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没有田地,王嫂子平日在江秀才的私塾里帮佣,丈夫是个货郎,每天到附近乡镇批货,到处做生意,日子不虞匮乏,小夫妻成亲快一年,还没孩子。
他们不相信小茱的话,地震发生那天,王嫂子还在私塾里做事,等她急忙赶回家时,公公已经被压在瓦砾堆下,还是邻居帮忙才把公公挖出来。
这会儿王嫂子得留在家里办丧事,不能到江秀才家里帮佣了。
江秀才的私塾盖得坚固,倒是毫发无伤,而能到私塾念书的,家里经济状况当然不会差,就算震坏几间屋子也动不了筋骨,所以私塾不能借机放假,何况就快到童试的日子了,三十几个学生当中有十来个要上场,现在正是考前的最后冲刺。
这会儿王嫂子请假可难倒江秀才了,江秀才的娘子几年前生病过世,直到现在还没续弦,私塾没人打扫,将就着也就过去,但没人煮饭,难不成要叫学生饿着肚子上课?
眼下地震刚过,家家户户都在清理家园,谁会为了挣银子把自己家里的事儿丢在一边不管?
算来算去满村子只有童家大房的三个女儿最有空,屋子倒了没得整理,两亩薄田无须帮忙,于是在小茱的带领下,三姊妹往江秀才家走去。
这个江秀才其实是小茱第三世的公公,她倒不是对第三任丈夫心存怀念,而是这时候挣银子才是大事,虽然印象中朝廷很快就会拨银子下来,但银子没有人会嫌少。
“照江夫子的说法,咱们是孩子,月银不能和王嫂子比,我同意,所以……王嫂子今年十七岁,折一半,就是八岁半,我们最小的妹妹也十一岁了,那我们三个都算半价吧,王嫂子的月银是八百文,我们一人四百文,三个人加起来就是一千两百文,行吗?”
江秀才见童小茱不用算盘就能把帐算得清清楚楚,不禁暗暗吃惊,这丫头未免太精明,她的算学比儿子还好,是怎么办到的?
小茱见他迟迟不说话,有些心急了,“不行?要不,再给您打个折扣,算整数行了,就一千文。”
江秀才有心想试试她的能耐,再问:“王嫂子家的丧事要做足七七四十九天,你说月银要怎么算?”
小茱没想到对方在试探自己,只想着江秀才喜欢贪小便宜、讨价还价,便也回答,“行了,我再给个折扣,只算四十五天,我们在您这里做一个半月,您给一千五百文吧。”
“不行,我从不占人便宜,该多少算多少,四十九天就四十九天。”
“成,做完四十九天丧事,王嫂子肯定不能立刻上工,总得把家里打理打理、去去秽气才能出门,就当她多休一天。一个月三十天,二十天就是六百六十六文多一点儿,尾数抹掉,再加上前面的三十天,就拿一千六百六十文钱,您说好不?”
小茱的口吻就是个商人,听得江秀才一楞一楞的,回过神来后他又故意挑剔,“怎么说你们都是丫头,一个月拿一千文太过分,不和你们讨价还价,八百文一个月,五十天就是一千两百文,爱做不做随你们。”
“江夫子,您这话可是欺负人了,八百文一个月,五十天怎么会是一千两百文,明明就是一千三百三十三文钱。”
小茱微哂,这本来就是她要的底价,和王嫂子相同工资。
秀才再次惊艳,这丫头很不简单,要是能当媳妇儿……他想了想自家儿子,眉毛微翘,回道:“好吧,你们要是做足五十天,就给你们一千三百三十三文钱,不过我丑话讲在前头,要是没做好,可是要扣工钱的。”
小茱不担心,江秀才不是刻薄人,前辈子他是个好公公,就是养的儿子太垃圾。
“行,不过江夫子把价钱压得这么低,可得附上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一天教我们姊妹认十个字。”
五十天下来就有五百个字,虽然不足以撂几首诗,至少不小心看到字的时候不会被当成内奸。
想到这事儿,小茱忍不住叹口长气。
往事不堪回首呐,想起第一世初来乍到的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白痴她就是太无聊,才会趁二少爷不注意的时候偷看他的书,一个不小心偷看出乐趣,才会……被当成卧底……
笨啊!一个小丫头怎么会识字,怎么会读书,她这叫做自找死路!
随着板子声,一阵一阵的疼痛在她的屁股上成形,她痛得失去理智,扬声乱喊,“这是古代版的新加坡吗?
这样打人有没有经过法律认可?看个书就是罪,写字的是不是要判死刑?那么第一个该死的不是别人,是这家的主子老爷!
“二少爷,生病不可耻、毁容不可耻、腿瘸更不可耻,可耻的是心理变态啊!把自己的不爽加诸到别人身上,是天诛地灭的大变态……”
她痛到胡言乱语,不晓得这种话让打板子的人听得胆颤心惊,下手更狠了。
站在窗边的杨梓烨右腿烧坏了,必须倚着墙壁才能站直,长长的头发散在脸上,掩去风华绝伦的那半边,却留下布满狰狞伤疤的半张脸,他原本平静的表情,在听见她的叫喊后,额头浮现两道黑线。
天诛地灭他听懂了,变态是什么?
“少爷,还要打吗?再打下去,怕那丫头……活不了。”负责伺候的小厮有些不忍,帮着说话。小茱与谁都交好,应该不会是那边的人。
杨梓烨淡淡地抛出一句,“把人丢到杨梓轩屋里。”
“是。”小厮吐气,去哪里是小事,能活下来才是要事,他飞快跑出屋子,大喊,“别打了!二少爷让别打了!”
一旁江秀才饶富兴致地看着陷入思绪的童小茱,这丫头想读书?这么上进?如果她是男孩儿,童家大房日后肯定要飞黄腾达。“行!下工后到课堂找我。”
“击掌为誓,一言为定!”小茱抬起手,骄傲地扬起下巴。
“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江秀才一笑,还是与她击了掌。“快去厨房吧,中午别饿着我的学生。”
江秀才与三姊妹分别离开。
树后,一名青年把这一幕尽收眼底。
童小茱,是她啊……
树叶筛过阳光,一点一点落在少年绝美的脸上,他斜靠着树干,脸上带着痞痞的笑容,稚气的脸庞却有着不协调的成熟眸光。
原来聪明是她的本事之一,看来是他误会她了。
“梓烨,你怎么在这里?”
江秀才的儿子江启尘远远看见他,笑着朝他走来。
“没事,经过而已。”梓烨站直身,把叼在嘴里的草拿下,满脸斯文笑意。
“爹说今年童试你也要下场?”
“对。”
“你早该下场了,爹说过依你的能耐,别说秀才,就是举子也没问题。”
江启尘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杨梓烨要纡尊降贵,跟他们这些布衣子弟窝在小私塾里念书?他的兄长杨梓轩可是聘请名儒大师在府里教导的。
梓烨一哂,他尊敬江秀才却不喜欢江启尘,他的心眼太多,攀高的心思太重,私塾里有三十几个同窗,他为何独独对自己热络?不就因为他有个四品大员的爹和三品致仕的祖父。
即使清楚江启尘将会考上状元、成为柳州的风云人物,但他对这样的人依旧看不上眼,更不屑与之攀交,只不过……他已经不是那个楞头青,演戏这种事,他熟门熟路。
“是师傅谬赞了,依我看,江兄比我更有胜算。”杨梓烨拱手相赞。
听见梓烨这般褒奖自己,江启尘乐了,一手搭上他的肩膀,说道:“走吧,上课了。”
这次地震,银柳村不是最严重的,听说有的村子房屋全倒,幸好这次地震在大白天,要是在深夜,恐怕死伤无数。
陈叔是专门替人盖房子的,陈奶奶过世,照理说他至少得办完七七四十九天的丧事才能上工,但银柳村有十几户人家房屋全倒或半倒,大家都央求他快点开工,否则没得吃事小,头顶没有一片瓦,刮风下雨可怎么办才好?
在里正的协调下,陈叔让妻子主办丧事,村民们感激陈叔愿意在这时候挺身,大伙儿有空就到陈家帮忙,因此虽然陈叔、大狗子不在家,陈奶奶的丧事却不冷清。
二房分到的房子左右各有两间,一间厅、三间屋,这回右边两间倒塌,把大厅收拾收拾,一家五口分两间,虽然挤了点,却也可以过日子。
比较起来,童家大房惨得多,清理干净后,一家子只能躺在摇摇晃晃的木床上,烧一把驱蚊草,看着天上繁星入睡。
最不可思议的是,两边房子都倒了,唯独中间那堵墙还稳稳的立着,这是不是代表连老天爷都赞成两家断得干干净净?
“对不住,是爹没出息,得让你们等上好些日子才有屋子可住。”童兴也担心刮风下雨啊!
在银柳树,童家二房属于中上家庭,而童家大房是赤贫级,不公平的分家法,让童兴拼死拼活只能拼到一个温饱。
“我倒觉得挺好的,如果不是这样,怎么有机会看着星星睡觉?”小柔安慰爹爹。
“爹,星星在对我们眨眼睛呢,它肯定在告诉我们苦日子已经熬到头,好运就要降临。”小瑜说。
看着懂事的女儿,张氏满脸笑意,这才叫做一家人,哪像隔壁的,成天吵个不停,嫌日子还不够苦吗?她悄悄握住丈夫的手,侧过头对他一笑。
“如果爹有存钱,就能让陈叔先帮咱们盖屋。”童兴道。
村人都是这样的,有钱的先盖,不像他们,非得等赈银下来才能动工。他打听过了,再快也得等两个月,这段时间孩子们得跟着一受苦。
“急什么呢?里正爷爷很努力,他集合村里上下一起帮着陈叔,就算咱们是最后一家,十几间屋子全盖起来,也就一个多月,碍不了事的。”小茱说。
“是啊,大狗子哥哥说啦,等帮别人盖完,就算赈银没下来,他和陈叔不会计较,也会帮咱们的。”小柔早跟和大狗子哥哥套好交情了。
“别人的屋子都是早赶晚赶、匆匆盖起来,结不结实还有得说呢,能留到最后面才好呢,咱们慢慢盖,房子是要长久居住的,自然是越牢固越好。”小瑜安慰爹爹。
小茱笑弯眉毛,原来还非得穿越到这户人家里才对,一家子全和她一样,都是乐观型,乐观会让再辛苦的事都变得轻松。
“娘,有件事我窝在心里偷乐着呢!”小茱盘腿坐了起来。
“什么事?”众人异口同声问道。
小瑜、小柔也跟着坐起。
“我听里正爷爷说,屋子全倒或半倒的人家,朝廷是按人口数补偿的,咱们知府是清廉好官,如若中间不剥削,全倒的人家,一个人可以领到二两银子,半倒的能领一两银子,那咱们家就能领十两银子,十两银子能盖好大的屋呢!”
“什么?那……”小柔怕被别人听见似的,连忙又压低声音问:“岂不是比叔叔家领得更多?”
“是啊,他们屋子半倒,六个人只能领六两。”小茱说道。
当着丈夫的面,张氏不好意思笑得太开心,却也学女儿抿着唇,窝在心里偷乐着。
“消息要是传出去,奶奶恐怕又要闹上门了。”小瑜皱眉。
“怎么会?不是分得一干二净了吗?何况六两也够多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想吞,也得有那个肚子才成。”小茱这样说,心里却打起另一副算盘。
前三世,爹爹过世,两家人也没有闹翻,即使忙着办丧事,婶婶和奶奶依旧闹上门,硬是抢走三两银子,娘是在那时候气得吐血,身子开始衰弱的。
这一世虽然闹翻,但人至贱,还挺无敌的,她故意把问题抛出去,看看大人怎么打算,若爹还是打着吃亏的算盘,往后家里有多少财产都不能让他插手了。
“世间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多了,阿兴,你说怎么办?”张氏也是个头脑精明的,她看得出来二女儿是想测测自家爹爹的心思,她也想知道丈夫是怎么想的。
“咱们欠陈大哥家的银子该清一清了,你先和陈嫂子先透个气,定个数字。”
张氏听懂,小茱也听懂了,这是打算在债务上灌水呢,两人不约而同扬高眉,幸好爹没有善良到无可救药。
“娘,咱们不是欠陈叔一两三百文吗?要透什么气儿?”小柔追问。
“你爹的意思是把欠债说得多一点,就说五两吧,用五雨银子可以盖三、四间屋,往后咱们家也有厅、有灶房了。”张氏语调轻快。
小茱明白,成亲多年,娘心里那堵气总算是解套了,丈夫不再受制于人,她可以掌控自己的家,自由与成就大大地满足了她。
突地,一声震天哭声响起,不久李氏的骂声传来,“童大河,你不能好好睡吗?干么把弟弟踹下床?!”
童大河觉得委屈,哭道:“床这么小,大川脚痛,一个人占这么大地方,我一翻身大海就摔啦,关我什么事?”
“人家那屋子倒是敞宽得很,就是容不得你们几个猴崽仔……”李氏满肚子火气,故意对着墙大声骂道。
童家大房当然知道李氏针对的不是他们,而是吴氏。
大川脚断掉,吴氏不肯拿出半毛钱请大夫,从那之后婆媳俩就杠上了。
小柔吐吐舌头,在小茱耳边低语,“二姊,那戏演得真好。”这会儿她又想给二姊拍手啦,要不是那场戏,说不定今儿个还有他们的事。
这个晚上,童家二房闹到月上中天才消停。
这个晚上,童家大房很愉悦,躺着看星星,聊天聊得很尽兴。
这个晚上,江启尘认真夜读,他发誓,一定要考上秀才。
这个晚上,杨梓烨放下四书五经,打开窗,对着月光想着笑得满脸狡狯的童小茱,想着算计成功眼睛发亮的童小茱,低声对自己说道:我会弥补的……
不知道那件事过后,他会变成怎样?而她,又会变成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