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不,是公鸡啼了。
寅时刚过不久,天蒙蒙亮时分,一道浅金色的曙光从山的那一头透了出来。
天色微亮。
在层层山叠山的陡峭山峦间,垂直的山壁恍若刀劈锥凿,光滑似镜,寸草不生,偶有的翠绿是鸟雀啄食后遗留的种子长成的小树苗,颤颤巍巍的横出三、两尺长。
这片坚硬如铁的石壁下有道淡淡的炊烟袅袅升起,一间泥土混着切碎稻草砌成的屋子有着新土的气味,在微光中一点点的显现,灰白色的泥墙渐渐染成旭日的金黄。
露珠儿滴落,菜园子一片翠绿,青翠鲜绿的展现着最有生命力的绿意,伸展着宽大又翠嫩的叶片。
小屋中间是堂屋,堂屋内有个炕床,炕床前是一张陈旧的四脚方桌,两张木头削成板做成方椅,左侧有一张小供桌,上面放着两面牌位,香炉插上三炷清香,炉前则是三杯盛满清水的供杯。
堂屋左右各有一间屋,一间住着人,一间是厨房,厨房内侧堆着柴,离灶口较远,以免火星烧着了柴火。
很简陋的一间屋子,不是红砖绿瓦,大多以泥砖盖成,屋顶铺的是每隔两、三年要换一次的茅草,下雨时不漏水,仅仅能够住人而已,里头住的是赵铁牛、赵铁花两兄妹,安贫过日。
房子是不怎么样,但地理位置可好得很,就在山与山之间的高地,自然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风照吹,雨照下,但大风大雨吹不进他们家,因为有山壁挡住了狂风暴雨。
但是一到冬天还是太冷了,冷得叫人直打哆嗦,全身都快冻僵了,唯二的两条棉被硬到结块,怎么也盖不暖,去年冬天两兄妹差点被冻死,变成两具无人收埋的枯骨。
赵铁牛十五岁,赵铁花十三岁,他们不是没有亲人,且还是族繁不及备载的大家族,爷爷那辈生了五子三女,他们的父亲是长子,捧香火的,五房人耕种六十几亩地,生活还算富裕。
可是赶走他们兄妹的也是所谓至亲至近的血亲。
原因无他,家中顶梁柱的父母都没了,谁理会他们这两个伶仃孤苦的小兄妹。
两、三年前,赵大郎带着妻子、女儿上山摘野果,打点兔子、山鸡等野味来加菜,谁知遇到一场大雨,山里土石崩落,他们逃避不及,被突如其来的土石流冲到百尺外。
原本赵大嫂还有生还机会,但是爱女伤势严重,为人父母者哪舍得儿女受苦,夫妻俩合力挖出身子埋入土里半截的小女儿,由受伤较轻的赵大郎背着女儿下山求医。
等赵大郎再召集村里人上山抢救妻子时,赵大嫂已因伤势过重奄奄一息,才到家门口就断气了。
那时的赵铁牛在私塾里上学,他一回到家时,家中已经挂起白布,母亡父伤,幼妹昏迷不醒,一度没气,面对叫人承受不了的噩耗,他幼小的双肩几乎被击垮。
赵家大房的恶运未曾消去,此后的半年,为了医治几乎瘫痪的小女儿,本就有伤在身的赵大郎更加操劳,努力劳作换钱好能医治女儿,以至于积伤复发,吐了口鲜血就去了。
当时一个十三,一个十一岁,父母都不在了,大的要读书,小的要吃药,一年花费没一、二十两是花不起的,这下其他四房就不愿意了,赵二郎、三郎、四郎、五郎没人肯接手两兄妹的日常所需。
难听话说得不少,四房的妻子都有怨言,向老爷子发出不满,尤其那时候赵铁花一副快死的模样,她们觉得晦气,四个妯娌合起来向二老施压,直言两兄妹不搬出去便分家。
老爷子当然心疼大房的孙子、孙女,可是其他儿子、儿媳的心情也要顾及,赵家有五房人,不能被大房子嗣拖垮呀!于是他忍着心酸把大房子孙分出去。
所以赵铁牛兄妹才住在今日的土砖屋里,那是村里人怜惜他们年幼,召集村民们盖的,花了三天盖好,够让两兄妹遮风避雨,再多的忙也帮不上,毕竟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可笑的是,家有几十亩地的赵家居然只分给他们两亩地和五两银子,赵二郎还厚颜无耻的说,两亩地的出产够两兄妹一年的嚼用了,丝毫没顾及赵铁花看大夫、吃药的银子要从何而来,相当不厚道的要熬死他们。
“妹妹,你怎么又起来了,不是叫你要多休息吗?周大夫说你的身子不能太疲累,得好好静养……”
老是不听话,身子稍微好一点就东忙西忙的,把自己累得一身虚汗,脸白如纸。
成人腰高的灶台前,一名瘦到没几两肉、身材分不清前后的小姑娘坐在灶口旁的小板凳上,她稍嫌苍白的小脸转了过来,露出叫人看人心软的甜笑。
她很瘦,衣服也显得旧,可是也因为瘦,一双眼角微微上勾的丹凤眼便显得大了,眸色清澈,黑白分明,天生的一双笑眸,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有股蜜桃般的气息。
“哥,我好多了,昨儿个我还在院子绕了几圈呢!你看我没像以前那么喘了,脸色也好多了,王大婶还说我长肉了,再过几个月都能当肉团子了。”比起刚穿越来的那一年,真的好太多了,她差点以为她又要死一回。
赵紫心……不,现在应该叫赵铁花,一个猝死在运动场上的田径选手,是奥运的储备种子,正准备参加十天后的亚运比赛,她是得冠呼声最高的选手,有把握为国家拿下一面金牌,缔造新纪录。
隔天的一千两百公尺接力赛,对她来说驾轻就熟,哪知道就是因为太熟练了,全然忽视自己的身体状况,未做热身运动便上场开跑,跑最后一棒的她一到终点前就察觉事态不妙,想着赶紧跑过终点线好到医护室报到。
但是来不及了,她眼前一黑,胸口骤地无法呼吸,整个人扑倒在地,接下来她只看见教练惊慌失措的朝她跑来……
等到她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整日昏昏沉沉的,后来又迎来赵铁花亲爹的葬礼,当时的她连动一下都非常困难,也还没完全弄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就由她大哥背着走出赵家。
之后的事她慢慢旁敲侧击,知道自己穿越了,知道原主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这原主父母都殁了,有一堆亲戚但没屁用,她和大哥被赶了出去,任他们自生自灭。
好在她是运动员出身,懂得一些复健知识,她这具身体在土石里埋了大半天,造成下半身的血液循环不良,因此产生阻塞现象,导致她的腰部以下反应较慢,没法像常人一样的站立、翻身,如同瘫了一般要依赖别人的照顾。
可是十三岁的赵铁牛不懂,他将分家分到的五两银子全用在为她请医用药上,以致两兄妹过得很拮据,三餐不济,米缸见空,大多以野菜裹腹,偶尔有赖邻里接济。
生怕自己死于营养不良的赵铁花努力复健,不管日子再怎么穷困,她一定要兄长每日烧一锅水,她要泡热呼呼的澡,促进血液循环,然后早晚各一次按摩双脚和腰上的穴道,使其受伤的筋骨得以复原。
如此努力了半年,她终于能站起身了,不用再依赖他人的帮助,只是由根底伤到的身子还是好得慢,加上家里穷没好药用,所以过了一年多她还是做不了太粗重的活,一天劳动半个时辰已是极限,多了便会气喘吁吁,一副快挂点的样子。
天无绝人之路,路是人走出来的。
“哪里长肉了,还是皮包骨一个,瞧瞧你这风一吹就倒的小身板,哥还想拿颗石头给你拴在腰上,免得被风吹走了。”竹子一般瘦长的少年走进厨房,接手妹妹熬煮野菜粥的活。
其实粥少菜多,说是能吃饱那是骗人的,最多只能吃个不饿、半饱,日子总要过下去,饿不死就成了。
赵家本家的人很缺德,分给大房的两亩田非常贫瘠,而且不靠水边,每到春耕时节,赵铁牛几乎要天天挑一整日的水,收成也不是很好,要说温饱远远不足。
且一亩地要交收成三成的税,这么一扣下来,一整年真的过得苦哈哈,赵铁花常被饿醒,只能靠喝水止饥。
不过那是她穿越来头一年的景况,拥有现代人脑子的赵铁花虽然在农作上使不上劲,但她有脑子。
由于他们住在村子的最外围,靠近山里,因此她让大哥一有空便去挖树林里厚厚一层混有烂叶枯枝的泥土,一箩筐、一箩筐的搬回家里做堆肥,再挖条小水圳,引泉水灌溉,省得日日挑水还养不活水稻。
开春施肥,引水入田,果然隔年的水稻收成好了两、三成,他们还能多种一季小麦,储备点冬粮。
只是赵铁花要吃药,因此两兄妹仍是过得辛苦,手中的存银不到三百个铜板,这还是存着拿来买盐、油、几尺布头的钱,不能随便乱用,连屋子破了个洞也不敢叫人来修,只能自个儿到山边挖些黏性较强的土来补墙。
说是家徒四壁一点也不为过,屋檐下挂的豆角干、野菜干和几串玉米,便是他们冬天的存粮。
“哪有你说的那么弱不禁风,你看咱们屋子后那半亩地,还不是我一铲一铲铲出来的,前些日子刚撒下菜籽,再过个大半个月,咱们也有菜吃了,不用哥再到山里摘。”
赵铁花说得一点也不脸红,他们屋子后头的那块地并不大,沿着山壁成狭长的长方形状,一直延伸到山里头,没法做粗活的她就当是在复健,一铲一铲的除杂草。
每天的进展很慢,做一会儿休息大半天,一天大约能挖出三尺见方的小方地,她坐在小板凳上挪着脚,不疾不徐,有规律的配合着呼吸干着活。
人真的是磨出来的,大半年过去后,如蚂蚁搬家般竟也让她开垦出半亩多的田地,她的身体也较往日好些,能做些不费劲的活,像煮饭、洗衣、浇水和养几只小鸡,前院围了个篱笆就是为那几只祖宗似的小母鸡,就等着它们下蛋好加菜。
日子会越过越好,她是这么认为的。
“就你那半亩地能长出多少菜?又种丝瓜又种南瓜,连大冬瓜也给种上,还有葫芦瓜也没放过,一菜园子的瓜还贪心地种萝卜、大白菜,哥真怀疑养得活吗?”赵铁牛心疼的摸摸妹妹的头,舍不得她太辛苦。
邻里之间要一把、两把菜籽是常有的事,两兄妹现在是无依无靠了些,但他们爹娘在世时人缘还算不错,村子里的人也不难相处,真开口了多少会帮衬一些。
倒是本家的四位叔父婶母真铁了心,对他们的死活不闻不问,连口米饭也不肯施舍,只说各家吃各家饭,互不干涉,他们有两亩田就够吃了,不要妄想到本家挖粮。
不过三房的堂兄赵明鸿、赵明儒看不惯大房被其他房头欺辱,常常私底下省下自个儿的口粮给这两个堂弟、堂妹,就连小鸡崽也是他们两人偷拿来的,有了鸡就不愁没鸡蛋吃,堂妹的身子也能快点好起来。
“哥,这你就不懂了,过两天你挖个小地窖,南瓜、冬瓜等瓜类耐放,等咱们的瓜长大了正好入秋,摘了放入窖中冬藏,一等下雪不就有新鲜的南瓜粥、冬瓜汤可吃了?萝卜、大白菜也能腌了当配菜吃,咱们今年也能弄顿丰盛的年夜饭。”而不是冷冷清清的一碗清粥,配上王大婶给的几尾手指粗的腌鱼干。
那是她吃过最寒酸的年夜饭,吃不饱不说,两兄妹还边吃边掉泪,担心吃完这一顿,下一顿没着落。
还真是苦过来的,两兄妹没饿死、冻死简直是不可思议,穷人家孩子的命太坚韧了,怎么也熬不死,拖着一口气还能多活几年,明明山穷水尽了,那口气一缓又活了。
一听到妹妹满怀希冀的期盼,同样瘦得没几两肉的赵铁牛眼眶微红,偷偷以洗得泛白的袖子拭泪。
“都是哥不好,哥没本事把你养好,要是哥把书读好考上秀才,就有五十斤贡米和每个月二两的廪银,你也不用担心日子会过不下去。”
“哥,这不是你的错,你别自责,谁叫咱们运气不好,没个好爷姥呢!好在老天爷也是疼人的,让我的身子慢慢好起来,你也能抽出手去忙庄稼。我们再熬上一年,明年一定比今年好。”她也能帮上点忙,至少不再挨饿。
“是呀!一年比一年好,当初哥以为你一辈子就只能躺在床上了,还想着要照顾你一生,没想到你居然站起来了,还能帮哥扫地、做早膳……肯定是爹娘在天保佑。”赵铁牛人正直心良善,对唯一的妹妹只想呵宠,给她最好的。
“哥,你再说我都要害臊了,做点家务事本是分内之事,谁家的懒婆娘像我一样只等着人服侍?哥哥太辛苦了,又要下田又要砍柴,又要把我照顾得妥妥帖帖,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哥更好的哥哥。”没有他,她早就死了。
很不容易,一个半大的孩子而已,连照顾自己都十分吃力,还得照看行动不便的妹妹,时时忧心她会断气。
“你是我妹妹嘛!哥多看着你也是应该的,咱们可是一个爹娘生的。”要不是爹娘去得早,妹妹也不会受这么多的苦,爹最喜欢扛着妹妹满田里跑,而娘总笑着说要替妹妹多攒点嫁妆,让她嫁个好人家。
现在爹娘不在了,他们没能做到的,他要替他们做到,他的妹妹乖巧又温顺,值得最好的。
赵铁牛在心里下定决心,他有生之年都要把妹妹放在第一位,让她过上富足又美满的生活。
“哥,我让你做的东西你做好了没?”扶着哥哥的手,赵铁花有点困难的从小板凳站起。
看得出来她还有些力不从心,大约在复健中期,可以站,可以行走,但站不久,走不远,要有手杖之类的做辅助,不过没以往那么喘了,彷佛多走一步路就要没气似的。
他一听,面有难色。“小花,你真要那般做吗?等你身子骨好一点,哥再带你到远点的地方走走看看。”
“那你是做好了没?”赵铁花眼巴巴的瞅着兄长,她知道他最受不了自己这样,会让他心疼和内疚。
“好是好了,可是……”没试过,不知管不管用?
“哥,先喝粥,我还做了两块玉米饼,一会儿咱们带到山上当午膳吃。”光煎那两块大饼就累出她一身汗,好在她习惯流汗,风一吹就干了,不像一些好洁的人还得洗一次澡、另换一身衣物。
其实赵铁花的衣服并不多,也就几身替换的,这两、三年她瘦归瘦,但身高抽长了不少,当年她娘替她做的衣服早就过小了,她改了又改,几件衣服合成一件,花色相近的勉强做成一套衣裙,多余的布料便拿来缝成鞋子。
赵铁牛的情形也差不多,穿的是他爹的旧衫,显得过大了些,但起码没有补丁,衣着齐整,正在发育的他一直在抽个头,女红不好的赵铁花正发愁如何替他改衣服。
前世的她是会做衣服,但用的是裁缝机,脚踏板一踩便能缝得工整,还能绣花,可是用手工缝制,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她十根手指头都扎出血珠子,一条缝线缝得歪七扭八,针脚大小不一。
幸好原主是被爹娘娇养长大的,很少碰针线,女红比她还差,所以她勉强做出的成品虽然差强人意,但也不启人疑窦,她哥哥还感动得都快哭了,认为妹妹有做女红的天分,穿着有点丑的衣服四处向人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