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因为打拚事业,他顾不到家庭,疏忽了妻子的健康,又因愧疚不敢接近独生女,最后父女难再亲近。
周代贞的父亲是跟着华正英多年的老部属,见状便主动向华正英提议,让他的女儿来照顾华芊芊,一方面是要有个女性长辈教她该知道的一切,一方面为老上司分忧,有人在身边看顾着孩子,华正英才能放心地去做自己的事。
周代贞没有结婚,照顾华芊芊整整十年,从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她一直是华芊芊最相信的人,华芊芊把她当成另一个母亲,全心信赖,不论心里有什么话都悉数告知,亲密的没有秘密。
“真的,我保证。”她举起右手保证。
“大小姐,您的保证一向不值钱。”她说话不算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往往一说完就往脑后抛。
闻言,她咯咯直笑。“周秘书,代贞姊姊,一加一不等于二,三七也未必是二十一,做人要放松点,不要紧绷得像块石头,人嘛!率性而为,不要每件事都照尺量。”
周桃花和华芊芊都有不受拘束的性格,喜欢直来直往,我行我素。
因为个性像,所以周代贞不疑有他,一向心思细腻的她居然没有发现大小姐的内在已变成另一个人,只当是车祸的后遗症,才让她生活习惯和言行有些不同。
“大小姐,您又任性了。”她口气很无奈,像个宠溺女儿的好母亲,虽想管教却又无止境的宠爱。
她笑着一眨眼,模样俏皮。“在去追悼会之前,我想顺道弯过去一间养老院。”
她说了个院名,周代贞眉头一皱。“怎么突然要去养老院?”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咱们馨华基金会的宗旨是看护妇幼,但我想扩大成老弱妇孺,让老有所终,弱有所依……”
她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周代贞虽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同意了。
镂空的雕花大铁门两侧各种了一排结实累累的椰子树,青绿色转黄的椰子不大却饱实,高高挂在树上等人采撷,福荫口渴的人们,喝一颗脾沁胃清,生津止渴。
一走入正门,是防滑地砖铺成的平路,专设无障碍空间,方便轮椅和拄着拐杖的老人行走,通行无阻。
两层楼的建筑物有四幢,一、二楼之间设有电梯,另辟单栋房舍,想合住或单住都成,院内配有两名医生和数字护士,以及受过专业训练,领有执照的看护员。
这是一间养老院,但是从外人眼里看来更像是老人渡假中心,这里的老人脸上没有等死的绝望和空寂,反而洋溢着一种老来享福的悠闲,到处听得见笑声和中气十足的说话声,有人在打着太极拳,有人在树荫下下棋,有人对着一盆花画图……
偌大的院区还有个可供垂钓的池塘,池里混养了多种鱼类,若想吃鱼可以自己来钓,不限钓起的数量,只要你吃得完。喜欢享受田园乐的老人家也有区域可以自行栽种,一畦畦的蔬菜都长得鲜绿。
其实开辟菜园自种,一来省下伙食费,二来能让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有个陶冶心性、活动四肢的去处,他们的心情放松了,人也愉快,自然长寿又健康,多活几年,不得不说院方算盘打得精。
当初周泰山走访了十数间国内知名的养老院,眼光独到地挑中这一间,主要是环境清幽,远离尘嚣,近可爬山,远一点能眺望海边,气氛和乐,而且价格公道,不坑人。
他这辈子就一个女儿,不想拖累她,他不认为一定要儿女亲自伺候才叫孝顺。
而且女儿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吃苦,十来岁便打工贴补家用,帮忙还债,他对不起她甚多,没能给她不愁衣食的无忧环境,如今也不愿意让她为他操烦。
如今她事业有成,有屋有车还有钱,他真的什么也不求了,只希望她的后半生顺遂,别让他走后还为她挂心,这个女儿的个性比牛还倔。
若能嫁人最好,养个孩子在身边作伴,若是没那份姻缘也不强求,这年头的婚姻暴力实在太多了,他可舍不得桃花受苦,大不了老了跟他一样住养老院,时候到了有人帮忙处理后事。
这也是这间养老院的特色之一,只要你住得够久,超过七年,身后事若无儿女接手,院方可代办丧礼,过了头七再依老人生前的愿望火化或土葬,送人一路安走。
周泰山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挑了这里,他不想麻烦女儿,虽然价钱贵了点,是一般养老院的双倍,但女儿付得起,他也住得心安理得,反正钱这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花掉留着干什么,与其留给那些见利忘义,只会吸血的亲戚,他宁可全捐给慈善机构。
“老周呀!你家桃花怎么好久没来了,我都想她了,上回那瓶勃什么良的葡萄酒我快喝完了,叫她下回多带几瓶。”老得没剩几颗牙的老人咧开黑嘴,爱喝酒的他常常小酌几杯,但院区内禁酒,他只能靠小辈“偷渡”,解解馋,喂喂酒虫了。
笑咪咪的周泰山面色红润精神爽。“听说接了个国外的案子,少说要去一、两年呢!怕是没人给你带酒喝了。”
“去!少在我面前炫耀你有个人美又孝顺的女儿,桃花真的是很好啊,每个礼拜最少抽一天空来看望你,给你弄几样好菜,我那几个儿子、女儿呀!连通问候的电话也懒得打。”好在他年轻时存了一些钱,没全给了不孝儿女,不然真得到街上当乞丐。
王老的儿女也不是真的不孝,而是太忙了,忙得连来看看老父亲的时间都没有,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要顾及。
只是人不能比较,一比较就容易感慨,埋怨自家的孩子没人家的乖顺,虽说住养老院是自己的选择,但哪个老人家不想儿女绕膝,含贻弄孙,一家人和和乐乐在一起。
像周泰山这样豁达,想得开的人并不多。
“呵呵……我女儿就是好,不怕人知道,她呀!就剩下我这么一个亲人,不跟我亲跟谁亲。”女儿自幼就懂事,让他省心不少,可又心怀愧疚,同年龄的孩子在学才艺,上家教班,她已经放下书包帮着赚钱还债。
唉!他家桃花呀!真是举世无双的乖孩子,周泰山自鸣得意的想着,浑然不知女儿已经往生,入土为安。
夏元熙有心隐瞒,不想老人家过于悲伤,周泰山此生最大的慰藉便是宝贝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他承受不起。
“你家桃花不小了,有三十了吧!还没打算结婚吗?”那丫头嘴甜,跟她爸一样爱笑,会做人,他看了都喜欢。可惜他的儿子都结婚了,孙子又太小,不然……
“呵呵……今年三十九,过了九月便四十了。”女儿很计较年龄,只算实岁,不准人提她的虚岁。只不过逢九必遭劫,桃花正应了九劫,不会……唉!想多了,人上了年纪总爱胡思乱想,女儿有小熙看着,怎会有事?她就忙了点,一忙起来昏天暗地,连吃饭都会忘记。
父女连心,周泰山这些时日心慌得厉害,他打电话想找女儿聊聊却找不到,上网留言也不回,让他有些不安。
“什么,四十了,有这么大岁数了,我一直以为她才二十七、八岁,不超过三十。”从外表真看不出来,她美丽、乐观、有自信,像一颗发光的星星,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老周,你女儿真不嫁人呀!都四十了,再不嫁就生不出孩子了。”另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好心的提议。
老人家的想法都希望小辈有个好归宿,不婚什么的太胡来,不结婚不生孩子,将来要靠谁传宗接代?
周泰山笑了笑,“我跟她提了,她说找不到好的对象,要不吃软饭的,不然便是养不活她的,这年头象样的男人不好找。”
“你不是有个干儿子吗?人长得挺好看的,又有一份不错的事业,两人站在一起挺配的。”男俊女美,天作之合。
他也想过,但……“不成,不成的,小熙小我家桃花十岁,得叫桃花姊姊呢!”
岁数差太多了,桃花那方面的意愿不高,他也就打消了将两人凑在一块的念头,儿孙自有儿孙福。
“哎呀!才十岁算什么,你没看电视吗?法国总统的老婆还是他老师呢!足足大了二十四岁。”
周泰山挥着手直笑。“不能这么比,人家是外国人,心态比较开放,无儿无女也能结伴过一生,可咱们东方人重伦理,而且还有一些社会偏见,你看法国总统跟他妻子的事被报导,可是有很多人都质疑取笑。”
“人家是人家,你女儿是你女儿,这才不能混为一谈,我看夏先生就很好,配得起你女儿,你也别管他们差几岁,床上合得来就好。”人老了,荤素不忌,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去你的,老不修,谁像你只在乎那档事,前不久还想娶个印度尼西亚老婆来作伴。”他还不知道能不能硬得起来,都快进棺材的人了,色心仍不减,欲振雄风。
想娶嫩妻的老人不服气的一拍还算结实的肚皮。“怎么,老子还能生儿子,你是嫉妒还是羡慕。”
“我是怕你马上风,老婆娶了还没作伴多久,就又没了。”
“你才马上风,嘴上没一句好话,我……”
老人正孩子气地要跟周泰山切八段,老死不相往来,突然听见向来平静宁和的院区起了一阵小小的纷乱。
“怎么了,又是哪位大官来作秀……啊!访视,看看咱们这群老不死的还能活多久。”
因为养老院对外的风评还算不错,被评论为五星级的养老中心,因此有不少想打响知名度的政客便会来此走一走,添个一、两万买菜金,送个杯子,显现亲和力。
老人们司空见惯了,早就不以为意,政客们来不来,他们都照过自己的日子。
“不是,是一位跨国集团的总裁千金,管着一个慈善基金会,特意到我们养老院来瞧瞧,看有没有困难的地方需要帮助。”一位三十出头的女性看护员和气的说着。
“喔,是慈善基金会呀!谁不晓得捐钱做善事可以减税,得了名声又省钱。”会计事务所退休的老陈最精于节税账目,有些仇富地说些酸言酸语。
周泰山倒不这么觉得,至少人家肯去做,有人受惠,这便足够了,人家有钱是人家的事,肯舍得便是大善。
一群老人小有兴趣的讨论不知道那位千金长怎样,又针对慈善基金会褒贬不一,唯有一旁的周泰山但笑不语,一边喝着老人茶,一边和棋友下棋,心不在焉的想着几时才能和女儿通到话。
他很不安,说不上是何原因,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而他毫不知情,眼皮子连跳了好些天。
蓦地,他心有所感,忍不住抬头,正好看进一双黑亮的眸子,那双眼睛很亮,很璨烂夺目,像他女儿得意时的闪耀光芒。
太像了,那双眼睛,若不是长相不同,个头差了十公分左右,他都要以为是同一个人!
“老……老先生,下棋呀!多动脑可预防老人失智症,下棋是非常好的休闲活动。”差点脱口喊出一声“老爸”的周桃花很是激动,她努力压抑着略微激昂的情绪。
“老了,打不动篮球,除了下下棋外,还能干什么。”周泰山的健康情况良好,能走能跑,还能爬山,他偶尔会到菜园除草,把种菜当作强身健体的运动,老了不动,关节容易退化,他还想多活几年好陪陪他的女儿。
“你不老,还很健康,七十岁的人倒像五十出头,你若是梳个潇洒头再打上领带,穿上你那件铁灰色西装,肯定会迷死不少人。”老爸常说他越老越帅,帅到天下无敌。
他持棋的手忽地一抖,没握住的棋子往下掉。“你……你怎么知道我有件铁灰色西装?”那是女儿从意大利为他带回来的手工西装,祝贺他六十五岁生日,但他一直舍不得穿,怕穿旧了。
周桃花俏皮的一眨眼,和周泰山的棋友交换位置。“猜的。”
“猜的?”她这神态……和他女儿顽皮时一模一样。
“我聪明呗!能一眼把人看透。”她拿起象棋中的兵,重新覆面,洗棋、排棋。“我陪你下盘棋。”
心有疑虑的周泰山看了看长得跟女儿不一样,却觉得是女儿的女子,心中益发的不平静。“现在的女孩都不玩象棋了。”
“那是她们,我爱玩的很,陪老爸玩。”
她那一声“老爸”尾音有点上扬,略带卷音,周泰山一听顿时满脸惊色,神色有些仓惶。“你……你是……”他不敢问她是不是他的桃花。
没有父亲会认不出疼爱了数十年的女儿,但他怕知道答案,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意味着他家桃花真的出事了,他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我叫华芊芊,是联华集团华总裁的女儿,我父亲就我一个女儿,我有花不完的钱。”
那曾经是她的志向,要让存款破亿,她从此在家当米虫,再也不工作。
可如今她什么也不用做,只因有个会赚钱的父亲,银行存款数字超过十位数,而且还不包括不动产、股票、债券等。
她真的富了,富可敌国。
但她发现她不要这些财富,宁可做回为赚钱而努力的周桃花,那才是她真实的人生,而非假冒的华芊芊。
不是他女儿……周泰山略松了口气。“那很好呀!我女儿常说要赚很多钱来养我,若她是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听着老爸的不舍,周桃花的鼻头一酸。“你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吗?身体腐烂了而魂魄不灭。”
“相信啊。”他呵呵笑着。“不然怎会有人见过鬼呢?有人见过了必然存在,我也想见见鬼长什么模样。”
恭喜老爸,你见到了,我就是死而复生的鬼魂。
经过一番对话,周桃花已经知道她老爸还不知道她的死讯,不然不可能还这么开心,但这件事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而且……她还有好多事要告诉老爸,不把死讯说出来,如何解释她会以这副模样来看他。
“你知道你女儿已经死了吗?她的追悼会在下个月十五。”
“什么!”周泰山惊得脸色发白,左手捉胸,有些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