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要典当一幅画?”
笔尖一捺,画出出水的水溅,书生收笔,昂首一抬,“正是在下,不知贵铺收不收?”
“我不……”开价太高,收不起。
一声娇嫩嗓音抢白道:“收!”气量十足。
“你收?”书生似笑非笑的扬眉。
“是的,我收,不过你连同这张完成的画一并留下,我让你典当一千两,两年内赎回以十倍论之,你肯吗?”
李亚男此话一出,李茂生和书生同时怔愣住,前者摇头苦笑,暗道败家娃儿,后者讶然之后露出真心的笑容。
书生感激的道:“新作之画不算典当品,直接赠与小丫头你,至于小生的家传之物请善加保管,两年内必来取回。”有了这一千两打底,他的仕途会走得更顺畅,不必困窘地看人脸色。
“好,成交。”她赚到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画。
书生满脸喜色的离开后,李茂生的脸就垮了,他语重心长的对着小侄女说道:“亚姊儿,叔叔不当和尚了,若把家业交到你们手中,大概不出一年,大伙儿就会沦为街头乞丐……”
但是事实证明,李亚男没有鉴宝本事,却有出人意料的识人眼光,她认同的人,日后都有大出息。
譬如那位衣衫陈旧、略显落魄的书生,他姓柳名似南,字文通,是当年要进京赶考的学子,因阮囊羞涩,无法支付上京的费用,因此拿出先人收藏的吴道子画作做为典当品,好筹措这一路的开销和官场上的打点。
慧眼识英雄的李亚男看出他的不凡,收画是假,资助为真,她在柳似南身上赌一把,赌他金榜题名。
果不其然,在三甲的名单上他高居一甲榜首,更在殿试上被钦点为状元郎,入了翰林为七品编修。
常言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意思是指柳似南一旦入了翰林,便已是内阁一员了,只待他再磨练几年,前景看好,一片明亮,高官厚爵等着他去挣。
更令人惊喜的是,他被榜下捉婿,不到半年光景成了户部尚书的乘龙快婿,有了管粮管钱的老丈人相助,他风光无限,不到两年时间便衣锦还乡,以一万两银子赎回画作。
而当年赠与李亚男的那幅“山翁垂钓”,被她以三万两高价卖出,加上典当品回收的一万两,她当时令人滴血的败家行径竟净赚三万九千两,让她爹娘和叔叔惊得嘴巴都阖不拢。
诸如此类的事一再发生,只要是李亚男同意的交易品,通常都有出人意表的收获,只赚不赔。
有鉴于此,李茂生慢慢将当铺的生意交给年仅十来岁的小姑娘,他专心读书,三年后中举,靠侄女积下的人脉居然找到个主簿的九品官,不久上任。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此时的李亚男还是十岁不到的小丫头,她以“实习”为名老往当铺跑,这会儿因为坐得久了,再加上方才下了一阵雨,冲淡了夏日的热气,窗外微风送入,带来一股凉意,让她更加昏昏欲睡,嫩白有肉的小手掌撑着下巴,眼儿一眯一眯的。
“典当。”
忽地惊雷一响,把快要梦周公的李亚男惊醒,身子一歪,随即她坐正起来,努了努嘴,神情恹恹的看着一只碧绿色雕狻猊玉佩往面前一送,一只修润好看的手半压在玉佩上头,她再顺着手臂往上瞧,瞧见手的主人,那张熟悉到化成灰都认得的面孔跃入眼中,她当下就怒了。
“你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呀!我都已经尽量避开你了,你还真有本事找到当铺来,我和你既无夺妻之恨,又无杀父大仇,你干么非要缠着我不放,真当我怕了你不成?!”
真想一箭射穿他脑门,好让他知晓奥运国手的百步穿杨,虽然她近年来少拿弓箭,可要将人射个对穿还是不难,何况一个那么显目的人形箭靶搁在那儿,弓一拉准准。
“谁阴魂不散来着,少往脸上贴金,你开当铺还不准人来当物吗?小爷最近缺银子用,你把这玉佩估一估,看值多少钱,小爷等着用钱。”她才豆腐点高,也想当掌柜。
李亚男也很爽快,头一甩不给人好脸色,一瞧见老找她麻烦的小屁孩,她的心情怎么也愉快不起来。“不收。”还小爷呢!明明穿着绫罗绸缎还来扮穷酸,存心耍着人玩呀!
如果是原来的李家小姑娘,早就不知道死过几回了,可是她在现代打小在海边长大的,游泳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她的街坊邻居没有不会游泳的,说水是她的第二层皮肤都不为过,所以连着三次落水她都不放在眼里,自从第一次落水假意被救后,第二回、第三回她便有借口被撞怕了,在自家的小池塘学会了游泳。
在桐城县,少有人不识李亚男,她倔得很,是一头没人拉得动的小牛犊,常和酒楼千金夏和若、武馆千金朱丹丹玩在一起,三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感情好到如一个人。
因此她会水这件事并未引起太多的注目,以乡亲对她的了解,她学不会才奇怪,这丫头的倔性子一对上孙家的小霸王,十成十发挥得淋漓尽致,半点不肯输人。
“哪有开当铺不让人典当的?李小小,你是打算让人把当铺招牌给拆了是不是?!”指头修如圆竹的孙子逸再一次将随身玉佩往前一送,俊俏如玉的面上闪过一丝恼色。
“有呀!狗和孙家人不得入内,一会儿我就贴在门口,识相的人就别来纠缠,我们李家人不屑于孙家人来往,还有,不许喊我小名,我跟你不熟!”以后也是陌路人。
她娘怀她时动了胎气,早了一个月生产,刚出生的她跟只小猫似的,小小一团,爹娘为了她好生养,替她取了“小小”这个小名,一直喊到她五岁,她自觉“长大了”,不许家里人再喊她小名,改喊“亚亚”或“亚姊儿”,她娘则喊她宝贝儿、心肝肉。
“哼!装什么势利眼,打你一出生我就认识你,我一年往你家跑几趟,想跟我壁垒分明,你分得清吗?”居然说他是狗?!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丫头真气人。
在孙、李两家未退亲前,两户人家的交情真的好得没话说,孙家就是李家,李家便是孙家,几代人如同兄弟一般,谁家有事喊上一声,另一家便当自家事赶来帮忙。
孙子逸是真心疼爱小他四岁的李亚男,比亲妹子还疼,有好吃、好玩的一定往她面前堆,每天一睁开眼就嚷着他李家妹子怎样怎样,挖空心思要讨她欢心。
当时长辈一瞧见他那热乎劲,便以小媳妇、小女婿戏称两人,心想两小无猜一起长大,日后多门亲事也无妨,叔娶姑、侄女嫁内侄,两家不分家,亲上加亲。
谁知众人乐见的美好远景却在一夕之间破灭,就在孙子逸为小姑姑抱不平,一时情绪失控将李亚男推下水后,两人的往日情谊也从那一刻完全断绝,他亲手撕毁了最后一点联系。
原本只是两家人一碰面有些不自在而已,略加修补还能挽回一些交情,可是被孙子逸这么一闹,这下子是真的撕破脸了,老死不相往来,祖祖辈以来的情分毁于一旦。
李德生夫妇多疼她这个宝贝女儿有谁不知,都疼到骨子里了,孙家小儿的胡闹差点害死他们的心肝肉,可想而知这一对宠女如命的父母有多愤怒,巴不得将孙子逸抽筋剥皮,放光他全身的血,用他的骨灰来偿命。
“说你孙子你还真是孙子,从你推我下水后,我们就两清了,谁也不是谁的谁,你一次又一次的害我,还想我推心置腹的将你当成好朋友吗?大白天的作梦会不会太早了。”李亚男冷哼一声,给他一张臭脸看,一点情面也不给。
两家的小孩子闹得不愉快,大人们也不好插手,只是越吵感情越薄,李家人一见到孙家人便故作无视的走过去,想打招呼的孙家人见状,鼻子一摸讪然走开。
以前李家有个脑热头疼的,都会到仁恩堂看诊拿药,李夫人的养生药材、一家子上下的滋补药方全交给仁恩堂,什么人参、灵芝、何首乌等珍贵药材,李家一个月就在仁恩堂花上几百两,也有鱼帮水,水帮鱼的意思在里面。
后来两家闹翻了,李家人改到仁恩堂的对头怀仁堂去买药,还尽挑贵的买,把掌柜的喜得见牙不见眼。
“我、我只是……”其实孙子逸是来道歉的,他也知道小姑姑的死和她无关,他不过是太生气了才做下错事,可是他脸皮太薄,话到嘴边硬是说不出口,憋得脸红。
“门在你后头,好走不送。”李亚男不客气的下逐客令,对“仇人”而言,她的态度算好的,没持刀追杀。
见她一脸不耐烦,还故意打哈欠表示送客,从小也是被爹娘宠到大的孙子逸也有些不快了,少爷派头一拿出来,不客气的呛了回去,“小爷的玉佩你还没给银子,店大就想欺生吗?”
“欺生?你还算是生……”他连她家储放典当品的库房都进去过,还如数家珍,到底哪里生了?她腮帮子一鼓,睁瞪着一双杏眼,隔着柜台的横条往下一睨,“玉佩拿回去,本铺不收。”
“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他涨红着脸,神情局促,明明气势弱,却装出一副恶霸的样子。
李亚男下巴一抬。“我偏不。”他当她是他家的狗呀!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李小小,我真的有事跟你说。”她以前挺好商量的,从来不端大小姐架子,不过推她几下就不理人了,真小气。
“不许叫我小小,你是天生笨还是后天傻,听不懂人话吗?有事找你孙家人,恕不奉陪。”他谁呀,也敢大呼小叫的指使她。
“李小小……李亚男……你讲点理儿好不好?”他怎么不知道她这么刁蛮,活似张牙舞爪的母老虎。
“我就是不讲理,怎样?!有本事你咬我呀!”李亚男得意的目光落在他的细胳臂上,一点也不觉得愧疚。
孙子逸顺着她的视线低头一看,露在袖子外有一道明显可见的小小牙印,他到现在仍隐约可以感觉到被咬时有多痛。“你、你……”
“你什么你,你结巴了。”她不遗余力的嘲笑他。
“李亚男,你不识抬举!”他横眉竖目,螃蟹似的挥动两只臂膀,像要把她从横木成墙的柜台后方揪出来。
“我为什么要你抬举,你是个什么东西……噢!叔叔,你干么敲我的脑袋瓜子?很疼呐!”她要向娘告状,说叔叔欺负她,让娘罚叔叔不准吃饭,每天穿脏衣服出门。
从内室走出来的李茂生刚好听到几句两个小孩子的斗嘴,不免感到好笑,大手往侄女的头上一揉。“不出恶言,不揭人短,不攻人隐私,叔叔不希望你流于鄙俗,有话好好讲,吹胡子瞪眼的干什么?”
“叔叔,你忘了他要害死我吗?”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放纵其恶行便是助纣为虐。
李茂生笑得有点哀伤。“我相信他是无心之举,老记挂在心,是对自己的惩罚,毕竟叔叔也有没做好的地方。”
“叔叔,你又来了,总说自己有错,你最大的过错是替人背过。”他当他是乌龟吗?一个大黑锅往背上一罩,他倒是背得心满意足,挥汗如雨不喊苦。
李茂生笑了笑,不反驳侄女的不满,温声劝道:“去和他谈谈,大人的事不该牵扯到孩子身上,他心眼不坏。”
“叔叔……”心眼不坏但没脑子,一叶障目地把他小姑姑想得太美好,偏听偏信地不敢去挖掘事实真相。
当李亚男提起唐宝贵这个名字,孙子逸确实觉得有些不安,他温柔善良的小姑姑和他表舅走得太近,他常看见表舅折花送给小姑姑,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放。
但他不敢去问,再仔细一想,他益发不自在,好像真有点不对劲,表兄妹再亲近也不能搂搂抱抱吧,何况其中一方早有婚约在身,要避嫌。
这件事他谁也没说,一个人闷在心里,闷着闷着他就觉得很生气,却不知这股火要往谁身上发。
“去吧,别留下遗憾,别像叔叔这样,连想说句抱歉都不晓得向谁说去。”佳人已逝,徒留一丝憾悔。
李亚男被亲叔叔推出门,嘟着小嘴,非常不情愿的跟着孙子逸来到不远处杨柳垂岸的堤防,一袭雪荷色绣芙蓉花的衣裙随风轻扬,似在彰显她的怒气冲冲。
“有什么话你快说!”
“我要去京城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怔住,不太开心的看着对方,许久后,才有人从鼻孔轻哼——
“去京城很了不起吗?值得你大张旗鼓的炫耀。”
京城是非多,随便一个招牌砸下来都能砸到三品官或是什么王公勋贵,他们是小老百姓,绝不往官家云集的地方挤,京里贵人多,他们一个也得罪不起,老实开铺子才是正理。
好在他们的地方官清正严明,对商贾也多有照顾,不会苛课重税,因此桐城县的商人都很安分,规规矩矩的做生意,不惹麻烦不生事,一心扑在赚钱上头。
数十年下来,李家这一脉已在桐城县落地生根,直到李亚男这一代,没人想过要离开,他们喜欢桐城的山水以及人文风俗,早已将此处定为家乡。
孙子逸忍着不推她,哑着嗓音道:“我不是在炫耀,我只是知会你一声,我们很久很久不会见到面。”
他会想她的……
李亚男一听,喜笑颜开。“那最好,快走、快走,等你走后我买两串鞭炮来放,欢送你一去不回。”
闻言,他俊秀的脸一垮,“你就不会想我吗?”
“想你干什么,让你再推我下水吗?”把衰神送走了她便能高枕无忧,人生一大乐事。
孙子逸满脸通红,握着拳头。“我不会再推你了,这一次是我在太医院当太医的三伯公举荐我入南山书院,书院在京城郊外十里处的南山山上,我以后就住在京城的宅子里。”
南山书院十天一休沐,学子大多以马车往返书院和家里,住得远的则留宿书院的学舍,逢年过节才能回家。
“那就祝你学业突飞猛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咦?他怎么又把玉佩塞给她,孙家还没穷到给不起束修。
“给你,当一两,我回来再赎。”说完,他快步走开。
一两?他疯了吗?!握着玉佩的李亚男只觉得手心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