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她经常找藉口出门,一出陆家大门便直接跑向幼儿园,桓儿和思思、维维玩得开心,而她与知书攀谈得高兴,每回都得下人一催再催才肯回到侯府。
她打定主意要把知书变成自家嫂子,因此该使的力没少使过。
而陆浔嘉被妻子狠狠骂过一回后,不免自省,越想越觉得兄长可怜,至少在选妻子上头,他能依照自己的意愿。
再加上枕边风夜夜吹拂,他渐渐改变态度,又与妻子去过几回幼儿园后,他对知书改观。
陆老夫人身子慢慢恢复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
其实这话早在十年前大夫就说过,但那时候两个儿子未有所成,家境贫困,她不能死,因此凭坚韧的意志支撑下来了。
进京后,日子过得舒坦,反倒每个月里都有那么几日倒在床上昏睡,但大夫们都说她能撑到今日子孙贤孝、照顾妥当。
陆浔嘉一下衙门就在母亲膝下陪着说话,他了解母亲性子过激,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到底,于是他从姚生财的私盐贩卖开始说起。
“私盐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娘还记得当时楠州陈家、暨县吴家吗?那么大的家族一夕之间全毁了,不只本家人,有不少外嫁女的婆家也受到牵连,因此成亲第一天,娘的温言软语、大哥的善待,让姚知书打定主意和离。
“我们兄弟是母亲唯一的希望,她不能让陆家毁在自己手里,所以她故意刻薄恶毒,她的嘴巴从不饶人,姚知书想让我们厌弃她,想顺利从陆家脱身。母亲想想,她是不是从没在银钱上苛待我们?若不是她,我哪能顺利就学,母亲的病哪得医治,不也是有湘儿在旁耐心伺候,儿子才能放心回学堂念书?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三年前八皇子查私盐案,整个姚家都赔进去了,连与姚家庶女联姻的林家也损伤惨重。她料想到此事,因此和离后没有回娘家,却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立足。”
这些话,说一次两次,陆老夫人慢慢听进去了,但却没有多做表示。
滴水穿石,陆浔嘉点到为止,之后就是颜氏的工作。
至于陆浔封,他在床前侍疾,却半句话都不说,将酷冷将军形象发挥到淋漓尽至。
颜氏今天说一段、明天聊两句,一点一滴把幼儿园创办的艰辛当成故事说。
“姚娘子心善啊,要不扮鬼吓人的三个小子,当然要扭了膀子往官府送,哪还能塞银子给他们新身分,当成自家侄儿养大?
“娘常说好人有好报,这话真没错,三个侄儿当中,竟然有一个是宁王丢失的儿子。宁王身边没人、膝下犹虚,找回儿子就有了传承香火的子嗣。
“宁王对她满心感激,既然她是亚继的姑姑,便认了她当义妹,姚娘子成为皇家恩人,皇太后为此召她入宫,大大赏赐一番,还下令让三个小皇孙进幼儿园进学。
“临时多出三名新生,这几天她可忙惨了,训练老师、整理新教室,忙得连饭都没得吃,整个人瘦上一圈。”
她心知婆母最好面子不过,若是有个能给自家增光的媳妇,会更乐意几分。
“宁王、八皇子和大哥并称京城三杰,可他们都有了子嗣.,唯独大哥没有,要是姚娘子肯点头,让大哥把维维、思思给接回咱家,大哥就不输他们了。”
“什么维维、思思?”陆老夫人终于有了反应。
“姚娘子给大哥生的龙凤胎啊,维维那双眉毛眼睛,简直就是照大哥模样刻的。尤其是性子和大哥一模一样,年纪小小便沉稳得不像个孩子,不爱说话,老板着一张脸,勤勉刻苦,听说他才念小班程度就不输中班的孩子,若不是思思耍赖,非要和哥哥在一处,姚娘子本想让维维往上提一个班。
“思思这小丫头倒是肖极姚娘子,爱笑爱玩,与谁都能说得上话,甜甜娇娇的,模样长得极好,幼儿园里人人都喜欢她。”
听到这里,陆老夫人迫不及待了,拄起柺杖就要往外走。
“婆婆,你要去哪里?”
“去把孩子要回来。”
“哪能呢?虽说明眼人一瞧就晓得他们是谁的骨血,可当年是姚娘子一个人把孩子生下、一个人把孩子扶养长大,重点是他们都姓姚啊!更别说姚娘子可不是普通人,她是宁王的义妹,又有皇太后撑腰……婆婆,你知道有多少人排队上门求娶吗?”
若姚知书别嫁,她的孙儿岂不是要易姓?柺杖重重落地,陆老夫人道:“陆家的骨血绝不能流落在外!”
“唉,是这个道理,可这事由不得咱们。”
陆老夫人心急道:“走,我去见她。”
婆母打算低头?眼看有戏,颜氏道:“婆婆怎能去见她?要见也得是她来见你,你才是长辈啊。”
这话说得合人心,陆老夫人拍拍颜氏手背。
其实她并不满意这个媳妇,当年娶她进门时封儿已是二品将军,陆家再怎样也能与三、四品官员联姻,颜氏不过是个五品太医的女儿。
只是她惯会温柔小意,面对婆婆,即使挨骂受罚,从来只会笑脸相迎,再加上她懂得一点医术,常帮着调理这副破败身子,自己能撑到今日,绕不开这媳妇的功劳,当初姚知书的表现要是像颜氏这样,她何至于和陆浔封走到这田地?
当天下午,陆浔封、陆浔嘉到母亲跟前请安。
陆老夫人松口道:“封儿,若你非要姚知书,那就娶吧,娘只有一个条件,你得纳紫雯为妾。”
能为外甥女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紫雯的继母不是个好相与的,要是没有侯府照应,她定会卖了紫雯。
陆浔封闻言,脸色倏变。
颜氏见状,心里暗道一声:坏了!若是大哥倔强起来,肯定要坏事,因此她抢在陆浔封开口之前,软声道:“婆婆,这件事情万万不行呐。”
果然,陆老夫人硬了声嗓。“为什么不行?”
“表姑娘心仪宁王,事情都摆上台面了,倘若大哥纳表姑娘为妾,往后大哥要如何与宁王相处?
“婆婆,咱们侯府不是普通人家,不但得顾虑名声,还得顾虑交情、前途,倘若日后八皇子当了皇帝,辅佐他的宁王和大哥有心结,这、这……我是个妇道人家,说不出大道理,可媳妇真觉得不妥呀。”
颜氏哪里懂得朝廷事,她不知道八皇子不受皇帝所喜,更不晓得日后秦璋真能登基为帝,她纯粹是胡说一通。若干年后,想起今天这出,颜氏不免得意,枕边她问:“相公,你说我是不是未卜先知?”
陆老夫人虽然出身低,却也晓得大户人家规矩多、极重名誉,未婚女子怎能心仪男人?又怎能摆上台面?
“你敢给紫雯泼脏水?”陆老夫人大怒。
“冤枉啊婆婆,要不你请表姑娘过来问问,我真没胡说。”一急,她直接跪在地上,心想:要装可怜吗?她也会呀!
宋紫雯心乱不已,事情不如预期,她以为姨母会大怒、会逼着大表哥立刻娶自己,可是眼看十几天过去,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每天在姨母床边侍疾,姨母半句都不说,她失却耐心,暗示地问上两句,姨母却叹道:“再等一段时日吧,封儿性子倔强,若是再强逼他,说不准又会把他逼到战场上。”
可是怎么能等?她已经十九岁了,哪还等得起?倘若最后表哥坚持不娶自己,她要怎么办?
数年前,姨母一条白绫让大表哥让步,如今她可以故技重施啊,她就不信孝顺的大表哥打死不低头。
就算他对姨母已不如过去,但皇帝崇尚孝道,就算为仕途他都该顺从。
所以……为什么姨母变了?
在旁研墨的婢女被她盯得心慌意乱,惊慌间手腕施力过度,墨汁从砚台喷出来,白色的纸张喷上几点黒渍。
宋紫雯大怒,啪啪啪几个巴掌狠狠撺上丫头脸颊,她在发泄、她使尽全身力气,瞬间婢女双颊一片红肿。
婢女跪地求饶。“姑娘恕罪,奴婢错了。”
看着她可怜狼狈的模样,宋紫雯彷佛看到自己,她痛恨卑微'痛恨下贱,因而抓起砚台往婢女头上恨恨砸去,其实她想砸的不是婢女,而是自己不愿承认的低下身分。
砰地一声,鲜红的血和着墨汁从婢女额头上流下。
“滚!给我滚得远远的,不要让我看见你!”宋紫雯失控大吼。
婢女强忍着恐惧与晕眩,踉踉跄跄地躲出去。
下一刻,她抓起染上墨汁的纸用力撕成两半、四块……她不停地撕,彷佛撕碎的不是白纸,而是自己的恐惧与愤怒,顷刻间,碎片飘落,满桌满地点点雪白。
她颓然地撑住桌面,泪光闪闪,像走投无路的困兽,砸壶摔杯,在屋里来来回回,不停咒骂……
“小姐……老夫人请小姐过去。”
小丫头不敢进门,怯怯地站在门口轻唤。
宋紫雯猛然回头,姨母要见她?莫非……大表哥低头了?
颜抖的嘴角轻扯,喘息间,脸上透出一抹诡谲笑意。
双膝跪地,紧握拳头,她的指甲深陷掌心,慌乱袭心。
是大表哥出卖她?不会,大表哥重诺,承诺过的事绝不改变,那么……姨母怎会知道宁王?
目光扫过一圈,陆浔封面无表情,垂眉坐立,陆浔嘉面带同情地望向自己,只有颜氏……她嘴角含笑,看好戏般地望着自己。
所以……是她!凌厉目光对上,她深吸口气,如果是颜氏,她不怕,颜氏没有证据,而姨母相信自己更甚于她。
“姨母,事关女子名誉,你不能偏听偏信一面之词便诬赖外甥女与宁王有私。”宋紫雯喊冤,眼泪滑下脸颊、点点滴滴,看起来楚楚可怜,教人动心。
“你真的没有?”
“我愿以性命为证,若有人信口雌黄想毁我名誉,紫雯愿以死证明清白,但死后魂魄不散,我要害我之人得到报应。”宋紫雯目露凶光。
颜氏报唇一笑,这人……事情还没过去呢,就已经在盘算着秋后算帐?
“好,颜氏,你来说说,为什么诬指紫雯心仪宁王?”陆老夫人道。
果然是她!宋紫雯咬牙相望,那眼光像蛇淬了毒的锐牙。
“崇亲王府老夫人生辰宴,婆婆让媳妇陪表姑娘同去,那时不知打哪儿来的传言,说宁王在寻一名白衫女子,那段时间白锦、云缎突然在京城盛行。
“那天早上,表姑娘便是穿上一袭素色衣服,媳妇还记得婆婆训表姑娘说:“生辰是喜事,怎能着一身素白。”硬是让表姑娘下去换装。”
“这件事我记得,那日紫雯是把衣服换了才出门的。”
“没错,但那日宴席上表姑娘不小心弄翻酒水,崇亲王府的婢女引她下去换衣服,换上的正是那袭新裁的云锻白衫。
“媳妇本想陪着表姑娘,可表姑娘坚持不需我陪,媳妇心下纳闷,再加上席间等得太久,都未见表姑娘返回,这才藉口更衣,到外头寻人,然后……媳妇在花园里,看见表姑娘与宁王说话。”
宋紫雯连忙辩解,“当时大表哥迟迟未给家里写信,我不过是向宁王多问了两句战场上的情形,你就这样捕风捉影,想陷我于不义?颜氏,你居心何在?我素日里待你不薄,便是日后与大表哥成亲,我也打算养着二房一家,让二房沾侯府之光,可你竟然如此恩将仇报!”
果然,话不能说太多,一多就会出错,心急之下,宋紫雯的话惹得陆浔嘉直皴眉。
即使住在侯府,他也没让大哥供养,更没想过沾侯府之光,表妹这样说话,是认定他们一家是侯府蠹虫,专门吸食大哥的血?
“若只是说几句话便罢,可当时表姑娘塞了什么给南王,要不要我说说?”
“我没有,你怎能无中生有?我根本没有……”说到后来,她哽咽不已,哭得一整个梨花带雨。
她当然有!陆浔封心知肚明,那日的鸳鸯荷包、那日的心悦表白,所有事全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过。
他不提,是因为当时没有留下证据,就算捅到母亲跟前她也会偏听偏信,也因为感激表妹这些年在母亲膝下承欢,弥捕了自己无法在身边尽孝的遗憾,更因为童年时受过的那几点恩、几分情,可他没想到她可以睁眼说瞎话、理直气壮到这等程度。
回想那日她对知书的咒骂,陆浔封皱起浓眉,宋紫雯变了,她再不是多年前那个天真清纯的小表妹。
颜氏摇头叹道:“表姑娘不知道,隔天宁王便将你绣的荷包给送回来,王爷许是想把东西送到婆婆跟前,让婆婆私底下与表姑娘说说,可当时婆婆病着,媳妇便将此事给掩了下来。本以为这样能保住表姑娘颜面,却不料……”未竟的话,她用一声叹息表达。
她从侍女手上接过木盒打开,取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交给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一眼便认出荷包是出自宋紫雯之手,她看过那个荷包,还以为荷包是要连同衣裤托人送给在前线打仗的封儿,没想竟是……
看见荷包,宋紫雯全身发软、瘫倒,宁王竟然没有收下?
她一直以为……以为他收下、他有心、有几分情意,只是对大表哥顾忌,这才迟迟不敢表达心意,没想到竟是……
如若不是这个误会,她怎会再送一回,再书情诗一首,再试探一遍?她正是想催出他的勇敢,想逼他面对自己啊!
谁知一片痴心化为灰,第二个荷包敎表哥当场撞见,给了姚知书嘲笑自己的机会,逼得她前进无路、后退无门。
宁王,你真狠!用这般手段对付一个女子,算什么男人!
陆老夫人打开荷包,倒出一颗玲珑骰子,里面还付上两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不会错了,是紫雯的笔迹……这不是心仪,什么是心仪?
陆老夫人大怒,封儿是她的儿子呐,是最优秀杰出的孩子,哪能容得她挑挑拣拣,若不是在乎与妹妹的姊妹情谊,若不是记挂着旧时点恩,她的儿子配谁不能?
忿忿将荷包往地上一惯,她满眼失望。“我这样待你,你却别有心思,倘若如此你便早些说开,难道我还会逼你?”
“姨母……”
“不想嫁就别嫁吧,既然你无心、封儿无意,我便也不当这个恶人。封儿,你的婚事我不管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宋紫雯大惊,她膝行到姨母跟前痛哭流涕。
“不要……姨母别不管我,你不管我还能活吗?我错了,我不该被宁王迷惑,不该堕入他的温柔陷阱,可我只是太寂寞了呀,大表哥不在身边,我好慌、好怕,我只想抓住一块浮木、牢牢抱紧。
“我错了,我真心认错,求求姨母再给紫雯一个机会,我想嫁给大表哥,我发誓会尽力当个好媳妇,努力孝顺婆婆,为表哥繁衍子嗣,光大陆家门楣。”
前辈子她不肯做的事,这一世她愿意加倍弥补。
陆浔封浓眉紧皱,直到这时候她怪的仍然是别人,是秦宁迷惑她,为她布下温柔陷讲,而不是她想要攀附荣华、野心太大,是他不在身边,她心慌寂寞……
那知书呢?她只有一个人和一个没有主意的傻丫头,带着五个孩子在陌生的城市里生活,难道她不寂寞、不恐慌害怕、不需要抱紧浮木?
陆浔封听不下去了,他走到宋紫雯跟前,凝声道:“我不会娶你,不是因为你心仪秦宁,而是从来我只当你是表妹,其他的就没有了。
“如果你想回家,我会备下两千两银票,作为这些年你照顾母亲的报酬,若你想进宁王府,就签下身契,我会通知王府来接你。
“如果你有中意的人家,侯府也能为你备嫁,不管你决定怎么做,身为表哥,我都会助你一把,但前提是不准再去招惹知书。”
他很少说这么长一串话,除非是布兵打仗,但他必须让宋紫雯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丢下话,陆浔封快步往外走去,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知书,明日就带她和维维、思思回家吧!
宋紫雯恼羞成怒,抹掉眼泪鼻涕,恨恨地看着地上的玲珑骰子与荷包,她知道自己丢掉最后的机会了,她与大表哥之间再也不能挽回。
可凭什么?她得不到的,姚知书怎能得到,她好歹是官家千金,姚知书不过是商人之女,更何况姚家早就灭了,她没有权利更没有资格过得比自己好。
她不懂,输的人应该是姚知书啊,前世虽然她是正妻,自己是平妻,但执掌中馈的是自己,外人眼里的将军夫人也是自己,姚知书甚至连认识秦宁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今生她竟然成为秦宁的义妹?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了?
她不服气啊……凭什么?凭什么!
她发誓,她得不到的,也不允许旁人夺走!
人与人的相处,重点不在于缘分,而是在于“愿意”。愿意宽厚、愿意接纳、愿意对他的缺点视若无睹,只愿看见他的优点。
所以陆老夫人的“不愿意”变成“愿意”,所以知书在她眼里不再十恶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