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皇后生了场怪病,成天疑神疑鬼、呼来骂去,满宫的小宫女被她吓得连走路都不敢抬头,上个月还听说皇后被鬼神冲撞,夜里见到已逝世的宫中嫔妃回来索命。
皇后作恶梦关小宫女什么事?当然无关,纯粹是作贼心虚、良心受谴,可即便如此,还是杖毙十几个太监宫女,还频频请了得道高僧进后宫,为皇后祈福念经。
这是后宫,前朝也不平静,皇后娘家父兄结党成派、门生满布朝廷,每个施政要是国丈不点头,谁也不敢倾向皇帝那边,这张龙椅皇帝坐得有些憋屈。
现在他们就等着魏康生派人到井风城来查赌坊,等着陆景被参,等着事情一路扩大,魏康生在京城开赌坊之事连泥带根地拔出来,最后查出金日昌赌坊之事不过是太子不满有人生意做得比自己大,嫉妒之下一路打压。
接下来就是皇帝派的钦差大人登场,他将查出金日昌赌坊的老板不是陆景、上官肇阳,而是贺礼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贺澧抿紧双唇,眼底闪过厉色。不知道他这个小人物登场,有多少大人物要中箭落马?
远远地,他看见钟子芳往山的这边走来,是问过阿六,特地来寻他的?
这些日子,钟子芳和伍辉经常在一起,伍辉殷勤小意,逗得她很开心。
上官肇阳说,所有女人都吃这套,还意有所指地说:“如果你对那丫头有意思,就早点下手,否则虫子被早起的鸟儿吃了,恐怕有人得饿肚子。”
伍辉是他的好朋友,他清楚,伍辉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钟子芳能跟着伍辉,是福气。至于自己……前途未卜、未来难测,能不能留下一条命还不好说,怎么能够害人?
他曾经想过,如果卢氏护不了一双儿女,而徐家双亲态度坚持,伍辉无力反抗,他便让母亲向钟家提亲,至少贺家有田有钱,就算哪天自己惨遭不幸,还有母亲和阿六他们可以护他们母子三人,生活不虞匮乏,待钟子静有长进,她的一生也就有了依靠。
然而,伍辉心意不改,他愿意为她努力……这样,很好。
心底想着很好,嘴里却尝到微微的苦涩,他真的觉得好吗?不知道,也许终其一生,他都不会好了。
身子一掠,贺澧飞身下树,一瘸一瘸地走到钟凌面前。
看见他,钟凌一张因为运动而泛起红晕的小脸勾起明媚笑脸。
比起钟明刚过世时的苍白,现在的她很漂亮,相信再过两年眉眼长开后,她会比京城名媛更加动人。
“找我?”贺澧开口。
“对,阿六哥哥说你在这里。”
“有事?”
“快要过年,我做了些礼盒,想卖给人当伴手礼,请你帮我评监评监。”她把手中的提盒递到他跟前。
不过是糖果,需要用到“评监”这么重的词?她当在考核百官吗?
他没笑,但眼底透出笑意,钟凌看得清楚分明,以前老是埋怨他用一把胡子挡住所有表情,让人猜不出他的心,但几次接触,越来越熟悉,她渐渐能够分辨他的情绪。
“别不以为然,不管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只要用心就会脱颖而出,就比如天底下读书人这么多,为什么有人可以当状元、榜眼,有的人连秀才都考不上?除资质运气之外,用心也很重要,满街上卖糕糖的人多了去,怎地我的糖那么贵却天天供不应求,原因无它,就是多了用心二字而已。”
不过是一点点表情,竟勾出她一大篇道理?
笑容更盛,胡子被脸皮带动,钟凌在他眼里找到温柔,笑了,她和他一样开心。
贺澧是同意她的,她不只用心,还很努力。
小煎饼好吃,但耗工,赚的钱又少,因此她变了法子,在小煎饼中间用模子印出几个字,有的写状元,有的写榜眼、探花、二甲进士、举子、秀才……等等,然后十个一包,用大喜的红色榜纸包起来,包装上用毛笔写着“进士榜”。
每天未时末,钟子文会拿到学堂去卖,一包二十文,在市场上,小煎饼一个才卖一文钱,装进进士榜里,身价立刻翻涨一倍,生意却好到令人眼红。
现在每天学生们一出学堂就抢着去买煎饼,试试手气,看能不能买到状元,由此,进士榜渐渐打出名号,学子们趋之若鹜。
一举成功之后,她又翻出新法子,同样的把煎饼十片一包,只不过上面印的是大吉、小吉、大发、小发、平平……等等,外包装上面写着“发财包”。
这次不是在学堂,而是拿到金日昌赌坊门口叫卖。
且这会儿,二十文不够,得花三十文才买得到,偏偏光看发财包三个字,赌客就是买帐。
贺澧把提盒从袋子里拿出来,袋子是喜气的红色布袋,外面用银线绣着大大的“富贵吉祥”,左下角则绣着铺名唐轩。没错的话,那针线是卢氏的手艺,他问过阿四她的女红如何,阿四济眉弄眼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惨不忍睹。
打开粉色纸盒,他望了一眼她。
钟凌马上说道:“这个盒子很贵,做到好,老闻开价一百八十文,讨价还价老半天,最后一百五十文成交。”
讲到一百五十文,她肉痛得很,幸好做出来的成品够精致,否则这钱……会要了娘的命。
盒子是她凭印象设计的,那年中秋节,她学会做月饼,连盒子都自己处理了,做出几十盒,让她家老妈带着炫耀口吻到处送礼。
送者大方、受者实惠,大家吃着无添加、纯天然的月饼,好话纷纷出笼,还有人预估她将会比吴宝春更红。
这时代没有厚纸板,只能用薄木板,外头糊上纸,再包一层粉色轻绸,要不是金色绸缎太贵,又是皇帝专属,她更倾向选用金色。
盒子里面有六格,分别装着四袋不同口味的牛轧糖和一袋发财包,最后一个格子里面放着两个贺澧没见过的饼。
他拿出其中一个,左右看了看、形状有点怪。“这是什么?”
“幸运饼干,你从两端掰开。”她指挥他吃饼步骤。
贺澧照她的话做了,饼干里面竟藏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面写着——福星高照,今年会遇到贵人。
钟凌看着字句,装出一脸惊讶,接连拍了好几下手,笑道:“恭喜贺大哥,明年福星高照,必定事事平安顺利。”
装傻呢她,纸条是她写的,她还做出这副惊讶表情?贺澧莞尔。
“怎么做的?”他问。
“很简单,先在纸条写上吉祥句子,然后把蛋白打成泡沫,再放进面粉、糖、盐和磨成粉的茶叶,打成湿面糊,用汤匙舀进热热的铁板煎盘里画成圆形,等边边煎成金黄色就铲起来,把纸条放在中间,对折成半圆形,再靠在杯沿折凹,顺带把开口给密封起来,最后放进碗里定型,幸运饼干就完成了。”
饼干容易做,麻烦的是字条,这里没有0.3的细字原子笔,光是这几个字她就差点写到疯掉。
她指指饼干说:“试试,有茶叶的香味。”
他咬一口,确实满口茶香,他知道茶叶可以泡,却不知也可以磨成粉,更不知道它能够让饼变得美味。
“好吃吗?”她歪着头看他。
少女的天真娇憨,引得他的心蠢蠢欲动,垂眉,再抬眼,他没点评饼的滋味,而是反问她,“你把秘方说出来,好吗?”
阿四回报,小丫头贼心眼,处处防着大房来偷白玉糖的秘方,每天都搞到戌时才肯进厨房,现在,她竟把这幸运饼干的秘方晾在自己眼前?
“你会去做来卖吗?”她不答反问。
“不会。”
“那就是喽,我只防对手,不防朋友。”
“所以你也把秘方告诉伍辉?”话甫出口,他暗骂自己无聊,这种比较有什么意思,难道她说了没有,就代表她对自己比对伍辉更亲密?
“没有。”
明明知道这种比较很无聊,明知道就算她说没有也不代表两人关系更亲近,但是没办法,他就是开心,不由自主的眉也弯、心也乐,整个人精神充盈,像是又练过一个时辰的内功。“为什么不告诉他?”
“徐大哥后面还有一对好爹娘呢,要是让他知道做法……”她干笑两声,压低声音说道:“我何必替自己找对手?”
希望真能如徐伍辉说的那样,婚后,他带她到外地做官,不必面对婆媳问题,否则她还真不是什么宅斗高手。想完,觉得不好意思,她飞快挥两下手,把话题给带开,“贺大哥,还有一个幸运饼呢,你打开看看。”
看着她一脸的期待,他顺应要求,拿起幸运饼掰开。
这次里面的小签写着——有贵人助、长命百岁。
这是钟凌的愿望,虽然没有嫁给他,虽然两人缘分不深,也虽然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男人,但她总在不经意间遇见他的温柔。
所以她希望他遇见贵人,希望贵人能助他长命百岁。
他在她眼里找到真诚,他笑,她也笑了,两人相视而笑,明明都没有说话,他们却在彼此的笑容里找到温馨幸福,这是种奇特的经验,不管对钟凌或对贺澧都是。
“谢谢。”他说。
钟凌用力点头,说道:“有没有听过,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贺大哥收了我的好处,是不是该给点回馈?”
“回馈?再带你进金日昌?”
不必了,她可摸不准接下来人家会不会连出十八次大或小,没事拿钱去填别人家的口袋,她没这种嗜好。
“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好运?有那三千多两银子可以压箱底,我已经很满意,这辈子我再不会进出赌坊。”
“才赢三千多两,这么容易满足?”
“钱不必多,够花就好,馔玉炊金是过日子,清茶淡饭也是过日子,只要不匮乏,基本上我觉得银子的用途没那么大。”
像她前世,有个会赚钱的老妈又如何,她还不是一个意外就结束一切;像原主钟子芳进入豪门,以为从此穿金戴银、富贵一生,却不料是熬身熬心,活生生熬死自己,有什么意思?人呐,还是求一个平安顺利最实际。
“矛盾。”他瞅她一眼。
“贺大哥是指我口是心非,嘴里说银子用途不大却又拚命赚钱吧!我哪里是喜欢赚钱,我喜欢的是努力之后的回馈,那会让人对未来感觉到希望。你没发现,我娘身子骨好很多了吗?贺大哥的药方居首功,但这门生意也功不可没,它带给我娘的精神激励可大着呢。”
他同意这个话,阿四回禀,卢氏喜欢看帐本,经常反覆算着盒子里的银两,算着算着满脸笑。当初钟明刚过世,她形容枯槁、了无生趣的模样已不复见。
“不光是我娘,阿静也受了影响。我并不喜欢唱高调,卖糖的事一藏再藏,就怕有恶霸欺上门,抢夺我的秘方,可人算不如天算,有大伯母和徐大娘的推波助澜,现在秀水村里大概没有人不知道我生意做得不差了。
“但天下事有一弊必有一利,事情传出去也有好处,至少村人对我们家的态度不一样了,以前对我们避如蛇蝎,生怕门户败落的钟家三房会求上门,现在却不时过来串串门子,带点糖果饼干回去吃。说他们势利也好,现实也罢,不管怎样,都让阿静不再自卑,恢复信心。”
再加上徐伍辉这个秀才的光环笼罩,钟子静都笑着说:“姐,现在我都可以横着走了!”
贺澧点头,把话题绕回原处,“不要我带你进金日昌,你想要我帮什么忙?”
“我想买个店铺,再买几个下人。”
“钟三婶同意搬到城里了?”
“目前还没有,但先把铺子置办下来,我再告诉我娘,有人低价出租,希望到时候能够说动她。”
“为什么想买下人?”
“煎饼和幸运饼干材料不贵,但做工麻烦,马上就要过年,我想多做一些礼盒卖卖看,我不想找村里的婶子、姐姐帮忙,因为做法不难,很容易就被学走,所以我想买几个人。另外我还想租地,盖牛舍、种牧草养牛,不过这件事得用贺大哥的名义。”
这种事她不是应该找伍辉更合理?不过他没问,反问了另外一句,“你想养牛?”
“我在书里看过,牛奶可以做成奶油,奶油很香,用来做饼干肯定会比我现在做出来的味道更好,如果要说做饼干有秘方,奶油才真正算。”
“我没听过这种东西。”
“听说西北边有,但我们这里不容易买到,总之我想照着书上说的做做看。”
“知道了,我会处理。”
“谢谢贺大哥。”
“你这礼盒怎么卖?”如果可以的话,他不介意帮点小忙。
她吐吐舌头,有点心虚地道:“一两银子。”
她当然心虚,一个个拆开卖,四包糖两百文,一包发财包加上几个幸运饼干就算五十文好了,再加上盒子外袋也不过五百文钱,这还是连赚的都算进去了,可她一口气又加上五百文钱,简直就是抢劫。
贺澧对上她心虚的目光,忍不住想笑。
钟凌急急替自己辩驳,“我这可不是贪心,东西的价值决定于它的位置,一条鱼在河边小村是可以随手相赠的小东西,到了城里十几文可以买卖,但鱼进了饭馆可就是几十文的事儿,若是跑进京城知名的天香楼,不卖个一两银子还真过意不去呢。”
是吗?东西的价值决定于它的位置?那么人呢?也是吗?她的话落入他的脑中,引发他的深思。
钟凌笑道:“回头我多送两个礼盒到贺大哥那里,麻烦贺大哥转交给周大人。”
贺澧回神。每回她往自己这里送礼,总没忘记周玉通的一份,说是感激买地之恩也太过了,她手上又没其他的地要卖,真不晓得这么尽心做什么。
“你倒是巴结。”他闷声道。
“什么巴结?这叫人脉。”
清脆笑声响起,灿亮的笑颜亮了他的眼,再次重申,她是个吸引人的美丽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