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有鬼在身后追着,不跑快一点会被鬼吃掉,尸骨无存。
跟在她后头入内的是螓首低垂的冬菊,一向她话最多的,爱挑刺儿,今日却反常的紧闭着嘴不发一语,头一直往下低,两颊的头发往前拨,盖住了大半张脸。
“嘘!小声点,大少夫人正在教杰少爷画画,三小姐在睡午觉,别吵醒她。”
领着一等丫鬟的月银却做三等丫头的粗活,在被晾了一阵子后,有意爬上主子床的缃素、绮罗熄了当姨娘的念头,她们不是笨人,只是一时想不开,执念太深而已。
尤其在看到夫妻俩恩恩爱爱的插不进第三人,大少夫人根本不怕有活阎王之称的大少爷,以为丫头们没瞧见时还会偷掐或捏大少爷,而大少爷不仅不生气还笑着说她手劲轻,用来搔痒还差不多,两人从没吵过架,只有偶尔大少爷爱吃味,嫌大少夫人陪他的时间不够多。
丫头是下人,主子是主子,如果连主子都伺候不了,留着丫头有何用,她们可以随时被转卖,即使容貌比正牌小姐出色也没用。
在一番不打不骂的敲打下,两人终于明白了软刀子比打骂还伤得疼,不想再被当作不存在的人看待,昔日的傲气和棱角也磨平了,如今温顺谦和,完全把曾经不放在眼里的大少夫人当正经主子服侍。
一指放在唇上,冬麦把声音压低。“缃素姊姊,你知不知道兰家有位凶巴巴的表小姐,笑起来很甜,可是……可是……我不晓得怎么说,就是怪怪的……”
“很假。”一旁分着绣线的绮罗冷着声音道。
“对对对,就是假假的,明明在笑,我却觉得头皮发麻,好像有千根细针在扎着,虽然不痛,可叫人忍不住打哆嗦。”她到现在还毛毛的,浑身冒着汗珠似。
“那位表小姐惯会作戏的,你们离她远一点,有多远就闪多远,能不和她碰面更好,她是个不饶人的主儿。”吃过亏的缃素说着过来人的经验谈,她吃过的苦头也不少。
“如果……呃,碰上了呢?”多远才叫远,即使她们都隔了一座荷塘,表小姐若在对面招手,她们不过去也不行。
“那就赶紧逃,别回头,逃过就没事了。”以大家千金自居的表小姐绝不会丢脸的拎高裙摆追人。
“也不早点说……”她声若蚋蚊的嗫嚅。
“你说什么?怎么把话含在嘴巴里,叫人听不清楚。”她们不会真遇到爱摆谱的表小姐吧!
缃素是四个丫头中年纪最大的,她有种领头的自觉,认为自个儿年长,有照顾其他妹妹的责任,一遇上事她会先问仔细,能处理的就处理,反之则想办法告知主子。
不过她也不是强出头的人,向来抱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丫头再大也大不过主子,若是真闹起来她会选择明哲保身,绝不以卵击石,落得里外不是人。
因此她问不出结果也就不再问了,虽然隐隐知晓冬麦、冬菊大概遭遇了什么,但她们不说,她也当没事发生,继续干她的活儿。
只是几个丫头的交谈声再低,还是传到花厅旁那特地为蒲恩静辟出来的小书房。
书房里三个放书的架子高过人头,大约摆了八分满的书册,其中以丝绸、刺绣类的书居多,其次是游记和杂书,诗词方面的反而很少,而且全摆在最角落的边上。
“进来。”
“是的,大少夫人。”
听到传唤,四个丫头依序走入书房,画着鹅戏母鸡的兰瑞杰上半身几乎趴在桌上,因为腿不够长的缘故,人影晃动的明暗光线让他不自觉地身体往内缩。
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厌恶,总之由他的细微举动看来,十之八九是不耐烦,他不喜欢别人看到他尚未完成的画。
“你们刚才在嚷嚷什么,我在里头都听见了。”蒲恩静皱眉。好像是表小姐来了,表小姐来了有必要大惊小怪吗?
“没……没什么……”看带头的缃素没说话,挺起胸的冬麦先迟疑了一下,继而回答。
“没什么也值得你们喳喳呼呼的?我是不太管你们,可你们也要懂得分寸。”
持笔的蒲恩静说得缓慢,不疾不徐的一笔一划画出景致幽美的荷塘春色,一只刚长毛的小白鸭划着水,要追上前方已游远的母鸭,一群小鱼躲在细荷叶底下。
小荷初露尖角,几只蜻蜓停在上头。
“大……大少夫人,奴婢们很守规矩。”她很委屈的说着,话语中透了些口风。
“意思是别人不守规矩喽!你……咦,今儿个怎么没听见冬菊的声音,她不是向来最爱抢话?”青玉毫笔放下,沾墨的笔头搁在紫玉笔架上,她抬眸一睨,剪剪双瞳如秋水凝霜,带了淡淡冰冷。
“冬菊,过来。”
“……是。”冬菊走得很慢,有些回避。
“抬起头。”
她双肩一缩,感觉像怕人瞧见什么。“奴婢没事。”
“没事?”她轻笑的拿起笔,在砚台旁点了点,再提笔绘下小鱼被大鱼一口吃了。“等我哪天两眼一闭,腿一伸直,我便看不见也听不到了,可如今我还好端端的呢。说吧,你肿得像猪头的脸是表小姐打的?”
听到蒲恩静如此直白的话,几个丫头忽然感觉脚底有点凉,齐齐看向冬菊头发覆盖下的红肿肉饼脸。
就连安静作画的兰瑞杰也被蒲恩静的耸动字眼震住,他边画边好奇的抬头一看,见到冬菊脸上红到泛紫的五指印,也有点被吓到,人口简单的兰家不兴处罚下人这一套,因此乍然一见冬菊的惨状,他的眉头又拧起来。
“不……不是表小姐,是……是……”冬菊不想给主子惹麻烦,吞吞吐吐地想含糊带过。
自家带来的和蒲家的家生子确实不同,看缃素、绮罗无动于衷的神情,再瞧瞧冬菊、冬麦慌乱维护的行为,蒲恩静心里苦笑。能折服人心,折服不了人性,那是与生俱来的。
“日前我绣了一件以兰锦技巧为主的绣件,刚好完成了,冬菊、冬麦留下,顾好正睡着的青青小姐,帮杰少爷铺纸研墨,好好服侍着。”她的人由不得人欺负。
“是,大少夫人。”
“是,奴婢看着小姐,少爷。”
一高一低的回应,同样带着下位者的卑怯。
“缃素捧着绣件,绮罗打伞随我出去,这天气热呀,人的火气难免大了些。”
得煮些香软的绿豆汤来降降火。
“是。”
夏日炎炎,吹来的风亦是热的,蒲恩静走得不快,徐徐上了廊桥,捉了把鱼饲料喂鱼,看色彩斑斓的锦鲤抢食,她咯咯笑出声。
下了桥,她又悠哉悠哉的在朱漆小亭歇脚,仰面迎着风,感受热气中荷塘的水气。
她不争,是因为没必要,得之在我,她有谋生技能不必依靠他人,丈夫只是多个人陪伴,但其实她一直认为她比较适合一个人,多了个伴反而容易分心。
主子不急,丫头急,捧绣作、打伞的缃素、绮罗跟在后头,她们看蒲恩静越走越慢,甚至有赏花游园的闲情雅兴,一身汗的她们双臂微抖,小腿打颤,直想求她走快些,她俩快撑不住了。
她们小心的将心中的不满藏好,任由汗湿了衣襟,不断冒出的汗水打花了妆容也不敢擦,模样狼狈至极。
直到蒲恩静觉得敲打够了,才缓缓走向待客的正厅。
当她走到厅堂口,耳中传来令人反感的娇笑声,以及那听似言之有理,实则狗屁不通的非议——针对新上任的表嫂。
“真讨厌啦!姨母怎么脑子不清楚了,竟让一表人才的表哥娶了个小镇村姑,她识字吗?能吟几首诗?该不会连百家姓、千字文都没学过吧!”她有什么不好的,姨母竟然舍她就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
“唉,天气真热,连着数日无风也无雨,田里的庄稼大概没得好收成。绛衣,回头让胡管事去交代一声,让庄子上的下人多打几口井,别到了要水用时没水。”
看来是个热夏,端午一过是火烧天,得在屋里多备几盆冰。
绛衣,绯衣,绫衣,缇衣四人是胡氏身侧服侍的一等丫头,绛衣稳重,不苟言笑,却最能配合兰夫人一时兴起的装傻。
“姨母,你看我不比那个村姑差呀,为什么不让表哥娶我?!我饱读诗书,更弹了一手好琴,是江苏一带颇负盛名的才女,娶妻当娶柯丽卿,多少人为求我一诗而甘愿受风吹日晒雨淋啊。”可她看都不看一眼,一心痴恋着充满男子气概的表哥。
“果然一入夏人就发懒,老是和瞌睡虫有约,坐也坐不住的直打盹。绯衣呀,拿点清凉膏来抹抹,好醒醒我这脑袋别老往下沉。”兰夫人又顾左右而言他。
“姨母,你说我若与那村姑论诗,谁会胜出一筹,呵呵呵……想当然耳,我想让也让不成,人家随口便是出口成章,没学识的村姑会什么,一片、两片、三四片的数叶子吗?”她眼中迸射出妒恨之光。
兰夫人眉头一蹙的揉揉额侧。“是不是昨夜的汤不新鲜了,我这肠胃闹腾着,绫衣,我的白花油呢?快拿来,年纪大了不是这边遭灾便是那边遭难的。”
一个说东一个答西,终于忍不下去的柯丽卿帕子一扔,不满的哼道,“姨母,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和那个不要脸的村姑有关。”
惯于矫揉做作、惺惺作态的柯丽卿是胡氏的外甥女,她母亲是胡氏的庶妹,因嫡庶有别的关系,姊妹的感情比水还淡,少有往来,挂着姊妹之名却无姊妹之情。
再者嫡长女嫁得好,十里红妆嫁入巨富兰家,夫妻和睦,举案齐眉,羡煞不少待嫁闺女。
而庶妹的婚姻却充满坎坷,嫁妆少不说,还嫁了个会朝妻子挥拳的丈夫,从年轻就是个命苦的,直到生下柯丽卿的弟弟柯正文才稍微好过些,有儿子当靠山底气也足了。
但是人是不知足的,家境还算过得去的柯丽卿羡慕兰家的富裕生活,才六、七岁大就常往兰家跑,撒娇、卖乖地缠着她表哥不放,打小就立定志向要嫁入兰家享福,谁也不能阻止她,她可是当少奶奶的命。
胡氏从外甥女小时看到大,对她爱夸大、自我吹捧的个性知之甚详,因此十分不喜,也从没想过让她嫁入兰家。
可是小辈来走动,她总不能毫无理由便将人赶出去,只能装作不知道外甥女喜欢自己儿子,每次都故意把话题转开,免得她自作多情,得了个话头便会错意的四处宣扬。
尽管如此,柯丽卿还是不死心,想尽办法要接近兰泊宁,一副非他不嫁的模样,直到他火速订了亲,将蒲恩静娶进门,她才气得扭头就走,好一段时日不肯再到兰家。
“够了,左一句村姑,右一句村姑,你真当自己是名满天下的才女吗?写两首见不得人的酸诗就沾沾自喜,有本事上京考状元,我便用金子给你打座“女状元”匾额,让你背着游街。”沽名钓誉的草包好意思自称才女,可笑。
金子做的“女状元”匾额?那得多重呀!
听着始终坐在一旁的丈夫毫不留情的讥讽,厅堂外的蒲恩静又开心又觉得好笑,暗暗动容,女子再有才也考不了科举,更遑然是榜上抡魁,他是舍不得她受辱方说这话。
“表……表哥,你怎么可以对我这般恶毒,我对你这些年的情意你会不知吗?我的心,我的身都是为了你而生,就连你包下挽月阁的水灵月我也睁一眼闭一眼由你去,我是个能容人的。”虽然私下里她巴不得撕了那贱人的脸,让她再也不能以妖媚的艳容魅惑男人,但明面上绝不会表现出来。
水灵月?外头的蒲恩静轻盈若蝶的长睫轻轻一扑。
“我已经成亲了,多说无益。”兰泊宁冷酷地挥开表妹的手,对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视若无睹。
他是有妻子的人,岂能和别的女人勾缠不清。
见他不为所动,毫无怜惜之色,柯丽卿做作地放软了嗓音。“那是你不清楚那村……那女人的底细,她在嫁入兰家前就有个相好的情哥哥,人家自小两情相悦,情意绵绵,听说都论及婚嫁了,只差请媒下聘。”
“丽卿,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要仔细衡量,不要以为说出口的话不用负责任,我们兰家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兰夫人语重心长地看了向来不亲的外甥女一眼,眼中流露出对她人品的失望。
“姨母,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的,你到卧龙镇上随便捉个人一问,都能倒豆子似的把这事说得详尽,还有人说她自杀过一次呢,就为了那负心的男人。”
“住口,你再多说一句,不要怪我把你扔出去。”兰泊宁冷着脸,两眼着火似的通红。
“大家都知道的事又不是我不说就无人知情,那女人的父亲是教书先生,她在耳濡目染下对喜读书的文人情有独钟,表哥你是生意人,哪能和她那一身书卷味的青梅竹马相提并论。”她就不信拆散不了他们。
柯丽卿所知的种种传闻都是从她最好的闺中密友那听来的,她的好姊妹出身良好,拥有几件“锦上添花”的绣裙,两人闲聊时聊起这件事,好友才一脸神秘兮兮的转述这些传闻。
当时她一听,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以兰家的家风绝对不可能接受不贞的女子为媳,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