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对值千金,汗沾粉污不再着,曳土踏泥无惜心,缭绫织成费功绩,莫比寻常缯与帛,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昭阳殿里歌舞人,若见织时应也惜……若见织时应也惜……若见织时应……
古时明月汉宫阙,古代的明月有这么圆又大吗?皎皎清辉宛若银盘,幽然普照着一弯浅水地。
寅时初起,明月当空,大而明亮的月儿高挂星空,渐渐的西移,偏向小河流经之处。
只见一间土造砖屋,寥寥无几的室内摆设,老旧的桌椅和洗得泛白的被褥,用得有些褪色的梳妆台是唯一的奢侈品,看得出是陈年的黄梨木,左边桌角缺了一小块。
穷得掀不开锅的人家,说是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实则能用的只有右侧两间矮砖房,东面厢房中间是厅堂,有桌有椅稍能入目。
而左边厢房已有一间斜塌,瓦破屋渗风,仅能当杂物间使用,另一间则漏水十分严重,平时还能放两架绣架子或是不常用的锅碗瓢盆,一到落雨天就得赶紧收拾,以免架子上的绣布被雨淋湿卖不到好价钱。
风,是微凉地,带着乍暖还寒的春意。
一名梳着双丫髻的纤弱少女倚着打开的格子窗,眉心暗颦地望着渐渐隐没的圆亮,一抹鱼肚白悄然由东边升起。
晨光照亮屋前的四行菜地,白白的豌豆花已结出黄绿色的小豆荚,黄花藤蔓下挂着巴掌大的青绿丝瓜,菘菜硕大,小小的野葱和青蒜漫生成丛,绿得讨喜。
青竹围成的篱芭爬满可食用的嫩椒和扁豆,一株不知哪来的粉色蔷薇生长于其中,花与绿叶缀成一幅宁静祥和的田园乡居图画,美得恬静,叫人忘却世间烦忧。
可是人岂能无虑无忧,那是神仙才做得到的,填饱肚子才是人们最重要的事,毕竟人不吃饭是会饿死的。
而她蒲秀琳……不,是如今才十四岁的少女蒲恩静还不想死,纵使家徒四壁,一穷二白,她还是想活下去—
听说,蒲家二女儿和人私相授受。
听说,她和某人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意缔结秦晋之缘,就等人家考上秀才再来提亲。
听说这是板上钉钉的大喜事,两家互通有无已久,这门亲事不过是早晚的事。
听说,听说……诸多的听说在卧龙镇上蔓延开来,镇民们口耳相传将之当茶余饭后的话题。
事实上也相差无几,和“听说”出入不多。
蒲恩静确实和顾家长子有着小小的暧昧情愫,时有书信往来,见了面便偷偷地对上几眼,蒲父是教书先生,曾教过顾云郎几年,小儿小女的常碰面,难免滋生一些情窦初开的情怀。
蒲父还在世时,顾云郎允诺一旦中了秀才必请媒人上门,一报师恩,二不负美人情意。
在这不到五百人的小镇中,蒲家姊妹都算是出落得水灵灵的美人胚子,肤白胜雪,眼若点漆,明亮的翦水秋眸好像会说话似的,齿如编贝,樱桃樊素口,不点而朱,红得秀色可餐。
可惜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蒲父一过世,原本来往密切的顾云郎便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路上见到蒲家人还会刻意闪避或是绕路走,再也不提及两家以往密不可分的情分。
忘恩负义莫过于此,顾云郎一中秀才便火速定了亲,可订亲的对象却是邻镇陈员外的闺女,最后才得知实情的蒲恩静深觉没了脸面,也丢失了名声,沦为众人的笑柄。
在河边洗衣服的她越洗越难过,泪水越掉越凶,看着水中自己倒影的可怜相,两眼哭得浮肿又难看,不禁悲从中来,索性便往河里一跳,一死百了。
而她如愿了,蒲恩静被乡亲捞起时已是了无气息,经过急救后,她的手动了一下,身体是活了,但内里已被换了,变成了来自二十一世纪、残而不废的刺绣名家蒲秀琳。
“咦,那个丫头不是蒲家二丫头吗?”
“啊!婶子的眼睛真尖,是蒲家的老二,她怎么有脸出来见人,臊都臊死人了……”
“就是说嘛!人家顾秀才眼界可高了,哪会瞧上那样的小家小户,这不是自取其辱吗,硬要巴上人家秀才。”蒲二姑娘脸蛋是不错,颇有几分姿色,可是人要有自知之明,留点脸皮子,别去高攀不可及的高枝给自己难堪。
那些冷言冷语的声音渐渐远离,蒲恩静丝毫未听进耳里,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活着,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一件事。
屋后搭起的小厨房传来窸窣的声响,辗转难眠的蒲恩静在发了大半夜的呆后,十分认命的在晨曦中回过神,穿上有些旧的靛蓝绣兰草衣裙,小巧的绣花鞋以网绣方式绣出一朵摇曳于水池中的连枝青莲,以遮掩鞋面上的淡青色补布。
穷则变,变则通,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一针一线在手便有千变万化,穷苦中亦能自得其乐。
回不去了……这是某出红透半边天的电视剧对白,也是蒲恩静近月来最深刻的觉悟,她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
“娘,不是说让你多休息吗?家里的事我来做,我行的,别老是惯着我,累着了自己。”
那一夜,也是月儿正明的时候,她和相依为命的姊姊在驶往峇里岛的渡轮上,两人一手拿着烤得流油的烤肉,一手是八分满的红酒杯,在甲板上赏月欢度她二十五岁生日。
谁知一个大浪打来,有点醉酒的两姊妹便慌得想避,身体往渡轮的栏杆边偏去,原本姊姊可以逃过一劫的,偏偏为了救她而……
二十五岁的蒲秀琳是现代有名的“乱针绣”艺术家,一幅绣品便是掷金百万仍不可得,为当代绣件名家。
母亲早逝,父亲是研究锦缎绣的学者,姊姊蒲秀珍是水墨及油墨画家,一家皆与艺术有关,她从小耳濡目染下和姊姊一起学画,因此对刺绣和绘画都有涉猎,后来拜师学了乱针绣,年方十八便因一手出神入化的绣技而扬名国际。
然而在一次与父亲出外拜访某位刺绣名家的途中,一辆失控的公车迎面驶来,公车上载满学生,蒲父见状便将方向盘一转撞上山壁,好让公车上的学生避过危险。
而他的舍己救人却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同时也赔上了女儿的一双腿,蒲秀琳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
一开始接受不了再也站不起来这事实的蒲秀琳相当自暴自弃,她否定自己也不与人往来,宛若囚鸟般自闭,连最爱的刺绣和绘画也全部放弃,看也不看一眼的束之高阁。
不忍妹妹一直自我封闭在小小的陋室之间,蒲秀珍忍着丧父之痛,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开解妹妹,用了两年时间才敲开她的心房,让她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
因为行动不便,她日常作息的步调变得很慢很慢,无法出外走动的情况下,她更专注于钻研绣品和绘图,不知不觉中绘绣技巧更精益求精,达到高峰。
由于长期待在家里少有出游的机会,蒲秀珍便藉由一次国际美术大展带身有残疾的妹妹一同参展,两个人最后选定了较为便利的渡轮之旅,以船代步省去上下楼梯行走的不方便。
可是谁也没料到这是一次死亡之旅,为了拉住妹妹的轮椅,姊妹俩竟双双落海,渐沉海底,海中急流冲开她俩紧紧相握的手,任由一片漫天黑雾将两人淹没。
当蒲秀琳一身湿的从幽暗中醒来,不属于她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她是蒲秀琳,却拥有蒲恩静的身体,以及蒲恩静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
就这样,她成了十四岁的弱质少女蒲恩静。
“叫你多睡点怎么不听话,身子骨好点了吗?有没有再发热,昨儿个喝剩的鸡汤再热热,喝完了娘再煮一锅,多喝点鸡汤补补身子,不要一睁眼就往外跑,顾着点自己。”真是个不省心的女儿。
红砖砌成的灶台约半人高,旁边是相连的小灶,藉着大灶的热气和火舌可熬汤炖煮和保温,或将隔夜的饭菜与汤温热。
几根柴火塞入灶底,星星火苗由小而大燃起红色火光,佝偻着身子的董氏坐在不到一尺高的槐木矮凳上,添柴拨火控制火的大小,等火烧旺了才扶着微酸的腰起身。
凝望着“母亲”佝偻的背影,眼眶一热的蒲恩静为之动容。她有母亲了,虽不是相片上那个穿碎花小洋装,发上别着一只绿尾蜻蜓,怀抱幼女的温婉女子,却真真实实是她的母亲。
“好了好了,娘,女儿全好了。你看还长出点肉来了,我没事了,用不着再把家里的鸡宰了给我炖汤喝,留着下蛋给青青养个子。”
蒲家很穷,穷得吃不起肉,养了一只公鸡五只母鸡全是为了下蛋用,拾了蛋凑成一篮换钱去。
不过蒲恩静因不小心落水被救起后,生了一场病,董氏心疼女儿受苦,便杀了公鸡和一只老母鸡给她进补,养养精神。
蒲恩静的父亲原本是镇上的教书先生,在三女儿蒲青青刚出生没多久就去了,留下妻子和当时才十二岁的长女蒲裕馨,十一岁的次女蒲恩静。
为了三个孩子,为免坐吃山空的董氏自食其力的养着三个女儿。
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娃儿过活,日子之艰苦可想而知,董氏为人洗衣、缝衣、做绣品,勉强维持生计。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镇长说适龄未嫁的少女都要进宫,恶形恶状的带走刚能帮忙赚钱的蒲裕馨。
而事情一桩连着一桩,大女儿前脚刚离开,二女儿便接着出事,所幸为母则强,看似柔弱的董氏一肩挑起所有的重担,咬着牙照顾女儿,只盼着孩子平安康泰,无病无灾的长大。
“还在逞强,瞧你小脸红彤彤的,还不快再去搭件外衣,不许着凉了,厨房的事娘做惯了,少来添乱。”董氏像是不耐烦的赶着女儿,实则是不想灶台的油烟薰着了女儿。
蒲恩静笑得有点赖皮,一把抢过母亲的木铲翻炒着现摘的野菜。“是健康得红润,两颊红得像山里的莓果,白里透红的小美人哪!娘瞧我美不美呀”她佯装臭美的鼓起腮帮子,水滑水滑的薄嫩脸皮做了个“天底下我最美”的鬼脸。
“你喔!不知羞,好意思说自己是小美人,连头发都梳得乱七八糟,真是没个姑娘样。”被女儿逗笑的董氏啐了一口,以指代梳重新为女儿把乱发梳整,编了两条整齐的小辫子,再用乌木雕花芙蓉簪子固定。
“不像姑娘就不像姑娘呗,大不了日后我给你招个上门女婿,奉养你到百年。”她心里确实有这想法,母弱妹幼,上无顶梁柱,她不顶着要靠谁撑起这个家?
仍保有现代思想的蒲恩静根本无法认同这时代的婚姻制度,更接受不了所谓的三妻四妾,与人共事一夫,她想用拖字诀把自己拖成大龄闺女,将来好顺理成章的招赘。
在这个朝代,女子二十未婚已是为人诟病的老姑娘,而蒲恩静已经十四岁了,只要能撑个四、五年就自由了,她可以利用这些年多攒点钱,买田置产当个小小地主婆,招个上门女婿,将来不用受婆婆的气。
只是梦想是美好的,现实却很贫瘠,很多事不由自己做主,满脑子的美梦只能是镜花水月,半点不由人。
董氏掐了女儿手臂一下。“尽说瞎话,胡闹!娘还能干活呢,用不着你来养。”
两人说话间,蒲恩静已三两下炒好三盘不带肉沫子的嫩煎豆腐、翡翠雪菜和炒素什锦,一碗鱼片豆腐汤,少盐、少油,因为没钱买,调味料用得少,气味佳,卖相嘛……差了一点。
由于蒲恩静对使用灶台还不上手,虽有原主的记忆,可是有些事做起来就是不顺手,她还是摸索了老半天才做得有模有样,没把菜炒老了或煎黑。
由于蒲家穷得买不起白米,吃的是糙米,口感稍差但完全符合蒲恩静的心意,事实上糙米比白米营养多了,她未穿越前最喜欢五谷米,饮食以糙米为主,多食糙米反而对身体有益。
“人要往远处想,不能只往近的看,娘这会儿还年轻力壮,等过了几年头顶冒出银丝了,还不是要人给你烧水煮饭,捶捶那腰疼,捏捏这腿酸的。”她未雨绸缪地先洗脑一番,给自己的未来铺路。
董氏一听女儿的胡言乱语,没好气的瞪眼。“去去去,别来烦我,了不起攒了钱我买个丫头陪我。”
“丫头哪有女儿亲……”嫁女儿要嫁妆,买丫头要银子,不划算,不划算呀!这算盘怎么打都赔本。
“嗯—”
董氏声音一沉,蒲恩静就晓得话题到此为止了,再说可要惹娘亲不快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管是哪一朝代的父母总是这样,盼着儿女觅个好姻缘,夫妻和乐,白头偕老。
“娘,这些时日我绣了不少手巾,等天暖和了,咱们去兜卖兜卖。”要致富得先脱贫,手中有银心不慌。
蒲恩静一边适应新生活的同时,也一边试着拾起手艺捻线绣花,她不晓得这年代的刺绣技法如何,便试水温的绣了个简单的花样,牡丹、荷花、金桂之类的通俗绣品,雅致而不落俗套。
“就你那手绣技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董氏不是瞧不起女儿的刺绣,而是她的绣品还没精致到足以卖钱。
“娘有没有听过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女儿这一回生病作了个梦,梦中有个着天衣的仙子自称是七巧绣仙,她教了女儿不少精巧绣法,女儿如今的绣品可不比娘差。”
没人能一夜间精通各种绣法,原本的蒲恩静会刺绣,但不精,能绣朵平针芙蓉花已算是不错了,别指望她会扣结成绣的针法,更遑论其他打籽、拉锁子、扣绣、辫子股等等技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