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忽然传来男子迟疑的低唤,相偕而行的年轻夫妻抬起头一看,一个人目中闪过冷意,一个人微露困惑的眨著眼,手心微颤地握紧丈夫的手。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
温泉会馆盖在三面环山,一面向海的郁郁林木之间,为了水土保持而不砍伐树木,处处可见七、八层楼的参天巨木,一条容两车通行的柏油路由下路延伸到会馆门口,平时车辆不多,只接待特定的客人。
一个身形健壮的高大男子身著质料不错的野猎服装,肩上斜背一台单眼相机,头上的渔夫帽倒著戴,有些往一边斜去,清朗的帅气中带著一丝都市颓废气息,脚步稳健的行步在碎石铺成的小径。
他对著阳光撒下的林荫比了个四角手势,由角框内看出,树梢上有几只云雀啄著羽毛,徐徐微风一吹,鸟羽微掀,露出颈部的蓝色环纹,他举起相机按下快门,拍下这一幕金阳下的宁静,刹那的永恒留存在相机里。
“尹先生,我们会馆禁止拍照,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权,请你不要再有类似的行为。”会馆内采用高格调设施,以金字塔顶端族群为主要客源,不走平价路线,以隐秘为最高原则。
“扫兴,难得看到好风景,我走远点拍总行了吧。“一堆食古不化的臭规矩,他拍几张相片就能把人卖了吗?以他的家境根本不缺这一点点钱。
出身富裕的尹广亮是所谓的富二代,父亲是纺织业龙头,目前因为普遍工资提高而将生产线移往东南亚一带,在印尼、菲律宾等地设厂,长年不在国内,超人似的在各个国家飞来飞去。
因为照顾不到最下的儿子,他常以金钱作为弥补,从不为钱事烦恼的尹广亮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常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留下他到此一游的足迹,也养成他如风的性格,我行我素、行事乖张,只照自己的心意走而不听别人的规劝。
说好听点是由个性,独断特异,实际上是为人太骄傲,不屑附于潮流,对于中规中矩的生活态度向来瞧不起,他不与中流砥柱交往,也懒得和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的社会精英多说一句话,他觉得人要顺心而为,何必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
老实说他有点被宠坏了,有些富家子弟不可一世的脾性,不虞匮乏的物质享受让他自以为高人一等,往往流于字符、目空一切,待人处事稍嫌张狂。
索性他品行不算太坏,好言好语还能讲点道理,只要不扫到他的逆鳞,他还是会给人留几分面子,不会让人当场难看。
他做过最疯狂的事大概是在新生舞会上,将九千九百九十九枝连著花的玫瑰枝干缠上铜丝,做出十八个男生从后面顶住的心型花环,向小他一届的可爱学妹示爱,其中一朵单枝玫瑰他拿在手上凑成一万,大声告白爱她一万年。
就算事过境迁,他和小学妹都毕业了,在他心中她仍是天上最亮的星辰,那份最初的爱恋始终是最美的青春烙印,虽然她不曾回应,但感情这回事身不由己,越想忘印痕越深刻,成为附骨的皮肉,刮之不得。
“不好意思,尹先生,这整座山都在本会馆的范围里面,如果你想拍照留影就得走到五公里外的山脉,会馆里有专车接送。”导引专员笑容专业的说道,不忘提醒馆内的服务项目。
“什么,五公里外?!”尹广亮当下脸色不快地沉下眼,目露开什么玩笑的恼怒,不过是拍个照却限制一大堆。
“真是抱歉,这是本会馆的规定,因为大部分会员希望拥有安静的休闲品质,不受外界打扰,因此在某些要求上较为严格,请原谅我们不能满足你对照相的偏好。”客人不多但绝对是高规格待遇,讲究静的享受,安逸静谧。
“什么烂规定,每年缴那么多钱只能自找气受,除了泡泡温泉和夺走两步路以外还有什么乐趣。”他不满地咕哝,旋紧相机镜头的前盖,往背后一甩。
人家毕恭毕敬的弯腰九十度,语气温和的解说会馆之所以设立规定的缘由,为了满足客人们的种种需求,会馆人员不得不彻底执行,维持服务人群的宗旨。
面对客客气气的笑脸,就算有气也得往肚子里吞,尹广亮气恼地横瞪一眼,挥挥手让导引专员不用理会他,他会自个儿找乐子,不会坏了会馆的信誉。
“尹先生请慢走。”导引专员又恭敬地行鞠躬礼,笑容满面的等客人走远才直起身。
泡个温泉而已,搞什么噱头,要不是父亲买了这里的白金卡,不来消费就白白浪费,不然北头温泉、礁溪冷泉也不错,就是人多了些,一座池子挤满一堆大人小孩,话量不少的吵死人。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费用高也有费用高的好处,他来了两天却没碰上什么人。
一个人独享一座大温泉池,四周静得听不到一丝人声,他在会馆附近转了几圈鸟比树多,树比人多,而真正需要服务的顶级个人寥寥可数,大半天碰不到一人是常有的事。
想想他也是规定下的受益人,再看到眼前如画一般的美景,一阵带著温暖水气的风从面颊拂过,尹广亮也就解气了,放下心中的不悦欣赏起沿途的风景。
翻开被退回来的郁金香明信片的背面,几行熟悉的字迹是他亲手写下的,从荷兰阿姆斯特丹寄出,退回他位于信义路东区的住处,那是他的习惯,每到一处他所直口爱的城市便会寄一封当地明信片给他最喜欢的女孩,告诉她:我在这里想著你,欢迎你来作伴。
但是她一封也没回,只用简讯回道:收到了,玩得愉快。然后他继续下一个旅程,再寄出新的明信片,等待下一次的讯息。
“如果能拍下来就好了,她一定会很喜欢……”她热爱大自然,喜欢绿色植物。
尹广亮不改拍照热情,随时随地做出取景的招牌动作,眯起左眼以右眼视景,透过双手举高的四角视框朝四面八方移动,捕捉每一个令人感动的画面。
他目前的职业是摄影记者,专为知名杂志拍摄世界各地的人文风景,在摄影界算是小有名气,是杰出的新锐摄影师,正准备出个人的摄影专册。
蓦地,他手一僵,神色为之一变,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张狂的眼神中透出惊愕,他以为眼睛花了产生幻觉,怔忡片刻又用手背揉揉双眼,想把晒太多太阳光的迷眩给揉掉。
再定神一瞧,越走越近的身影清晰可见,他心跳也越来越快,不敢相信迎面走来的是真人。
“宜青?!”
前方圆睁清瞳的清丽女子忽地停下脚步,微带慌色的往身侧男子的怀里一躲,神情迷惘,有些不自然的尴尬,白白净净的脸上闪过他在叫我吗?我该怎么做的慌乱。
“宜青,你几时出院的,怎么没有知会我一声?身体好点没?需不需要再回诊,这几个月我担心到头发快白了,想去看你好不好,你出车祸把所有人都吓掉半条命……”尹广亮惊喜地跑上前,没察觉她不同以往的异样。
“我……呃,很好,没事,谢谢你的关心。”他是谁?好像跟她很熟的样子,一冲上来就说个没完。
“兔子小姐,才一百多天没见就变得生疏了,你我之间还用得著谢谢这两个字吗?相识五、六年了,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她瘦了一点,但气色不错,看不出车祸留下的疤痕。
相识五、六年?她和他认识这么久?
“兔子小姐?”
“别跟我说你忘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那出滑稽爆笑话剧,因为你的力拱害我穿上可笑的女仆装,反串爱丽丝,你则是那只很匆忙,一直低头看怀表的兔子先生,不过你是女生,所以改成兔子小姐。”那出戏造成空前的回响,兔子小姐成了她当时的绰号。
她是忘了,但是她说不出来。
“我一直以为你还在医院,连打了上百通电话都说查无此人,把我急得连闯了几次院长办公室,最后他们才给我一个家属禁止会客的答复,我还找小芬询问你的情况,她居然叫我掷茭问她家的王爷,硬叫我供奉香油钱!”简直比土匪还可恶,她该改行去抢劫。
“我……我……”我不记得你。
小芬是谁,是她的朋友吗?
为什么要掷茭问王爷,难道小芬住在庙里?
看著眼前兴奋得眼眶都红了 的年轻男子,石宜青一点感觉也没有,只觉得他很吵,话很多,自来熟似的滔滔不绝,像坏掉的水龙头淋的别人一头湿他却一无所觉,照样口沫横飞,展现他无比热力。
手心一紧,是丈夫轻握了她一下,以手与手的交握传送他的力量,藉由掌心的温度告诉她:放心,我在你身边,不必担忧莫名其妙的人,一切有我,你可以安心的依靠。
这轻轻一握,让她的心定额了许多,侧过头偷看了正朝它一笑的老公一眼,她绷紧的心情豁然一松,露出阳光般甜美的笑颜。
“我什么我,吞吞吐吐根本不像你,你平常的朝气和不怕死的冲劲跑哪儿去了?赶快给我恢复正常,你不会被车子一撞就撞坏了脑子了吧,你一向自称是打不死的钢铁人,卡车一来你两手一撑,立刻让车底朝天。”尹广亮很不喜欢他的眼神,感觉很不好。
石宜青看著他,不知道该回他什么,失忆也是一种病吧,说她脑子撞坏了也没错,她回不去从前的她。
“青青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请你长话短说,不要耗费她太多精神,她需要静养。”面容淡漠的季亚连将神色微慌的妻子搂入怀中,目光锐利的直视挡路的闲人。
看到情敌,尹广亮表情专为愤怒,“就是你害了宜青!你把她害得惨兮兮,你这条无所不在的毒蛇,快放开她,不要想再毒害她,我尹广亮绝不原谅你对她的伤害,宜青,过来,我带你走,绝不让他再害你。”
“你是无所不在的毒蛇?”看了看丈夫微微一抽紧的颊肉,石宜青莫名地想发笑,她觉得这个比喻有点突兀。
丈夫是毒蛇,妻子不就成了鞋子?蛇蝎一窝。
低下头,季亚连会心一笑,“他又被害妄想症,严重到胡言乱语的地步,你听听就好,用不著当真。”
“我跟他很熟吗?”她小声问道。
他的回答直接得让人怀疑他和尹广亮有仇,“一点也不熟,他是和你同一所大学的学长,不同科系,为人有些轻狂,正义感过盛,对女同学特别照顾,尤其是学妹,他有某种特殊癖好。”尽量抹黑他,反正他早就看他不顺眼。
她讶然:“天哪!看不出他是这种人。”
“老婆,你要离他远一点,他最大的嗜好是离间、挑拨、把人批评得一文不值,拆散感情如胶似漆的情侣,别人的情路越不顺他越高兴,自鸣得意是爱情刽子手。”季亚连说得认真,似五虚假,带笑的眼底冷芒阵阵。
“真的?”她惊讶的瞪大眼。
“那还是你私底下向我透露的,一再警告我不要相信他的假话,他骗人的招式千奇百怪,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说得跟真的一样,谁不信他就骗到信为止。”彻底的丑化他,看他还能从谷底翻身吗?
“原来是我说的,这么说我也挺八卦的……”石宜青不疑有他,频频以可惜的眼神看向气得快爆青筋的尹广亮。
夫妻俩的耳语虽然说的并不大声,可是在季亚连有意的操纵下,刚好是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的音量。
“石宜青你是白痴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脑子坏了就去修一修,他的话能听吗?你嫌自己被他害得还不够凄惨是不是!”她肯定被下了符,才会被害她不浅的人牵著鼻子走,分不清谁是真正对她好的人。
“他……”是我老公耶,不听他的听谁的。
季亚连将妻子推向身后,脸色冷酷的一扬唇,“请记住她是我的妻子,我绝不容许有人用言语侮辱她,让开。”
“让什么让,你是什么东西,对她最不好的人就是你,你让她为你吃了多少苦,流下多少眼泪,幸好她再过几个月就不是你老婆了,三年的期限快到了……”
他等的便是那一天。“滚——”
这声低吼让尹广亮一怔,“你……”
“这位学长先生,我真的不认识你,我这里……”她比比开过刀的后脑。“受过伤,很严重的伤,我不记得你,不记得任何人,我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医生说我失忆了……”
“什么,你失忆了?!”尹广亮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