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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神与金 第六章 下凡(2)

  「姑娘应该不是帝城本地人,否则魏某定当识得姑娘。呀,失礼了,在下魏倾城。」

  报上姓名,没获得预料中的反应,一抹淡淡失望,浮现公子哥眼底,想来应该是个一亮出名号,便会得到「您是魏倾城!久仰久仰」之类的泰承,可惜穷神孤陋寡闻,当真不知「魏倾城」是什么货色。

  怀财解决第二块小鱼糕,糕体沾满糖浆,甜得颇得她喜欢,她微微一笑,算是给魏倾城良好回应,他不请自坐,自然熟的手段颇高,挺有交际本领。

  「好吃吗?这是富贵楼的新菜色,隐藏版菜谱,非熟客想点还点不到。」短短几句,抬了抬自己身价,能与富贵楼是熟客,身分绝非等闲。

  「还行。」她并非唱反调,只是她先吃了两盘糕,又灌了茶,饱食感自然会降低美味感。

  魏倾城轻笑,仿佛认定贵气美人自有其骄气,不以为忤:「姑娘吃惯了更好的,才会觉得富贵楼糕品一般般,不知能否请教,姑娘是哪户人家的明珠,魏某斗胆,改日登门拜访?」

  「要见我得送拜帖,接不接,看我心情。」说完,想起自己曾经连退某人五张拜帖的丰功伟业,不由得又笑了一下,艳且美丽。

  「哦?姑娘好大的面子。」魏倾城欣赏美人一笑。

  「还行。」又是同一句回答。

  「接不接是姑娘决定,送不送则是魏某诚意,还望告知拜帖当往何处送?」

  「……你这是调戏吗?」人龄不及三岁的穷神,接缺的世间之物太少,目光浅短,眼里难得存有一抹单纯天真,充满兴味。

  她问得太直白,不拐弯抹角,饶是魏倾城这类火里来浪里去的巨商公子,也难免一呆。

  「呃,不能算是吧……在下绝无轻薄之意,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同蝶儿恋花,在下这行为应该称之为,追求。」

  「追求?这个词儿也新鲜,好,你继续。」她吃着兔状糕,赏给了他这等殊荣。

  魏倾城越瞧她越有趣,哪户人家的娇千金,一副高傲模样,骨子里却像孩子,不解世事。

  「你出门没带丫鬟或护卫?独自一人,不怕遇到危险?」

  「危险?这里有狗?!」她银匙一顿,艳颜镶嵌警戒,左右张望。

  危险只让她联想到狗?这世道,比狗还要可怕的危险,不知多上多少。魏倾城失笑。

  「你怕狗?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比起我一帮属下,还要更教人信任,我养了不少,外人看它们凶悍,一玩熟了,只只乖巧可爱得很!」魏倾城诸多兴趣之一,就是养狗,一论起狗经,神情明亮发光。

  「……你可以滚回去你那桌坐吗?」她毫不客气赶人。

  可惜有人听不懂,依旧乐呵呵地说:「你若怕大狗,我家还有初生狗崽,小小的,软软的,咬人像在挠痒痒。」双手比画着狗崽大小,说到「软软的」时,十指作势捏了捏,仿佛掌心真的捧了只蓬松嫩犬,怀财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她决定不给他调戏和追求了,彼此兴趣天差地别,谢谢甭联络。

  魏倾城终于发现美人对狗话题多无趣,因为她百无聊赖,拿银匙去戳碎碟里的牡丹糕,好好一朵精致花形戳得不成样。

  他干笑,想着要快些转移话题,说说姑娘会感兴趣的玩意儿……嗯,对街的金饰铺近来好似有些新货色,没有姑娘不爱金银珠宝,从这儿着手好了——

  他启唇正要说,她停下辣手推花的动作,慵懒掀起长长羽睫觑他,先行开口:「这帝城算是你地盘吗?有没有听说哪个富豪素行不良,老爱欺负穷人、强抢民女、苛待下人之类的?」

  魏倾城沉吟:「帝城我相当熟稔,但这类劣行,我还真没听过……」

  「那你呢?你曾放狗咬人不?」她手中银匙指向他鼻尖,凛冽逼问。

  「我怎会做这种事,呃,我家的狗……是咬过偷儿没借,但平时没我命令,不会胡乱伤人。你问这做什么?」

  「随便问问。」她收回银匙,继续戳花糕。

  「若真要吻合你提及之人,倒也不能算没有,金老爷对待下人就挺严厉,若办事不合心意,动辄打骂是常事,冰天雪地里将奴仆剥个半光,罚跪门前更是家常便饭……」

  怀财来了精神,抬眼的神色掺杂了兴趣,又听魏倾城笑笑说:「教训几个劣等奴仆,也不是多大的事啦……习奴欺主,太惯宠只会让下人骑到头上,难以使唤,我府上也立有数条严规,若有违反,总要教他们尝些苦头,得了教训才晓得乖嘛。」

  乍听下是个道理,无规不成矩,管理家业与治国一样,要维持正常运作,自然须有准则,用以规范人之劣性。

  天底下,没有不教训奴仆的主子,不过「教训」两字,挺微妙的,教训到哪种程度算恰好,也是门学问,太过则严苛,太浅则无法杀鸡儆猴。

  「说说你都怎么教训下人?」她对魏倾城那句「教训几个劣等奴仆,也不是多大的事」很有深究欲望,尤其他口吻惩般风轻云淡,说得一派恬淡。

  就她所知,对于处罚人一事上,态度越闲散,越不会去在意旁人死活,下的手也更重……魏倾城是这类的人吗?看他此时诚恳笑脸,倒不太像。

  管束下人这种闲杂事,魏倾城向来不管的,于是招手唤来随身小厮,要小厮回复她的疑惑。

  小厮恭敬揖完身,眸光不敢飘移,定定落在自个儿脚尖,连站姿都直挺挺,细数道:「府里规矩甚为严明,最忌奴仆手脚不干净,若人赃俱获,绝对不容续留府里,大概就是杖打一顿再扭送官府;二忌奴仆顶嘴,没得主人命令,不能随意插嘴,当然更不可私下评论是非,若犯,重打一百掴耳光,再赶出府邸;三忌奴仆自作聪明,耍些手段伎俩,讨主人欢心……」

  她喊了声停:「三这个不太合理,讨主人欢心怎么了?」她倒觉得如此忠仆该赏,大大的、用力的、好好的赏。

  替她解惑的是魏倾城,他啜饮香茗,笑道:「我讨厌太有心机的下人,忠心不该掺杂算计,计较今天做这事,能得多少收获、多少赏赐,意图太不单纯,想了就烦。」

  她打量他好一会儿,颇有心得:「你虽然满脸笑意,实际上很是严厉嘛。」

  「严厉是对下人严厉,但对于我心爱的人,我一点也不严厉哦。」魏倾城又是唇角一勾,平时这么一笑,帝城多少芳心唾手可得,偏用在她身上,半点用处也无。

  「若是今日心爱,明日不爱了,你是严厉还是不严厉?」

  「这个嘛……」他笑了一笑,似乎觉得颇难回答,答个不好,倒沦为变心后郎心如铁之辈,可他方才的答案,确实存此矛盾。一时答不了,自然想随意揭过,他顺势挑开话语:「姑娘倒真有趣,不似一般富家小姐,只谈衣裳首饰香粉,更像个明察暗访的女差爷,真被你査到哪人为富不仁,你打算惩治他吗?」

  「这你都看得出来?」太神了这男人,将她的来意看透透?

  魏倾城当她这惊讶反应是作戏,给足了面子笑出声:「若是如此,魏某欢迎姑娘来査我。」

  「被我査上的人,下场不会太好哦。」

  「魏某愿为姑娘所擒。」

  「……」我不想擒你,我只想拍散你的财大气粗。不过前提是,魏倾城得踩中她的底线,否则他也不值她浪费时间。

  美丽杏眸往魏倾城身后的小厮瞟去,小厮战战兢兢的模样,绝非一日两日养成,他态度很恭敬,恭敬间,隐隐充满惧意,很深沉、很违和,僵硬如木头,颤抖如筛子。

  按理来说,魏倾城笑脸迎人,言谈中颇带风趣,不应该让随身小厮散发这种恐惧,就连呼吸声也刻意压抑,像是担心扰了主子安宁。

  怀财玩味观察,托腮,瞟回魏倾城,这男人,没那么简单。

  再者,他身上财气满溢,相较其余凡人,似乎多了过头,若不是他累世积福惊人,便是另有蹊跷。

  受财神如此眷顾之人,被穷神盯上,也不过是刚刚好而已。

  纤指在桌缘敲了敲,不多不少恰恰六下,代替嘴里没吐出的一句话——就决定是你了!

  挑上魏倾城,理由不算充足,怀财只是闲得慌,想尽快找些事做。

  若事后发现魏倾城构不上「恶富」等级,了不起拍拍屁股走人,改去找什么金老爷银老爷,她又不用负责任,算算不吃亏。

  这也正是她谢绝魏倾城送她回家的提议(仙界他也送不到),一转身又拈诀隐身,跟上魏家马车,一路回到巍巍魏府。

  此时,她坐在巍巍魏府的凉亭飞檐上,红裙摆下露出白玉裸足,迎空晃荡,踝上金铃玎珰作响,清风拂撩,铃声悦耳舒心。

  魏府占地惊人宽广,几园几院几厅几轩省略不提,她也没想逛遍,邸园多碧水山石、葱郁常绿,俯拾皆具诗意,处处自成美画。

  至于魏倾城为自家爱犬圈画一大块草地,供它们奔跑活动,那一区域,远远就能听见狗吠,狗每叫一声,她胸口都跟着重震一分,她死也不会靠近半步。

  此处凉亭临水而立,亭前一片池塘,塘上石桥倒映,小小一隅植满芙蕖点缀,风平时,水面如镜;风起时,银邻如鳞,一侧又有翠玉杨柳起舞,横看竖看趴着看躺着看,都能看出一番风雅情趣。

  怀财试过各式看法,日景夜景无一遗漏,观察了几日,除了赞魏家好财力之外,倒没瞧出其余端倪。

  魏府里平平静静,仆众各司其职,扫地的乖乖扫地、除草的认真除草、洗衣的用力洗衣,没看见争执或陷害,虽偶有管事责骂下人,声量不会太大,言词也不算恶毒习难,句句在理,下人颇受管教,频频颔首应诺。

  她盯了魏倾城数日,只看见一个勤奋工作好青年,大早出门谈生意,夜深才返家,回家还得进书房忙一阵,看看帐、批批文书、听听管事覃报府内琐事什么的。

  魏倾城尚未娶妻,美丽侍妾倒已纳两名,各自安置院落,相距颇远,相安无事。

  什么深宅内斗,什么算计心机,什么茶里下毒,什么你肚里怀的那块肉绝不能让他出世……全是浮云,魏府安逸得毫无波澜。

  怀财深觉自己看走眼,打定主意改找金老爷去,还未自飞檐起身,另侧的山石后方,传来几句逼问,夹带哭腔,引她瞥眸而去。

  说话那女子她识得,是魏倾城侍妾之一,她不知姓名,姑且称之侍妾甲,正哭得梨花带雨,好不楚楚可怜,咬唇模样柔弱,教谁能不怜惜。

  显然她这旁观者多事,当事人魏倾城倒真的心狠,平淡面庞挂着笑,双眸却极冷,睨向美人落泪,文风不动,连抬抬手为她拭泪也没有。

  原来魏倾城也有这副表情,似笑,非笑,眼中一片森寒。

  怀财来了些精神,坐挺身姿,右手托着下颏朝下看,她这处地理位置好,全无浓荫枝叶阻碍视线,瞧得很是完整,听得又清楚,最佳观赏座位,可惜没摸包瓜子上来嗑,真真失策。

  惹哭侍妾甲之事,莫过于失去男人的爱情,在这世道,豢养深闺的女子,所盼所求,也仅仅男人宠爱,或许一辈子难成正妻,然受宠的妾,受男人羽翼保护,获取一世安稳倒非难事,若再生个儿子,母凭子贵,地位便更稳固了。

  可惜,男人的宠爱——多不安稳的玩意儿——无法取决女人自己,得赌赌运气,看所托是良人或狼人,侍妾甲遇上的,属于后者。

  「别哭哭啼啼了,你知道我讨厌听女人哭,以前我最喜欢你明媚笑颜,以及动人舞姿,这副狼狈模样,太破坏我曾爱过的你。」魏倾城眸里除了冰冷,更有嫌恶。

  「为、为什么现在不爱了?……是我哪儿做得不够好?你、你说,我愿意改……不,我一定改,你希望我变成哪种模样,我就变成哪种模样……求求你,别不要我,倾城,失去你,我活不下去呀……」

  侍妾甲揪着他衣袖,泪珠成串,落在他衣料上,晕开点点泪花,恍若墨梅。

  美人如泣如诉,怀财听了都心软,心想魏倾城应该也快扛不住了,侍妾甲再嘤嘤哭两声,八成就能得逞……

  原来女人哭起来能这么美,她得好好学习学习,下回有机会,也在鎏金身上用用——

  她啐了自己一声,哪还有机会?!这几个月的教训,还不能让她清醒点吗?!

  老是鎏金鎏金的,人家连你姓啥名啥都懒得去记,你还想为他学习怎么撒娇哭泣才美丽吗?!你的穷神尊严呢!你的天尊高度呢!

  她在心里回答自己的逼问:就算不能用在鎏金身上,学起来也算个好经验,难保下一个(交往)物件用不着,哼哼!

  可惜,怀财好学可嘉,然而正欲偷师的美人儿,下一个眨眼瞬间,被男人冷冷推开,几步踉跄不稳,跌坐在地,她与怀财全傻住了。

  魏倾城敛笑,脸上依然没多大情绪变化,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神情判若两人,与怀财在饭楼所遇见的那位,天差地别,根本是双胞胎兄弟吧!叫什么魏祸国之类的?!

  「我说了,我讨厌女人哭,更讨厌女人死缠烂打,我并不是与你商量,而是命令,我给你三天,让你离开魏府,你若做不到,就由我派人帮你做,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缺了笑意浸润的嗓,也能恁般冰冷。

  他那时同怀财说——对于我心爱的人,我一点也不严厉哦——就是这么回事吧。

  想当初,他必定也爱过侍妾甲,为她摘月折星亦不觉辛苦,当他心底有你时,要多少呵护都行,甜言蜜语说再多也不嫌腻,一旦爱逝,他愿意给的,只剩这般冷冷言词。

  侍妾甲仍旧落泪,却当真不敢再开口央求,纤纤双肩哭得颤动,强忍啜泣声溢喉。

  魏倾城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怀财飞下凉亭飞檐,跟在他两步左右的距离,身形自然仍是隐蔽,说出来的话语不会被他听见,可她太有感缺,不发不爽快:「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人,有些狠呐……我要是被你追到手,几年过后,你八成也是这样待我吧,啧啧啧啧……」配上连连揺头,感叹人心隔肚皮,人狠隔脸皮,人前彬彬公子哥,人后冰冰铁心郎。

  魏府管事迎面而至,躬身静候吩咐,魏倾城步伐未停,丢下几句简洁,仿佛说着一件芝麻缘豆大的小事:「给她一笔安身费,送离帝城,我不想再见到她。」

  「是。」管事一揖,立马去收拾善后,看来是个伶俐人,不知见识过主子如此处置失宠侍妾几次,早练就一身淡定。

  她又瞅了魏倾城几眼,继续有感:「比起你先爱后狠,倒不如鎏金从头到尾的冷脸相对,起码他态度如一,女孩子心情也不至于一会儿天庭一会儿地狱……呃,都在地狱好像也没什么好,算了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真是人面兽心,若没有隐起身,我可能还看不到你的真面目。」

  虽说魏倾城这样,着实构不上「恶富」之流,但怀财认为,给负心汉些些小惩,倒也无妨,他这般对待旧爱,分毫情面不讲,教他受些小挫折,以示天谴。

  穷神的功用,此时不发挥,更待何时?

  她撩袖抬手,决定一掌落下,拍断他一整个月的财气,让他走路掉钱、买东西被坑,谈生意桩桩失利,财库入不敷出,嘿嘿。

  玉荑举高高,指甲上的花红色泽鲜艳好看,这一只柔弱无骨的纤手,教人直想握进掌心,好好呵疼厮磨,谁能料想到,它杀伤力如此之大,一起一落间,就是几张银票灰飞烟灭的威猛——

  威猛的手掌欲挥下,腕际遭人牢牢扣住。

  她惊讶,明明她是隐身,凡间无人能看见她行凶才是呀!

  猛然往身后瞧,看看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坏她好事——

  视线转过一半,先看见迎风飞扬的金色发丝,阳光照射下,炫目程度多了十分不止,她记忆中,这样奢丽的发色、这样柔软的发瀑,漫在肌肤上挠人发笑,深埋其间还能嗅着淡淡的、好闻的香气……只属一人所有。

  视线再偏后一些些,顺着金丝挪去,鎏金那张冰雕出来的俊颜,落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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