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扬开,他想发火。多年来,他未曾对谁交心,好不容易,他有了想纳为朋友的女人,可她居然说自己没有友谊。
“我性情冷淡。”
“那么这段日子,我们之间……”
“规划外。”她说谎,懒女人岂会为难自己做规划,她唯一的规划是早早上床,天天睡到自然醒。
“我以为你替我开导慕曦,是把我当朋友看待。”他提出朋友证明一。
“不,那是回馈,你也帮忙过我。”她反驳。
“我以为你愿意和我去看霭玫,是因为我们中间有友情成分。”他提出朋友证明二。
“不对,我以为只是出去走走,没想到你对散步地点有特殊喜爱。”她摇头。
“我以为你和乐乐相处融洽,是看在我们的情分上。”朋友证明三。
“不,是乐乐长得讨人喜欢。”她反对。
“到澳洲……”
“纯属意外。”
“真正的意外是你从我床上醒来,以为我对你别有居心,想和我保持距离,最好能回到从前,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又是单刀直入、一针见血,这男人呵,肯定没听过善意谎言。
台阶,是给两个人下的,又不是专门搬来让她这种小短腿爬,笨男人,就这样互道珍重再见,留下朦胧感觉不好,干嘛弄得四方鲜明,无处遁逃?
不说话,默默斜眼望他。
“来不及了,我已经认识你,决定把你当成好朋友,也决定由你分享我的生活。”
直接地,她想说“我不要”,但他眼底的寂寞阻止她未出口的拒绝,他……很久没有朋友了,对不?
孤独。是她很了解的感受。在陌陌离开的日子里,在每个无法入眠深夜,孤独侵袭她每根神经。
就在她撑不下去的时候,梦见陌陌,之后她开始学习长睡,她让自己无止无尽地睡着,让陌陌有机会出现。
但慕晚不行,他必须睁着眼,面对工作、女儿,甚至是疯狂的霭玫,比起她,他的命真的坏很多。
“当朋友好吗?我总算找到人和我谈心,我不想失去这份友情。”他的双手扶上她的肩,语气里带着恳切。
“为什么是我?”她问。
“因为我们拥有同样的痛。”
“不,你比我好,也许有一天,霭玫会回到现实世界,而我的陌陌,不回来了。”默默舍不得,舍不得他握住她肩膀的手心有温度,而胸腔里热烈跳跃的心脏,失温。
“你忘了,霭玫不爱我,回到现实后,我甚至不敢确定,她要不要我当她的陌陌。”他想叹气,忍住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爱情,他怎能有多余要求?
又是孤独眼神,这样的眼神教她怎别开眼?伸手,默默用掌心盖上他的眼帘。
“怎么了?”他想抓下她的手,她不肯,加了力道,盖在他眼睛上方。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她会心疼,心疼自己曾经历过的孤独。
“为什么?”他还是抓下她的手,深邃眼眸望入她的瞳孔。
“我不想当你的朋友,但你的眼神让我违背心意。”
“当我的朋友很糟?我能陪你谈陌陌,谈记忆。”他包裹住她的拳头,温度传入她心底。
“很糟。”她有小委屈。
“哪里糟?”
“我不想和别人分享陌陌,他是我专有的。”她的陌陌……只能是她的,她不和点点、小慧或小也分享,他贴着默默的专用标签。
“你很专制。”专制男人居然撞上比他更专制的女人,要不要举双手投降?
“我承认。”
“如果陌陌有你说得那么好,我也想和他交朋友。”
“他不需要朋友,有我就够了。”
“你都用这种方法赶走陌陌身边的女人?”他试着幽默。
“不,我的手段更凶残一点,只不过你是男人,所以……”
“手下留情?”
“对。”
“那么如果我持续用感性眼神望你,你是不是愿意和我做朋友,也介绍我和陌陌认识?”
他的眼神不感性,只是孤单……话到唇边,她吞进去。
“还是不想?”等不及她回话,慕晚抢问。
她没答。
“你是个孤僻女人。”他说。
她笑了,分明适合用在他身上的词汇,他居然拿来形容她。哈!男人,不认识自己的动物。
“我对你没有非分想法,我们只当朋友,很单纯的朋友,可以吗?”他郑重说。
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吗?
“可以吗”在她胸口敲出回响,她想摇头,但问号像傀儡娃娃身上的线,圈绑了她的四肢,让她不由自主地点头。
“谢谢。”他激动拥她入怀,说清楚了,压在心上的大石除去,他们要当最好最好的朋友!
*
是朋友,好东西就会一起分享。
房慕晚和默默成了好朋友。
他带她到花市,那是他从小就喜欢逛的地方,母亲的手巧,任何植物都种得活,连神秘果都让她养出累累果实。
有母亲从小教导,慕晚对植物多少有了粗浅认识。“这是石莲,某些品种的石莲花可以吃,听说养肝。”
默默对花认识不多,除了陌陌给她的蔷薇,蔷薇呵……她养不活的花朵。
“你见过九重葛吗?我母亲在家里种了道花墙,是由各色的九重葛交缠筑起的,春天一到,红的、粉的、紫的、白的,各色九重葛开放,美不胜收。
你看,这是蝴蝶兰、这是拖鞋兰,兰花娇贵难养,但再难的花到她手中,还是乖乖俯首称臣。你喜欢花吗?我买一盆送你……”话出口,他突地安静。
他想起她的蔷薇,一盆盆刻意养死的蔷薇花。
笑笑,她知道他联想到了。
岔开浮上念头,她说:“我不喜欢花,给我一棵果树,我可以把树养得很好,记不记得我的小果园。我不爱骄矜东西,我要生命力盎然,就算风雨、就算烈阳也烤不干、晒不坏的勇者生命。”
“你的果园够热闹了。”大手揉揉,他弄乱她的长发,她不以为意,反正她是懒女人,懒和丑本就一线之隔。
“我想要一棵葡萄,你送不送?”她指指园艺家修得漂亮整齐的葡萄盆栽,上面结了两串小小的绿色葡萄。
“好啊,你喜欢吃葡萄?”嘴巴才说好,他已经掏皮夹付钱,要老板把盆栽送到她家。
“不喜欢。”
她摇头,乱乱的头发一摇,乱得更凶,他一面笑,一面替她梳顺发丝,她的头发乌黑柔顺得……很好玩。
“不喜欢吃,为什么想种?”拉起她的手勾在自己臂弯,他们是好朋友,却有了老夫老妻韵自然。
“你去过普罗旺斯吗?”默默问。
“没去过,听说那里是熏衣草的故乡。”
侧脸,他发现她矮得很,小小个头只到自己肩膀,瘦瘦的手臂像两根小鼓棒,要是一个不小心,肯定压坏她。她啊,还说不爱骄矜,她就是最骄矜的女性。
“对,旅游书籍上是这样介绍的,不过那里的重要经济作物是葡萄,酿酒、当桌上水果的品种都有。普罗旺斯很漂亮,有许多道地的法国餐厅卖着最道地的法国味,那里的人习惯亲吻自己的手指,夸大食物的美味……”
默默头靠上他,没有刻意,她只是在回想多年前陌陌给她看的图片介绍。
“下次,我们一起去普罗旺斯。”他心血来潮,想看法国人亲吻手指。
“不要。”
“为什么不?你说那里有很棒的风景、餐厅和葡萄。”
“那里是我和陌陌约定好要一起去的地方。陌陌说,等存够钱我们就搬去那里,种几公顷葡萄园,每到收成季节,酿出很多美酒,把我们的地窖塞得满满。”她瞄慕晚一眼。
他在瞪人,因她的计画区,少了“朋友”的身影。
“别这样看我,好吧,到时我送你一整箱上好葡萄酒。”
该不该剖开她的脑袋?陌陌不在了,他不会存够钱和她一起搬到普罗旺斯、不会种上几公顷葡萄园,更不会在酒窖里塞满美酒。他想问她,分不分得清楚现实与梦境,只是呵……她笑得那么开心,他不想破坏眼前情景,只好由着她作梦。
“你们经常作约定吗?”慕晚问。
“对,我们约好一起上大学,我念艺术、他念财经,将来我的作品由他来统筹发行,他要当我的经济人,把我的事业推上高峰。我说不好,我喜欢赖在家里,想画画就画画、想作曲就作曲,不要拿出去卖钱,陌陌说,那么他只好努力赚钱养家啰。
我说我很好养,一天两份自助餐就饱,不要钻石、不要名牌衣服,我有他……就有了全世界。”
换句话说,失去陌陌,她失去了世界?慕晚笑笑,无所谓,他会为她创造一个新世界,比盘古开创的那个更美好完整。
搂上她的肩,他说:“十六岁是不懂现实的年龄,以为两人腻在一起,什么事都能不在意。
错了,萧默婳,现实残忍,你不努力赚钱,就没办法保有优渥生活。买葡萄园,要钱;请农夫耕种,要钱;法国冬天冷得吓人,装暖气设备一样要钱。所以你的图画、曲子统统要拿出来换钱,懂不懂?”
他市侩得讨厌,但这种聊天让默默开心,不必等入睡,陌陌就进入她心里,不带孤独的想念,让默默觉得甜蜜。
第一次,她承认把陌陌介绍给慕晚是正确决定。
“你真的好养?”慕晚问。
“嗯,给一张舒服的床和一碗白饭,我可以活得很好。”
“你活得很好?”他摇头,摆明了不苟同。
“当然很好。”
她有陌陌、不必担心经济生活,现在更棒了,有个不存非分念头的好朋友,他会自动出现,丰富她单调枯燥的日子,生活还能比她现在更好?
“真的很好?”慕晚再确定。
“真的很好。”默默认真作答。
“既然很好,何不让自己开心一点?”
“我不开心吗?再没人比我更惬意了。”
“惬意的女人,微笑时不会在眉头打死结,好像被逼迫。”他站到她面前,伸出大拇指在她眉间压按。
“我哪有?”推开他的手,她的眉是柳眉、是和风吹过就会扫出春意的漂亮眉形,哪来的纠结?鬼扯!
“你有,要不要我送你镜子,让你揽镜自照?”他捧住她的脸,往里面挤压,不胖的脸硬是让他挤出两团肉圆。
“你以为自己笑起来很好看吗?”她不甘示弱,伸出手指在他脸上揉揉捏捏,要制造皱纹,谁不会?
“比你好一点吧,至少,员工看见我的笑容会以为自己中了大乐透。”最近公司谣言流传,说他交女朋友,生活“性福”美满,所以时时面露笑容。看来,一个朋友对人的影响,比书上写的更大。
“你的脸是南极冰岩,笑起来像冰层破裂,会让人坠入万丈深渊,你的员工之所以快乐,不是因为看见你的笑容,而是感谢上帝没让自己掉进冰岩破裂的大缝隙。”
“有那么严重?”他压压自己的脸。
“我可以送你镜子啊,还是名满天下的古董镜。”
“哪个名满天下的古董镜?”
“白雪公主后母最喜欢的魔镜,魔镜啊魔镜,这个世界上谁的笑容最和蔼可亲?
魔镜说:‘我给你一颗手榴弹,只要炸死二十亿九千六百万人,房慕晚的笑容就是和蔼可亲排行的第一名。’”
他大笑,她也笑,可惜他们手边都没有镜子,否则会发现,默默的眉头纠结不见,而他的冰层因温室效应,化为柔软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