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明的暗的、有意无意的,都在传达他是为利益而来的讯息,还是无法抹灭另一种更强烈的、有形无形的冲击:他确实是为她而来。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否认,又同时希望她承认。他的混乱连带地使她也混乱,他的不安连带地使她也不安,他的期盼连带地使她也期盼。太多的不明白,无法以理性解释的情况下,她妥协了;甘愿扭曲自己的立场,顺着他,相信他是为利益而来,她也就为了双方的互利关系,与他完成策略性的婚姻。
爸妈好高兴。他们完全是怀着希望她幸福的心态,来看这件婚事;他们因为深爱她,所以也爱慧东。他所带来的利益,只是附加的。
妈妈甚至为了全程参与她婚礼的每一个过程,跑去受洗,改信基督教。否则她与贝翎犯冲的生肖、传统的避讳、各种民间习俗彼此矛盾的禁忌,让她无法经手自己唯一宝贝女儿的婚事,甚至连目睹婚礼都会冲煞到贝翎的喜气。
与其得背对着女儿的终身大事,看一眼都不行,她宁可投靠另一个信仰,让她有生之年可以亲手亲眼陪着女儿做新娘。
为了贝翎,她什么都愿意。
所有的祝福、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许,造就的竟是一场灾难。
慧东对爸爸的事业而言,如虎添翼;对贝翎而言,却是恶梦的开始,毫无她所预期的温馨与甜蜜。
“真奇怪,我还以为你婚后会变成幸福的小女人,只忙着伺候老公,弃好友于不顾咧。”好友和她坐在顶楼餐厅的临窗高位,闲闲喝下午茶。
“我们各有各的生活圈。”不会干扰彼此原本的步调。
“听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好现象。”嗯哼。
“慧东这几个月来都在跟着我爸打硬仗。虽然他的策略很强,又有爸撑腰,但是有些老臣对他还是持保留态度,牵制着他的行动。”无法放手一搏。
“他已经够神勇的了。”才新郎兼新官上任没多久,就把老丈人拱回董座。“是该有人拉住他,免得他冲太快,惹老臣们反感。”
的确。慧东行事的手法相当有效率,先是挖出在董座上的伯父常拿公司的资源去挹注自己另创的事业,逼他给股东一个交代。整垮了伯父,再回头对付叔叔,挑动叔叔跟上游拿料价格偏高的敏感争议。慧东软绵不绝的缠斗,之前早就布好的局,慢慢收线,让与他作对的人如坐针毡,终而将爸爸一举拱回董座,重掌大权。
可是太有效率的作法,缺少酝酿期,当然会引发老臣不安。
“你呢,贝翎?”
“我还好。基金会能忙的事就那些,不过我妈不能累,所以原本她转投资的代理名牌,现在换我接手。”
“喔……”好友暧昧长吟。“就因为你在争取代理伦敦百货进口的新品脾,所以才会跟英国帅哥走那么近?”
“别再调侃我了。”她已经够烦的。
好友一愣,直盯着贝翎无奈喝茶的模样,半晌不说话,怔住了贝翎。
“怎么了?”
“贝翎真的愈来愈……”不知道该怎么说。“性感?”
“你在讲什么?”娇颜怪皱。
“我也不晓得。”不小心被艳光射到,所以有点语无伦次吧。“你结婚以后变了好多。”
“没有吧。”她一直都很排斥贵妇团或千金帮的路线,即使婚后,她依旧一副上班族套装的模样,身上没有什么装饰。唯一闪耀的,大概就是覆在袖口内相当于一辆豪华房车价格的钻表。
“是喔。”当事人往往在状况外。“以前的你都保守得好凌厉,连胸前的衬衫扣稍微开一点,你都会扭扭捏捏的,让看的人也很不自在。现在你的气韵就大方多了,感觉很赞。”
她半听半懂,狐疑地揣摩领会。“所以我看起来确实有像在勾引人?”
“讲吸引人不是比较好听吗?谁给你这么奇怪的理解?”
贝翎丰盈的红唇开开合合,局促的视线不知放哪才好,只好一边啃着手工饼干,一边远眺台北盆地的高空风景。
“该不会是慧东吧……”
她一扯僵硬的笑容。“他醋劲有点大。”
“你之前都不知道?”太诡异了。“不过也难怪啦,你以前的魅力跟现在完全不能比,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这种缺乏信任感的日子,很不好过。”尤其他们婚后的生活,有许多方面都还未调适,她实在无法一下子承受这么多负面压力。
“陆妈妈会很担心吧。”
“正好相反,因为慧东很会哄她。”
“那你惨了。”爸妈都站在慧东那边,三比一,贝翎落单。“感觉好像你在家中的位置被他取代了。”
“不可能。”她好笑。“我可是爸妈亲生的。”
而他,不过是半途入赘的。
“别太轻敌。”
“又来了,你每次都爱危言耸听。”活得也未免太刺激。
但她傍晚一进新居的家门,错愕、沮丧、气愤,所有累积了好一段时日的情绪一并爆发,马上冲往上一层楼的娘家,找妈妈诉苦申冤。
“慧东又把你买的家俱搬走?”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她真的受够他的蛮横。“房子是我们的,我为什么没有安排的权利?他凭什么一直丢掉我布置的东西?!”
“他不会随便丢你买的东西的。”妈妈婉言安抚。“他可能是先退回店家或暂时寄放到哪里去,不会乱丢的。”
“他到底想把我们俩的家搞成什么样?”
她气到委屈难当,哽住了怒嗓。
不管这是基于什么立场而联结的婚姻,她对自己新一页的人生都充满着期待。她什么事都尽量顺着家人的安排,唯独爸妈送给他们的新家,可以任由她布置,编织她对未来的憧憬:这是她和慧东的两人世界。
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各样方式破坏她的精心规画,打散任何属于家的气息——餐厅和厨房不必做了,因为他们不开伙,要上楼多陪爸妈一起吃饭。客厅装潢也不必弄,他们都很忙,没多少时间耗在这种闲置空间。橱柜之类的也不必摆,他没有东西需要收藏,为贝翎做个宽敞的衣帽间就可以,随她去塞个人的衣物,但要做在他视线以外的隐蔽处。家里不需要任何挂饰、摆饰,连一张照片都不准有,一朵花都不准搁置。不需电视、不需茶几、不需书桌、不需另置电脑,Notebook就已足够。
每次回到新居,看到其中的空洞和萧索,她都好想哭。
为什么她的家会是这样?
“贝翎乖,好了好了。”妈妈拍拥着沉在掌中抽泣的宝贝。“妈妈知道你不好受,难为你了。”
她外表装得再坚强、再独立、再干练,仍有非常小女人的一面;渴望温馨的家园,喜欢充满巧思的布置,想要拥有他俩一起生活的甜蜜气氛,期待家中散发舒适的熟悉感,可以惬意徜徉的两人小窝。
但是现在的家,给她的挫折太大。
一进门,她心中总会掠过一阵惊忧:慧东是不是走了?没有任何他住过的痕迹,没有他的生活气息,没有他个人性的物品,没有他俩住在一起的任何记忆。
她很伤心。即使他并没有离开,这冷清的光景,还是会令她伤心。
“贝翎,再给慧东一点时间,好吗?”妈妈搂着泪娃娃,边摇边呢哝。“你要多体谅他之前过了太久这样的生活。要他一下子改过来,并不容易。如果你觉得新家很寂寞,就上来妈妈这里,你想怎么布置都可以。”
“我们已经结婚好几个月了……”
“他已经当单身汉好多年了,你逼他也没有用啊。”而且妈妈心里也满喜欢这小俩口常常上来找她,陪她吃饭聊天。“妈妈会去说他,但是要慢慢来。”
她知道,只不过,这像个临时旅舍似的家,常常让她不安。
他会不会有一天真的就永远消失了?为什么结了婚,并没有带给她多少安全感?他真的只是在调适中,还是早已在做随时撤退的打算?
慧东知道她的忧虑,而他的解决方式,是激烈的做爱。
但她累了,不想再耽溺在肉欲中。燃烧的只有身体,心中仍是空洞。
午夜,沉寂的新家一片漆黑,只有卧房的夜灯微微映照一室情欲的热气。赤裸的身躯娇弱俯伏在床褥上,汗珠晶莹,疲惫的不但是她的人,也是她的心。
这是他见过最美的生物。活生生地,惹人怜爱地,蜷伏在他身畔,笼罩在他的爱与气息里。他以指背抚弄着她汗湿的脸蛋,抹去她眼角残留的水光。他弄痛她了,爱得太过痴狂,不知不觉地失控,热切沦为凌虐,再一次地摧毁了她浪漫的妄想。
美眸空洞地凝睇着床单上细致的织纹,迷离在这段除了利益以外,乏善可陈的婚姻。他们真的结婚了吗?或者只是举行了某种表演似的仪式?她是不是错了?当初不该凭着对他充满的强烈感受,赌上了自己的一生?
他无奈,在床畔挂着的西装口袋内找出了一枝笔,开始在素净的床单上建构理性的线条。
在柔软的质材上,他依旧能徒手画出复杂交织的几何线条,静静地,吸引了泪人儿的注意。他在画什么?
她着迷地俯伏着,看他在昂贵床单上一笔一画,逐渐勾勒的图象。
啊,是他们曾经避居的菲斯古城。
“再画一个。”她渴望地要求着,不要他停笔。
这么娇嫩的乞求,连铁石心肠都难以拒绝。而且,他喜爱她对他这小本领的天真仰慕。
“你要我画哪里?”
“巴黎……不要,我要呃……”她满脑子风景,却找不出什么具代表性的。“我想要……有爱情的地方。”
他不必思索,不必打稿,拉平了另一处被单就画了她想要的。奇特的线条、独具风格的建构,似乎很熟悉,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哪里?”
“泰姬玛哈陵。”他淡漠地精确描绘着,为他娇宠的女人搭造虚幻的梦境。
“那里有爱情吗?”
柔嫩的细嗓,像在盼望着天堂。他若有所思地垂眸建构,这富丽堂皇的陵墓。
“曾有位王子,一直没有心仪的对象。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碰到他所爱的女孩,两人就在一起。他们成为国王和王后,生了许多孩子。”他轻喃着枕畔的童话。“可是王后比国王早一步离世,国王很伤心,就倾尽全力为她建一座最美的陵墓。”
“就是这座??”
“可是国王太自私,他的爱只给这一个女人。劳民伤财,就为了盖她的陵寝。后来其中一位儿子叛变,把国王关起来,永不见天日。”
“太过分了。”
他莞尔。比起她的不平,他还比较赞同这种揭竿起义的作法。
“然后呢?”她缠腻着,急急追索下文。“国王有被放出来吗?”
“好一段时间过后,国王的那位儿子来见他,以为他会很沮丧、很憔悴,没想到竟然神采奕奕,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惨。”
“为什么?”
“国王的儿子也这么问。”他在华丽陵寝的对面,又画起一栋伊斯兰式的王宫。“国王说,我虽然被关在王宫的牢狱中,透过牢房的小窗,我还是可以天天望见对面的泰姬玛哈陵,思念我的爱妻。”
小脸霎时绽放亮丽,单纯地坦露她的向往,仿?这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故事。
他沉默地继续重重叠叠建造,不多赘述那位儿子的下一步举动,就是下令剜出国王的双眼。美丽的爱情背后,多半是现实残酷的面目。
他知道她仍在新婚的期待中,却一再承受无情的挫折。但他实在分身乏术,也无法告诉她,他稳定下来的行踪会引来多少秃鹰的环伺;同伴诱他重操旧业,仇敌要他不得安宁。他同时间要处理的各种难题,远超过她的想像。
“慧东是王子吗?”终于碰到自己心仪的女孩,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我不是。”
“那慧东为什么这么会画建筑?”
他轻抚打着哈欠的睡美人,享受柔滑发丝自他指间流泄的触感。
“我在黑暗里面待了很久很久,飘洋过海,久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光明的时候,黑暗被打开了。”他虚弱地呈濒死状态,被人拖出来。“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庞大的雄伟的建筑物,非常地震撼。”
长久的黑暗,使他的双眼极度畏光。但是再强烈的刺痛,也拦不住他挣扎着想看见的渴望。双眼痛到灼热的泪不住涌流,蒙?中,他看到西方文明的辉煌建物,人类巧思及工艺的巅峰,凝结时间与空间在一具体的结构。
这就是他的梦,是成千上万卑贱灵魂冒着生命危险追逐的梦。
“慧东为什么会在黑暗里?”
“因为……”
她沉沉地睡在他胸怀里,“因为”的后续,迷迷蒙蒙。她蜷入他的环拥,卧在周围繁复奢华的古城与陵墓中,想听他说故事的声音,却忘了他说的故事内容。
再说,不要停,她还要听。
那一夜,她作了有许多美丽建筑的梦。每一栋都是慧东亲笔打造的,每一栋都是充满爱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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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翎,我听说了,恭喜呀。”
“恭喜什么?”她莫名其妙地接通表弟来电。
“你居然打败竞争对手,拿下伦敦的新品牌代理权。”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只是运气好,不然我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些台湾百货业界的老手。”能够顺利签约,连她想来都匪夷所思。
“他们现在八成很懊恼,当初干嘛不派性感美女出面洽谈,结果一群男子汉全被陆贝翎的巧笑倩兮给打败。”钱途似锦的品牌代理权,就此奉给陆家大小姐。哈哈哈!
“你是特地打来说风凉话的吗?说完了快挂电话吧,省得着凉。”
“我是要找姨妈的啦。”
“找我妈干嘛?”
“请她今晚捧个人场,来参加我老婆的珠宝设计展开幕酒会。”好歹他们曾出借自己婚礼的伴郎伴娘席位,供姨妈给贝翎相亲用。结果原本要撮合的伴郎没相到,却意外相中送姨妈来的司机俞慧东。
“恐怕不行。最近这一波流行性感冒很严重,我不准我妈到公众场合走动。”
“你也未免太保护过度。那你要不要代替姨妈出席?露个面就好,至少别让场子看起来太冷。”
“我正在跟伦敦来的业者吃饭,等会还要陪着去看一○一,我不确定晚上有空。”
“来啦来啦,顺便把对方带来也不错。搞不好人家一眼看中我老婆的才气,把她设计的珠宝引进伦敦百货里,一炮而红。”
“拜托。”有够天才的。“看情形再说啦。如果没事,我会尽量赶到。”
“记得把俞慧东也叫来。”多一个算一个。
“他被我爸绑得死死的,连我都请不动。要找他,你自己去找。”
“啧啧啧,好可怜。我看他这辈子只能在陆家做牛做马做到死。”
“留点口德。”
“本来就是。那么好用耐用的人才,我也很想娶一个。他现在处理你伯父转出去的持股风波,应该到尾声了吧?他转移资产后增加了每股盈余,推出建案换了不少现金。”暂时解决了姨丈的财务困境。
“可是他这种举动会引起债权银行的紧张。”深怕爸拿去抵押的土地转移后,债权银行权利受损。
“就算银行团上门来关切,只要俞慧东出面处理,一切都可以搞定。”
“我还真希望他搞砸了。”
表弟怪叫,以为贝翎脑袋出问题。
她不希望俞慧东好像非要有所表现,才有留在这个家中的价值。她不在乎他对家里的事业有多少用途,她在乎的是他。真奇怪,之前她对相亲对象的严苛筛选,完全只看对方有无可用的价值。现在最具价值的慧东进来了,她却不顾利益只顾他。但自从结婚以来,他在公司的时间比在她身边的时间还多。仿?他是跟公司结婚,不是跟她结婚。
他忙他的也就算了,却不准她也去忙她的。光是这次伦敦商品代理权的交涉,他一直都不赞同她参与。为此,她又跟他闹了好几次脾气。
“贝翎,你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的确如此,她是后来才渐渐发现慧东有多抢手。那么之前呢?他究竟都在做些什么?她刻意忽略这个问题,也意识到他高度防备的回避。揭开了这个秘密,带来的会是彼此的更加依赖,还是分离?
分离的机率太大,她宁可放弃她的好奇。
当晚,饭店的展览厅涌入各路的亲朋好友,做个人情、捧个人场。顺便订购几项还可以的珠宝,让展览作品件件贴上已名花有主的红标,制造热销的氛围,人气旺盛。
社交圈自有社交圈的游戏规则。
“我表弟和弟妹家都有不错的政商关系,长辈们也都不吝捧我们这些晚辈的场,所以你看到的热闹气氛,不一定是因为我们的实力坚强。”贝翎以英语向同行的伦敦业者坦诚说明。
“我会坐上自己现在的位置,也不是因为我实力坚强,而是因为我老爸拥有那间公司。”
贝翎漾开笑容,很喜欢和这位英国朋友聊天的感觉,也很欣赏他极其自然的牛津腔,毫不做作。
“我要再次谢谢你愿意跟我们合作,让我们代理贵公司的商品。”
“请不要再说得好像这个代理权你拿得很愧疚。比起其他只看利润的竞争者,我比较想授权给真正喜爱我们商品的人。”
“嗨,贝翎。”一名男子在开幕酒会的人潮中逆流而来。
“这是我表弟,珠宝设计者的先生。”贝翎从中介绍双方认识,不时还得和擦身而过的熟人应酬式地笑笑。
“如果你有看到什么喜欢的,请尽量下手,别客气。我还可以帮大家跟我老婆讲个人情价,看看能不能打个八折九折之类的。”
贝翎故作不齿。“你怎么变得像个跑业务的,油嘴滑舌。”
“疼老婆嘛,当然要想尽办法让她高兴?。”表弟嘻皮笑脸地改用中文咕哝一句:“贝翎,这家伙超帅,难怪俞慧东会不爽你跟他走太近。”
要不是人家就站在眼前,她真想赏他一记白眼。
“弟,我要香槟,顺便帮人家也拿一杯来。”
“你要什么?”
“马丁尼。”
“没问题。”表弟像店小二似地殷勤跑腿,不知不觉地被贝翎支走。
才支开了表弟,周围马上拥来名媛名模,向贝翎身畔浓眉大眼的帅哥搭讪。不一会工夫,大家就已打成一片,娇笑声四起,把贝翎挤到一边去。
她无所谓,带人来就是希望他玩得开心,轻松度过在台北的最后一晚。她在衣香鬓影的人海中,游往展示的玻璃箱,观赏设计前卫的作品。娇艳典雅的容颜,被玻璃箱内的展示灯光映照着,成为另一种令人觊觎的展示。
他由伦敦而来,正是为她而来。之所以放弃其他优秀的代理商,将父亲旗下抢手的商品授权给她,完全是幌子。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要亲近她,仔细确认,深入探查。
没错,就是她。他虎视眈眈了这么多个日子,终于等到她戒备松懈的此刻。
人多的地方,并不会带来多少安全保障,反而为危险带来最佳的掩护。
“贝翎。”
她迎声转望,微瞠美眸,妩媚灵动的风韵像幅鲜活的画,纯净而无防备,不知道自己正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怎么不继续享受美女们的拥戴?”她怡然调侃。
“那种日子我常常过。”此地佳丽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世上美人多得是,绝大部分美得像张纸,没有深度与层次。“我现在只对特别的目标有兴趣。”
“你本身就很特别了。”长得不像英国人,却有浓浓英国味。
“现在拥有英国的人,不一定需要英国的血统。伦敦最负盛名的Harrods百货,早已经不是Harrods家族的,也不再是英国人的。”只是经营者采取平静无波的手法,持续表面上的大英帝国传统。“实际掌权的,是我们这些外来者。”
贝翎微怔。“我去伦敦时都会去逛Harrods,那里几乎是另一种地标了。可是我不知道它的持有者不是英国人。”
“这个地标已经是我们回教徒所拥有的。”他浅笑。“那些广义上的基督徒不但渐渐丢了他们的信仰,也渐渐丢了他们的土地,一点一滴地落到别人手中。”有形无形的,尽都沦落。
好大的议题,但她实在没有什么切身之感。
“还记得十几年前车祸过世的戴安娜王妃吗?”
“我小时候很迷她。”全球最有气质的美丽王妃。
“要不是那场车祸,她可能早就嫁给与她同车丧生的男友——我们家族中十分优秀的男子。那样的话,英国就会在它的国教体系内,破天荒的产生一位回教徒王妃。”
“为什么?”
“嫁给了回教徒,就得终生成为回教徒。”没有第二条路。“你呢,贝翎?”
她抬望他,深具中东色彩的鲜明轮廓。“我先生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所以还好。”
“要是他出了什么意外,你改嫁给回教徒呢?”
“我先生没有出什么意外,我也没要改嫁给任何人。”她不欣赏这种逾矩的玩笑,有失分寸。“我有点累了,可能得早点回去——”
“不急,贝翎。”
他淡淡钳住她细嫩的上臂,俊秀的金边眼镜上反映着她不安的错愕。四周气氛奢华喧嚣,她和他在玻璃灯箱前的一隅,却迅速陷入诡谲。
秃鹰盘旋聚集之处,下方一定有猎物。
“法利德。”一名东方男子轻唤他,悠哉拥往他这里。“搞定了吗?”
“就是这个陆贝翎。”终于抓到这鲜嫩可口的小妖姬。“要不是我手下那两个笨蛋,我一年多前就已经抓到她了。”
“明早就带回伦敦?”
“不,我要带回埃及。”好好私藏,尽情享用。
贝翎大惊。他们在说什么?
“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不是来看珠宝设计展的客人吗?
“陆小姐,不记得我了?”东方男子挑眉,以中文道。
和她一样的亚洲面孔,和她一样的中文口音,似曾相识,却又印象模糊。她之前常接触产业杂志及报导,也跟父亲参与过一些商展及联谊会。这个人她不熟,但也不陌生,好像是某一家的基金经理人,名字很怪,在业界小有名气……
他流露非常令人舒服的笑容,慨然抽出西装口袋内的墨镜,戴在清逸的脸上。
闪电般的记忆,猝地劈进她的震愕里。
记忆飞驰,如狂风横扫大地,浮光掠影,疾速闪过庞杂重叠的画面。
在阿联国,在沙漠饭店内,在伊斯兰穹顶下,在富丽奢靡的长廊尽头,在远方传来正午的广播声中,在惊慌逃亡的脚步下,在豁然开敞的电梯门外,在她重重撞到自己生命中那一个人的瞬间——
你还好吧,小姐?
不好,她一点都不好!为什么在她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人都不见了?!
因为现在是祈祷时间。
对了,她怎会忘了。先前的危机,因着这一救援,她暂得解脱,双腿顿时发软,差点瘫滑到地上去,还好有这只巨掌一直稳稳地搀着她、支持她。
我看这位小姐情况不大好,我先送她去饭店的医务站。
啊,慧东。她深深相信,慧东那时是真心要帮她的,即使现在,她还是相信。不管他先前是什么来历,后来又有什么目的,他那一刻的关切与援助,再真切不过。怪不得,她心头常常萦绕这令她悸动的刹那。最真、最善、最美的一刻。
车子还要等一会才到,我会尽量准时赶回来。
那时慧东一面扶着她,一面回头对正淡淡戴上墨镜的友人如此交代。那位戴上墨镜的友人,此时此刻,正以相同的模样与她对峙。
“你好,陆小姐。”极其悦耳的低语,带着轻轻的笑意。“你终于想起来,我们不是初次见面了?”
“十八,走吧。”法利德抽出襟口内藏的一小管香水,以指尖挑开封口。“我的东西已经到手,不必久留——”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就发出巨大的倾倒爆裂声。顿时场内尖叫声四起,万众瞩目贝翎和法利德等人所站之处。
法利德惊瞪贝翎,贝翎正冷冷敌视着戴着墨镜被唤作十八的男人,而他,墨镜上反映着被贝翎一手推倒的展示用玻璃灯箱,砸烂了一地碎片,毁了其中精巧的珠宝摆设。
身为设计师的弟妹先是吓傻了,远远奔来,一见满地破碎闪烁,几乎嚎啕崩溃,对着贝翎哭到骂不出完整的字句来。保全人员、饭店场务,第一时间全都到位,隔开饱受惊吓的贵宾们,紧急处理场面。
十八淡淡地垂头莞尔,法利德则仍在错愕中,不敢相信自己才到手的猎物,怎会这么轻易地又飞了。
“不错,陆小姐,你很有利用主场优势的智慧。”
“你应该是慧东当时的客户,没事去帮这个法利德做什么?”她刻意以中文低问,撇除法利德的干扰。
“因为慧东跑了,我要利用法利德,才能逮到他。”有时最好用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好友不见得最了解彼此,仇敌却对对方了若指掌。
慧东跑了?“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呵呵。
小脸倏地刷白,不顾周围混乱的拦阻,马上飞车赶回家。
她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
沉默的冷清新家,依然冷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增加或减少的。但她很清楚地明白,慧东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