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小厮真的哭了,糊了一手鼻涕眼泪。
“主子没用,养的奴才也是一条没用的虫子,你们孙家真是一窝子窝囊废,文不成,武不就,光靠一手医术也救不了人。”没好气的骂完,李亚男再度下水,以纯熟的划水姿势划向连喝了几口池水的孙子逸。
沉下去又浮起来的孙子逸在脚尖稍稍踏到池底,头往上浮的瞬间,骤然听到那句“主子没用,养的奴才也是一条没用的虫子,你们孙家真是一窝子窝囊废,文不成,武不就……”这话如雷般贯穿他的脑门,在他被个年纪、身形都比他瘦小的小姑娘救起时,他心想他怎么连个丫头都不如?
被人压着肚子,挤出好几口污水后,他的神智渐渐清明,蓦地,他听到李亚男稚嫩的嗓音传进耳里——
“孙子逸,你的命是我救的,所以你欠我一命,以后别来纠缠了,见到我有多远走多远,老死别相见。”几代人的交情早断了,省得牵丝攀藤,不干不脆。
老死不相见?哼!他偏不顺她的意,她越是不想看见他,他越要在她面前晃,他和她是断不了的。
“小姐,你为什么又把自己弄得一身湿?你不是和老爷、夫人说好了,今后绝不再靠近有水的地方?”偏偏她像滚泥的刀背,一溜烟就滑过,教人捉也捉不住。
发牢骚的是一名十岁左右的丫鬟,用粉紫色绳带扎着双丫髻,身着鹅黄绿浅色衣裙,脸形略圆。
“嘘!小声点,不要让我娘听见,不然她又要宝贝、心肝的乱号一顿,我又要十天半个月不能出门了。”李亚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惊天地泣鬼神的号啕大哭。
人家是重男轻女,长子嫡孙是千好万好,养儿防老心头肉,金砖银块任他搬,只求日后有出息,偏她家刚好相反,一家之主是她爹李德生,可爹是有名的畏妻如虎,凡事妻子说了算,他是在后头跟着打杂的,并负责收拾善后,而她娘的软肋就是她。
李夫人的偏宠众所皆知,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所以说长男明桐、幼子明楠,加上一个面笑心苦的李老爷,大小三个男人加起来还没一个小女儿重要,她在女儿面前永远是面容和善,从不说一句重话,和煦得彷佛没有脾气,可是在三个男人面前,她堪称母夜叉。
“小姐,你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免得又着凉了,奴婢让厨房给你备些热水,你先喝碗姜汤祛祛寒,再用热水逼出汗,邢大夫说你天生体质寒,要多吃点温补的东西滋养身子……”怎么又滴着水到处走动,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轻雾。”耳朵嗡嗡叫是耳鸣吧!
“是的,小姐,有什么吩咐?”圆圆脸的轻雾双眼特别明亮,好像主子有事让她做是看得起她。
其实李亚男有两个丫鬟,一是轻雾,一是轻寒,两人年纪差不多,但轻雾个性活泼,笑脸迎人,和谁都处得来;轻寒则是人如其名,性情冷冰冰的,不爱说话,主子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主子没说话便杵着发呆,半天不理人。
李亚男觉得轻寒的性子很有趣,便让她去威扬武馆学武,也就是好友朱丹丹家开的武馆,轻寒学得不错,难得赞人的朱馆主说她有习武天分,练上几年必成大器。
因此李亚男虽说有两个丫鬟服侍,事实上只有一个,轻寒白天在武馆学武,夜里就修心法、练内功,她也是很忙的,为了日后可能会有的仇家,譬如孙子逸之类的魑魅魍魉,李亚男是全力支持自家丫鬟习得一身好武艺,身手越好对她越有保障,这叫未雨绸缪。
“轻雾,你是一生下来就话多,还是吃错药变成话痨?你这股唠叨劲一点也不比我娘逊色,你是得自她真传吧!”她娘肯定抱错孩子了,这才是娘亲的亲女儿呀,一样话一说出口就收不住,整串整串串豆子似的,放在油锅里炸还会劈哩啪啦响。
“小姐,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奴婢要是没照顾好小姐,夫人一怪罪下来,奴婢承担不起。”主子娇滴滴,身边的丫鬟也养娇了,小脚儿一跺,不太高兴小姐把人低瞧了。
丫鬟也有人品高尚的,她是话多了点,但全心全意在自家主子身上,不生二心。
“可你也别老在我耳边念,活似我娘来了一般。”再过个几年,她娘不用买只九官鸟就有学话丫鬟了。
“奴婢是担心小姐才这样,就怕你掉一根毛、擦破一点皮,奴婢的用心良苦小姐完全感受不到,小姐太让人伤心了……”轻雾越说越激动,好似一片碧血丹心被辜负了。
“停——我说一句你顶十句,到底谁才是小姐?”不把主子的威严拿出来,都要爬到她头顶上种草了。
“小姐……”小猪似的一张圆脸带着小小的委屈。
“我要沐浴了,你先出去。”李亚男的身材虽然还未发育,可是她还是想保有隐私。
刚穿越来这个莫名其妙的朝代时,她实在受不了这年代简陋的洗漱方式,又让她看出了她娘有多宠她,所以她要她娘在寝室旁多加一间浴室,弄了上等的红桧做了个人可以躺在里面泡澡的澡盆,大小足以让她用到成年,就算多个人和她一起泡澡也不嫌挤。
厨房送来两大桶热水,兑了冷水后,李亚男以脚尖试试水温,确定温度刚好,便卸衣入水。
和现代生活质量一比较,这年代差得不只是十万八千里,任何她认为便利的物品在这里都严重缺稀,她必须很用力地往脑子里翻东西,看看有什么她能用却不引人注目、不惊世骇俗,毕竟她才“九岁”,太过早慧便是妖。
像她手中的澡豆便是出自手工肥皂,前世做过一次还有些印象,但要做成成品也不容易,所需的材料不尽相同,她反复地试做了几回,失败了七、八次才终于成功。
如今她能做到的是在皂基中加入花瓣增加香气,已有十数种带着茉莉、栀子花、月桂、菖蒲、海棠、月季、兰花等香气的成品,她没打算贩卖,只留下几种自用,其它都送人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懂得藏拙的道理,除非日子过不下去,她绝不把在现代所知的事物用于这个朝代,人不怕地贫土瘠,就怕树大招风,你有而别人没有,患红眼症的人只多不少,自家后院着火了不管不顾,只专注在别人家的一亩三分地。
若是不论孙子逸这个“仇人”,她现在的生活简直是活在水里的鱼,优游自在,有人喂食、有人呵护备至,缺衣少食的事不会在她身上发生。
下田?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爹娘再苦也苦不到女儿。
说起来李家的祖祖辈还是京里的富贵人家,先祖有个国公封号,然而一代代传了下来已降为二等侯,他们这一支算是南阳侯旁支,两家早已不相往来。
事实上李亚男的祖祖辈是庶出,嫡母手段厉害,容不下庶子,早早把已成年的庶子分出去,随便打发一些银子和一间小宅子,以及巷弄内的小铺子,以这样苛刻的条件根本无法在京城生存,又有嫡出的有意无意的打压,这些先人们只好忍受着屈辱,卖掉宅子和铺子从京中迁出,落脚在民风朴实又开销低的桐城县。
这一待就是近百年,老一辈的都不在了,只有供奉在祠堂的族谱记载着许多过往,欷吁曾有的荣光。
在这些年间,他们置地盖屋,用仅有的银两改善窘困的生计,而后又因为老祖宗什么也不会,只会大家做派的鉴宝,索性开了一间当铺做为营生。
可是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逆天的好运,当铺刚开没多久便遭逢连年的天灾战乱,很多逃难逃荒的人家便将家中贵重物品一一典当,以做为一路上躲灾避祸的盘缠,因此那两、三年,李家当铺收到的典当品可用堆积如山来形容,差一点把他们那一点点资金给拖垮。
但是运气一来谁也挡不住,就在山穷水尽、准备关门之际,仗打完了,逃难的百姓都回家了,面对满目疮痍的家园,大家着手重建灾后的城镇,添物置品填满家宅。
当初以死当价钱收入的古董、字画、毛皮、器皿等,一转手的净利竟有百倍之数,还一物难求,人人竞标。
一夕之间,李家当铺跃升桐城县第一当铺,所典当物品价格实在,转手卖出也物超所值,众所夸耀,一时风光无限,晋升为富商行列。
只是这一家子人个个是滥好人,见不得别人受苦,穷苦人家一上门典当,一条破得不能再破的棉被也收,所以当铺的生意一直持平,赚得不多,只求不亏本。
到了李亚男父亲手里时,她家的财产有良田百亩、两间租给人的铺子、一间每个月赚两、三百两的当铺,李家一向子嗣稀少,一年收入数千两够他们稍微挥霍了。
所以李亚男不须为银子发愁,自然也不会想到其它生财之道,她只要守着当铺就有银子花用,哪犯得着苦着脸找财路,当铺千金当之无愧,只要别人不来找她麻烦。
一说麻烦,麻烦就来了!
“妹呀!快出来,发生大事了,天大地大的大事!天要塌下来了,你快去阻止呀……”啊!怎么有水往他脸上泼?
刚穿上榴花绣边的莲青色衣裙,李亚男的三千青丝还湿答答的滴着水,她正要拿起搁置在一旁的长方巾拭发,谁知门外传来急吼吼的喊叫声,她赶紧将衣襟拉拢,拾起葫芦瓢舀了一瓢洗澡水往外泼,好让她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兄长知晓男女大防,她长大了,不再是他三岁大、长着两排小乳牙的妹妹。
只可惜她这个哥哥长了一颗榆木脑袋,一心只能一用,不能分心,心里挂念着某件事就只记得那件事,其它枝枝节节进不了他的脑子,老实到近乎迟钝。
“阻止什么?你没头没脑的胡乱喳呼,谁晓得你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他都十二岁了还这么不稳重,这个家以后要靠谁?
“妹呀!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致照镜子?咱们家要出大事了,指不定你日后的嫁妆也没了。”
“什么大事?”李亚男眉心一蹙,但仍专心把湿发拧干,身后站的是用干布巾为她拧发的轻雾。
“叔叔他……他要出家当和尚!说什么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他要在佛前赎罪,以慰亡者。”
李亚男倏地一怔。“爹娘没阻止吗?”
“怎么没有?爹苦口婆心的劝着,娘抹着泪要叔叔再想想,不能意气用事,可是叔叔根本不听劝,还说不能一死以谢佳人已是大过,岂能在红尘俗世中苟活……”当了和尚就不能娶老婆,叔叔这一支的香火就断了。
又是孙家人,真是阴魂不散,肯定是那一家人又跟叔叔说了什么,才使得他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湖又起波澜。
“跟我来。”
轻雾边小跑步边帮主子扎两条小辫子,还未全干的发丝黑亮如墨,她编得很顺手,用粉色发带系住。
倒是大少爷李明桐高出两名小姑娘一个头有余,走起路来却没她俩快,两人都出了小花园往正堂走去,他的脚才跨向月洞门的门坎。
“叔叔,你是六月韭黄割了一茬又一茬,怎么也不消停,你是想看我们李家因你一人败了不成?”不说重话不惊醒,非得一棒子敲下,把一堆猪粪的猪脑袋打扫一番。
李茂生万念俱灰,抖颤着灰白的唇,一句话也不说。
“女儿呀!你来得正好,赶快劝劝你叔叔,他这牛脾气一犯,真正拉不回来……”实在教人头疼。
“心肝儿,好好骂醒你叔叔,他真的太胡涂了,和尚能随便当的吗?他今天出了这道门,剃光三千烦恼丝,明日准有人指着我鼻头啐我一脸痰,说我这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叔子,非要把他赶出门,逼他落发为僧……”这才冤。
看到爹娘如获救星般的走过来,李亚男也想苦笑了,他们两人加起来都五、六十岁了,居然指望年仅九岁的她来解决这件棘手的事,这对父母也当得太轻松了。
“爹,你去准备一根绳子,娘,你把门闩拿好。”非常时期就必须用非常手段,人都是犯贱的。
“喔,好嘞!你要绳子做什么?”家里没养猪,不然用来绑猪刚刚好。
“女儿,门闩有点重……”她妇道人家拿得沉手。
“叔叔若执意要走出家门,就用绳子绑住他,如果他还是要走,直接用门闩打断他的腿。”看他还走不走!
夫妇俩一听到女儿这话都傻眼了,对自家人不用这般凶残吧?
“好话说尽了都不听,那就来狠的,他不是想当和尚吗?咱们成全他,反正佛祖不会在意座前弟子是瘸子还是半身不遂,他不顾我们的死活想去赎罪,你们还心疼个什么劲!”孙家简直是灾星,谁沾上谁倒霉,如附骨之蛆一样令人厌恶。
“亚姊儿,不气、不气,叔叔这是有难言之隐……”他也想一家和乐在一起,共同守护李家,可是……
李亚男气呼呼的鼓着腮帮子,一副小姑娘无理也争三分的神态。“叔叔有没有想到我们那一百亩地的粮税?你是家中唯一的秀才老爷,一旦你入了佛门,十年寒窗苦读的功名被革了不说,你说靠佃我们农田的佃农要怎么活,扣去重税他们还剩下多少粮食?”李亚男动之以情,诱发他的怜悯之心。
“这……”李茂生搔搔脸颊,他倒是没想那么长远。
“还有,当铺的事你敢交给我爹吗?要说做散财童子他在行,左手收银子,右手就施舍出去,他看哪个人不可怜,人家一喊穷就掏银子。”十足十的大地主,挥金如土。
李德生面上一红,呵呵干笑。
李茂生的表情多了几分无奈。
“你再看看我大哥这不成材的样子,你真的放心一走了之?你若是真敢走,李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会好好看着你这个不肖子孙!”
无辜被牵连的李明桐挠着耳傻笑,只要叔叔不走,妹妹说什么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