他。
心痛,又一次赤他心痛,他虽然不是孤儿,却和她一样孤独。
“凝儿,你见过他操控水吧。”东野鸿又说,“他的能力如何?”
东野凝眼帘一垂,“只是简单的几个小把戏,看不出能力高低。”
“如果有一天要你们决斗,你觉得谁能赢?”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股不详的预感,“我……我不知道。”
东野鸿总像是能看透她心思似的,笑出了声。“别怕……朕不是让你上战场,只是想做个预估。那日朕说把你许婚给他,你是不是很生气?”
“陛下不该……在没和我商量的情况下,就当着人前做出这种承诺。”她的确很介意。
“但是,朕看你们郎才女貌,实在很般配。”他的微笑一点也不真诚,“而且,朕听说你们相处融洽,他甚至……还送了你定情凭证?”
东野凝下意识地抚摸着光滑的手指,仿佛那里戴着一枚白玉指环。她轻声说:“是东野湘和您说的?”
“你也别怪你这位好姐妹,她是和太后闲聊时说的,话里话外透着的都是羡慕。凝儿,虽然水无涯是个质子,但毕竟是西凉的王子,朕口头上给你许婚,不算是辱没你。不过,朕也要提醒你,东野和西凉现在的关系微妙,你和他的婚事到底是一句玩笑还是能成真,现在朕也不能保证,你的心里要有个把持。”
听着这话,她不禁更加生气,这是明明白白要她把自己的感情当作筹码,和水无涯周旋了?!
一想到那双澄净真挚的眼,和永远恬淡安逸的笑容,她便厌恶皇叔的每句话,做的每个安排。
退出门,她步子沉重的回到雀阳宫。
本想回自己寝宫的,但是又惦记着刚才离开时,东野湘和水无涯聊天的情景,于是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北殿。
这里很安静,已经没有了两人的影子。难道他们一起出游了?
思及此,她心中更加郁闷,顺手推开殿大门,刚一迈步进去,就赫然怔住。
只见侧面的墙上,高高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应有七尺长、两尺宽,墨迹已干。
画上画着一个女孩子,一手托腮坐在水边,脸上是百无聊赖的闲散表情,手指指在水面上,水中有一个小小的漩涡。
形神俱备的一幅画,细致万分的笔法,这上面画的这个人……竟然是她?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一种温暖的充盈涨满眼眶。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画她,只是她从这幅画上看出许多让她感动万分的东西——他的用心,他的细腻,以及……他的真情。
若无真情,他不会将她的样子这样牢牢记在脑海中。
若无真情,他不会将她画得这样传神。
身后有声音传来,她缓缓转身,看到水无涯正从外走入,双手还沾着水,像是刚刚洗了手。当他们四目相对时,他先是一愣,然后展顔一笑。
就是这样的笑,让东野凝发现自己早已推动了抵抗的能力。
水无涯走到她面前,微微代下身,轻声问:“喜欢吗?”
“啊?”她的神思还在恍惚中。
“画。”
他的提醒让她回神。“很……喜欢。”她有点尴尬地微笑,“怎么会想起画这样一幅画?你……画得很好。”
他竟然笑得有几分羞涩,“是吗?真的好?”
“没人赞许过你吗?”她讶异。
他摇摇头。
忽然,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从东野凝的胸口冲出。
她怎么能让他这样一个在西凉已经备受欺凌的人,在东野陷入更大的困境?
“殿下,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东野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下,那种苦涩的味道,东野凝万分熟悉。“为了西凉。”简单的四个字,拥有无限的含意。
“那……殿下是为了西凉而活,还是为了自己而活呢?”
她的问题让水无涯似是有点困惑,深深地望着她,好久之后,才苦笑。“不知道。”
她轻舒一口气,拉住他的手。“你不该为任何人而活。虽然西凉是你的祖国,但是不代表你就应该因此为西凉牺牲你自己。你来东野,有没有想过何时能重返西凉?”
他再度摇摇头。那一瞬间,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仿佛已经给自己的未来下了定义。
既然来做质子,那么也许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返回西凉。
心微酸,东野凝用力握紧他的手,努力露出一个花样的笑容。“既然你来了东野,那么就让我这个东野人好好为你介绍一下吧。我带你去转转,好不好?”
她说到做到,片刻不停留地地将他拉出雀阳宫宫门。
“去哪里?”他诧异地在她身后问。
“未了山。”
未了山,是东野皇宫中最高的地方,空旷得仿佛四周都是山风盘旋的声音。
当东野凝拉着水无涯好不容易爬上这座山时,用手向四周一指,问道:“怎样?你看到了吗?从这里可以放眼看到很远以外的地方,这些可以看到的疆土,都属于东野。”
“嗯。”他点点头。
“但我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炫耀东野疆土的广大,而是想告诉你,对于你来说,东野再广阔,也不过是一个巨大的鸟笼子,而你,就是这笼中一只漂亮的金丝雀。”
水无涯的指尖变得冰凉,也许是因为这萧瑟的山风,也许是因为她的这番话。
仰起脸,她认真地望着他,“不过,殿下,嗯,我可以叫你无涯吗?无涯,我希望你能回到西凉去,因为那里才是你应该生活的地方。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让东野和西凉世代友好,永不再起兵戈!”
水无涯为她的气魄所动,却也有顾虑地低声反问:“可能吗?”
“当然。只要我们有这份心!”她笑着向远处极目眺望,“你知道吗?这里叫未了山,又叫祈愿山。当年的东野兰,和东野惟一的女皇东野雪,曾经在这山头发誓,要让东西的国土扩疆,征服天下。虽然后来因为东野兰大力推行仁义政策而停止了东野雪的领土扩张计划,但东野的确成为四国之中当之无愧的王者,所以,我希望今日我的许愿,也能够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