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肩头上承载的是一条条的冤魂,是一张张死去的面孔——
“啊!”
“世珍,怎么了?”莫知瑶闻声,赶忙坐到床畔,见她满脸是汗水,取出手绢轻拭着,才惊觉是冷汗。
“我……”钟世珍看着她,房里灯火通明,哪还有半点压迫和黑暗。
“发了恶梦了吗?”莫知瑶不住替她拭着汗。
“没事,天衡呢?”正午时,宇文恭抱着天衡过来,可惜她倦得很,没能聊上几句。
“宇文大人陪他一道睡,他呀,简直是把宇文大人当成神了,缠着问东问西。”
“对了,他怎会叫他爹?”正午时听见,吓得她险些被药呛到。
“之前你托宇文大人探视天衡,他把天衡逗得可乐了,听说交换了利益,教他功夫,他就喊爹。”
“这孩子到底像谁?”说谄媚嘛,又不至于,说是墙头草嘛,也不怎么像,但他见风转舵的本事,实在是无人能及,改天要是卖母求荣,她想她也不会太意外。
莫知瑶笑捉着唇,见她脸色苍白得紧,估算着要不要再去熬一帖药。
“什么时候了?”
“快三更天了。”
“快三更了……”钟世珍低喃着,望向窗外,突见一抹影子从糊纱的窗棂间闪过,那嫩桃色的衣裙……“恬儿!”
“世珍,你要做什么?”见她急着要下床,莫知瑶赶忙拉住她。“你去哪呀?”
“她……”钟世珍指着窗外,如今她终于认出跟了她三年多的飘妹妹就是曲恬儿!恬儿一直在她身边,她一定是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不管是要骂她笑她,她都想要再听恬儿说说话。“知瑶,我到外头一会就好。”
“就算想到外头,你也得搭件袍子。”莫知瑶利落地替她穿上绣袍,将一头长发束起,仔细端详,这才发现她的眼窝凹了,脸颊削瘦了。“我陪你吧。”
钟世珍应了声,走到外头,却不见曲恬儿的身影,她在黑暗中寻找,终于在拱门边上瞧见,但她的身形移动极快,眨眼即逝。
“世珍!你上哪?你不能跑!”莫知瑶见她朝拱门冲去,只能撩起裙摆跟着跑。
世珍的脚程原本就快,不过是一下子,就见她已要从后院小门出去。“世珍,今晚有宵禁,不能外出!”
钟世珍充耳不闻,直追着曲恬儿的身影而去,压根没发觉向来热闹的二重城竟死气沉沉,街上静默得犹如死城,家家户户门前的风灯灭了大半,但却无碍她追逐的脚步,一路跑进了一重城,踏进了一座宅院里。
宅院里,小桥流水,花木扶疏,看得出有人维护打理,就连房舍都极为新颖,推估大概三年内新建的,但这里……
“这不是礼部尚书府吗?”她喃喃自问着。
当年大火之后,房舍泰半倾圮坏倒,风拂过是股浓浓的焦味,一如现在——她直睇着浮在半空中的幢幢影子,那一张张陌生又熟识的面容,泪水凝在眼眶,她双膝无力地跪下。
“对不起……对不起……”对她而言,阑示廷的背叛之所以重创她,让她选择沉尸河底,是因为她的一意孤行陪葬了太多人命,那是她赔不起,承担不起的!她只能死后再找他们一一赔罪,来世做牛做马一一偿还。
“大人。”
钟世珍蓦地抬眼,瞧见苍白的影子在她面前缓缓地出现色彩,穿着嫩桃色短襦罗裙的曲恬儿就站在她的面前。
“恬儿……”她伸手要碰触她,她却突地后退。
“大人身怀六甲,别碰我。”曲恬儿巧笑着,一如她记忆中的甜美。
钟世珍泪流满面,不住地抽噎着。“对不起,当年我没有听你的劝,是我害死你的,还害死了大家……”
“大人,恬儿就怕你自责。”
“我不是大人,我不是公孙令,我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可是我却——”
“大人,恬儿都知道,恬儿知晓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恬儿一直想跟大人说话,可惜却无法相通,如今大人恢复记忆了,恬儿终于可以告诉大人,公孙家灭门,与大人无关。”
“怎会无关,我亲耳听见束兮琰对阑示廷说,一把火烧毁了真正的遗诏,是当初阑示廷进城时,烧了公孙家的。”
“不。火是束兮琰差人放的。”
“嗄?”
“大人,遗诏就埋在这棵白桦树下,大人把遗诏挖出来吧。”
钟世珍看着她指向几步外的白桦树,抹了抹脸,走向前,用双手挖着土,哪怕粗砾磨过阵阵刺痛,她也不停歇,直到瞧见一只木匣,她奋力挖出,打开一瞧,里头果然是一道缇花锦缎的圣旨。
“大人打开看吧。”
钟世珍依言打开,发现这这遗诏就和她假拟的那份差不多,只差在——“阑示廷?!这是廷……”
“是的,先皇遗诏里,真正的继位者是阑示廷。”
“可是——”
“大人可有发觉那廷字,壬的旁边有点灰黑?”
“是有,不过已经不清楚了。”
“是啊,当年老爷奉先皇之命拟诏时,阑示延得知是阑示廷得到皇位,于是以小姐的性命相逼,要老爷硬是将廷字改成延字,老爷为了小姐不敢不从,但又怕愧对先皇,于是用了乌贼墨在壬字旁多了一撇,乍看之下就变成了示延,但不消一年,乌贼墨会消失,届时遗诏上出现的就是真正的继位者。”
钟世珍闻言,脑袋都朦了。
“老爷为此内疚痛苦着,可是为了公孙家,他又不得不为,眼见大人与阑示廷走在一块,老爷又愧疚让大人一身男儿扮相,等到夺位战火爆发时,阑示廷来到了公孙家,老爷本是可以避祸的,但老爷不肯,他将遗诏还给阑示廷,只求阑示廷可以善待大人,而阑示廷允诺了。”
“怎么可能?这……遗诏明明就在这里。”
“因为阑示廷不愿毁了老爷的声誉,所以将遗诏埋在这里。”
钟世珍拿着遗诏的手颤抖着,她没有想到事实的真相竟是如此,“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以什么……”是她相信了束兮琰所说,是她不愿听他解释。
“阑示廷谋害大人在先,难以启齿吧。”曲恬儿巧笑着,黑润的眸子直睇着她。“大人无须感到自责,老爷的死,是老爷自己选择向先皇谢罪的,而恬儿也是自愿跟随老爷的。”
“恬儿……”
曲恬儿抬眼看着东方微微泛亮的天际。“大人,天快亮了,恬儿要走了。”
“恬儿,我舍不得你……”她一直没有善待她,一直让她忧心忡忡,难以度日。
“曲终,人散,风起,情在。”曲恬儿俏皮地朝她一笑,指着后方。“大伙都舍不得走,可已是殊途,终须一别,大人送咱们一程吧。”
钟世珍看着她身后一张张略有表情的面孔,豆大泪水滑落,微颤的唇在试了几次之后才发声音,“钟世珍在此谢过大家,上路吧。”
风,蓦地卷起地上落叶,身影随风骤逝,消失得一点声响都没有。
钟世珍跪在原地,久久不起,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唤着——“世珍!”
她缓缓回头,就见宇文恭足不点地地朝她奔来,担忧地注视着她。“你怎会跑来这里,你没事吧?”
“子规……”
“你别哭,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钟世珍说不出话,只能递出手中的先皇遗诏。
宇文恭接过一瞧,脸色愀变。“这是——真正的先皇遗诏?”
“是阑示廷埋的,我……错怪他了。”她哽咽地将刚得知的事道出。
宇文恭闻言,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问:“所以你原谅他了?”
“嗯。”如果真相真是如此,他这三年多来的赎罪也够了。
“那么……眼前京卫已经兵临御天宫,你打算如何?”
“嗄?!”
朝巽殿。
殿上静寂无声,阑示廷懒懒地托腮,垂眼睨着阶下的束兮琰、偏向束兮琰一派的官员和已持剑踏进殿中的北京卫指挥使。殿外御道到南守门,是一片黑鸦鸦的禁卫,殿前侍卫早已被制服,雷鸣和陆取各护在阑示廷的左右。
“束兮琰,这是在做什么?”阑示廷笑得慵懒,彷似不见大军压境。
“啊,微臣忘了皇上双眼不便,自然是瞧不见殿外的阵仗。”束兮琰手握着先皇遗诏,徐步停在阶下。
“又是谁跟你说,朕双眼不便?”
“这总得有人告知,微臣才敢确认。”束兮琰弹了弹指,殿侧通道上,一禁卫随即推了个人走来。
“阿贵?”阑示廷笑问着。
束兮琰扬眉看着阿贵。
阿贵吓了一跳,赶忙道:“大人,我真的没骗大人,皇上在纵花楼时,走动都要有人牵着,是我亲眼所见。”
“朕喜欢人服侍,难道你不知道吗?”阑示廷勾弯唇,笑得极为开怀。
“其实皇上双眼是否不便,还有很多法子可试,眼前较重要的是——”束兮琰摊开手中的先皇遗诏。“皇上,微臣这些年来深受良心谴责,今儿个终于大彻大悟,决定让众臣知晓先皇遗诏是公孙令假拟的。”
阑示廷闻言,不禁低低笑开。“束兮琰,你费了四年才大彻大悟,实是让朕万般不舍,辛苦你了。”
“古敦律例,非诏上继位者,不得继承,得以诛杀!”
“但朕早已登基四年了。”
“是啊,可如今微臣才知道原来皇上是个瞎子,皇室祖训,五官带疾,不得为帝,微臣恳请皇上退位。”
“如果朕不退位呢?”
“微臣只好请邹指挥使请下皇上。”束兮琰一个眼神,邹指挥使毫不迟疑地持剑大步向前。
雷鸣戒备着,已抽出长剑准备应敌,就在邹指挥使踏上第一阶时,外头突地传来一声洪亮声响——
“大胆!未经传唤,朝巽殿内持剑而入,视为弑君,立斩!”
阑示廷闻言,蓦地站起身,瞪向殿外的方向。
陆取和雷鸣同时望去,就见一身玄袍的钟世珍推开了重重禁卫,踏进了朝巽殿,后头跟着同样未着朝服的宇文恭。
“钟世珍,你这是怎么着,真以为自己是公孙令,打算以假乱真?”束兮琰不禁摇头失笑。
“束兮琰,你还认不出我吗?”钟世珍撇唇冷笑了声,扬开手中的先皇遗诏,回过身,让其余官员得以瞧见遗诏。“见遗诏如见先皇亲临,还不跪下!”
几个站在前头的官员认出上头的字迹,确认继位者是阑示廷无误,一一跪下。
束兮琰微眯起眼。“钟世珍,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束兮琰,你胆敢不跪下?!”钟世珍怒目瞪去。“来人,将他拿下,立斩!”
束兮琰被她的目光慑服,胸口一窒,怒斥了声,“来人,将此人拿下,此人假扮公孙令,持假遗诏,当斩!”
“你说我是假的?”钟世珍哼笑了声,将遗诏抛给宇文恭,走到他面前,将宽袖拉到肩头处,用力斯下肩头上的假皮,露出完美的公孙家刺青。“在这朝巽殿上,本官对天起誓,本官如不是公孙令,将不得好死!”
当初知瑶因为怕她被认出,还请人在她的肩头上贴上假皮掩去刺青,她也是近日被告知的。
束兮琰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肩头上公孙家的刺青。三大世族身上的刺青难以造假,通常都是在选定为继任者后,才会差宫廷刺青师用独特颜料刺上家徽。
“你骗我!”
“是你先骗我的!当年,你下毒毒杀我,趁乱差人放火烧了我公孙家,甚至皇上出游,你胆敢派人撞船,意图谋害皇上,如今还拿我当年拟的假遗诏逼宫……束兮琰,你的罪状罄竹难书,来人,将束兮琰拿下!”
“哈哈哈,你以为邹指挥使会听你的?他……”话未完,邹指挥使已经转了向,长剑直指着他,教他错愕。“你这是在做什么?!”
“束兮琰,你怎会傻得相信皇上对你毫无防备,真会夺了我的兵权?”宇文恭皮笑肉不笑地道。
束兮琰回头看向阑示廷,明白自己的最后一搏终究扭转不了一切,但就算如此,只要能拖一个垫背,他也痛快。
瞬地,袖中滑下一把剑,毫不留情地刺向钟世珍。
钟世珍双眼直睇着他,动也不动,就在宇文恭有所动作时,九节鞭如银箭般从龙椅上射出,在空中划出大弧度,尖锐的镖头精准地刺入束兮琰的胸口,抽出的瞬间,一个回转,卷套住他的颈项,将他给扯到龙椅前,重摔落地。
这一幕,殿上所有人亲眼目睹,再无人怀疑阑示廷的双眼不便。
“邹指挥使!”阑示廷沉声道。
“卑职在!”
“将束兮琰的尸首挂在午门上曝晒三日,丢进北郊!”
“卑职领旨!”
“还有,这帮为虎作伥的贼子,全都给朕押进大理寺候审!”
“遵旨!”
瞬间,殿上求饶声此起彼落,阑示廷站在龙椅前,双眼直盯着钟世珍,感觉她一步步地走到自己面前。
“你怎会知道了?”当她说出另一份先皇遗诏时,他想到的只有他埋在礼部尚书府的那一份。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眼看得见另一个世界?”
“……没有。”
“那好,接下来,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可以聊。”她轻叹口气,环抱住他的腰,却发觉他的袍子微湿。“你怎么汗湿了?殿上这一局不是你布的吗?”
“可朕没想到你会来,你方才就不怕朕失了准,来不及救你?”
钟世珍笑眯了眼。“如果我看上的男人这么不济,那就当我命该如此。”
“你……愿意回到朕的身边了?”
“除非你不要。”
阑示廷紧紧地将她收拢在怀。“直到朕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朕都要你相随。”
“那就这么决定吧,不过……我恢复不了女儿身了,子规说,唯有我以公孙令的身分在殿上公布先皇遗诏,才能让你名正言顺而不落人口实。”取出先皇遗诏,折损的是公孙策的声誉,如果她恢复女儿身,岂不是还要让公孙策再背上一条欺君罪名?
逝者已矣,她不愿公孙策在史上留下更多污名。
阑示廷黑眸微眯,知晓是宇文恭的恶意报复,但此刻不想追究,将她抱得更紧。“朕只要你,其它都无所谓。”
宇文恭看了眼两人,见雷鸣和其它禁卫一脸见鬼的蠢样,他不禁低低笑着。
这样很好,就让世珍永远扮男子,永远不会成为他的皇后娘娘,就当是自己最后的报复。
不过分吧。
钟世珍恢复了公孙令的身分,重回朝堂,但私底下阑示廷还是唤她世珍,将她光明正大地留宿在广清阁,两人暧昧情愫在朝堂间流传,百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个明眼瞎子,毕竟只要皇恩拂照,国泰民安,真的没什么不可以,真的。
尤其公孙令是个极为聪颖之人,见解更是独特——
“从水路先下手,傍山处可兴建拦水堰,调结水源,涝时则关闭,旱时则开启,再将易泛滥的江河截弯取直,如此一来到处皆有肥沃土地,可以栽种古敦特有的香料和农作,农作丰美,百姓安康,商道因此而生,天下贸易自成。”
钟世珍一席话让殿上百官听得一愣一愣,许久,胡居正忍不住问:“但这是极大的工程,没花个十几二十年是成不了的。”
“大人,万事起头难,但要是什么都不做,未来才是最难。”
“又该如何着手?”
“由皇上拟旨召告天下,募集民间的各类土木师傅,另由工部接手,计算成本后一一发包给土木师傅设计制作,设下完工时限,再让工部的官员前往监工。”钟世珍说得兴致勃勃,彷佛蓝图已在面前。
古敦境内大大小小江河数千条,几乎年年泛滥年年成灾,要是能从此处先着手,百姓自然能安居乐业。
“可这要是都交由工部,恐怕——”胡居正看了眼工部尚书,有些事不宜点得太明,尽在不言中即可心神领会。
这点,钟世珍自然是看明白的。“我认为都察院可以扩编,各分派两名都察使前往一百零七个城郡,由当地驻守的卫所保护都察使,每半年,各地的卫所指挥使和都察使,甚至是工部官员皆可上疏,举凡告发评比或者是细载进度,由内阁确察,胆敢贪污收贿者,一律流放,但尽忠职守者,回京后品秩加级,哪怕是暂时分派地方,只要有功有为者,想要取代顶头上司,都不是问题。”
此话一出,百官叹声连连,只因公孙令的说法太过挑战皇权,甚至擅改了封赏品秩的规矩,说到底,简直是把权都集中到内阁了,分明是想要独揽大权!
“皇上,公孙大人的说法实是——”
“准。”
阑示廷柔声一个字,满是欣喜赞赏的笑脸,硬是让胡居正到嘴边的“颠倒朝纲”给吞了下去。
于是,这事,就这么准了,紧锣密鼓进行中。
为此,百官惴惴不安,六部之首联合,偷偷邀了九卿齐聚一堂,想要找出能够弹劾公孙令,甚至让公孙令暂时闭门思过的小辫子,可惜,一夜秉烛,未果。
因为他挟带着浩荡皇恩,谁能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