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茶、一盘茶饼,头顶点着戒疤的老和尚气定神闲地闻着茶香,淡而清澈的香气钻入鼻翼,他神情愉悦的闭目轻啜,以舌尖感受茶的甘冽和回韵,微苦后甘。
入秋的茶树叶脉粗大,不若早春的嫩芽,炒制成茶有种荒野大漠的粗犷,有点涩口,有点苦,但在口中含转一下,一股醇香冲了出来,使茶汤多了一丝古朴味。
春茶清香甘甜,夏茶雅致回甘,秋茶沉厚味浓,不论哪一个时节制出的茶叶,都有它独特的风味,教人爱不释手,即使是佛也下凡来,不肯日曰阿弥陀佛。
啊!起风了。
风吹起丝丝发丝,如瀑似云,黑亮得足以监人,李亚男面色凝重的低下头,手中拿着一块小方块,用雕刀细细的刻出纹路,她的手很稳,刻划出脑海中形形色色的图样。
“老和尚,你别吵了,刻坏了要你负责。”乱什么乱,她好得很,和尚、道士才是危言耸听的乱源。
“呵呵,听你的语气心浮气躁,肯定心里有事,你静不下心,所以来找老和尚沉淀心情。”小姑娘长大了,也有她不得不面对的烦恼,人生在世岂能无忧。
李亚男停下动作,抬头看了悟了大师一眼。“老和尚,你有一百多岁了吧,其实你是妖精变的。”
“老衲今年七十七。”离百岁大限还远得很,人生七十才开始,他也才过了七年。
“你什么时候圆寂?”都一大把年纪了,恐怕活不长。
他不恼不怒,无惊无喜的品着茶汤。“该死的时候总会死,老衲还能活到看小友的儿子娶媳妇。”
李亚男一听,眉毛、眼睛、鼻子全皱在一块。“你活这么久不累吗?徒子徒孙一个个比你早登西天极乐,被留下来的人会很寂寞,每天看着那些走来走去的光头小和尚都觉得面目可憎。”
“我有佛祖。”佛在心中坐,心存常乐。
她鼻头一拧,轻哼一声,“泥塑的塑像能陪你多久?而且它不会普降甘霖,不会走下神坛跟你说我佛慈悲。”佛祖悟道去了,不管人间红尘事。
“所以说小友你着相了,佛祖无所不在,就看你肯不肯相信。”她想得太多,要得太多,却从不停下来想一想她真正要的是什么。
人老了难免回想过去,和尚也一样,他犹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时,她大约七、八岁,寺外下着大雨,她浑身湿答答地走进寺里,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问道:“佛祖在哪里?世上可有神?人死了该往何处去?”
他指着她胸口说:“佛祖在这里。”
小姑娘冷嗤一声,“和尚骗人,不老实,真有佛祖把袖叫出来见个面,袖能让外面的雨即刻停了我就信。”
那一天,下了一夜的雨,小姑娘的家人找来了,带她回家,雨还是继续下着,让他也怀疑世间是否真有佛祖。
从那天起,她就成了他的小友,时时考验他的佛心,她就像上天派来磨练他心志的使者,让他更坚定向佛。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我还想着你登天的那一日,千万千万要留下遗言,交代你的徒子徒孙要把那几棵茶树留给我。”无利不赶早,她垂涎那几棵茶树己有多年。
世事无常,谁何时会死没个定数,前儿个还在她眼前走动的乳娘,过了一夜就不动了,她在睡梦中去得平静,人还不到四十三岁呢,比老和尚还年轻,这让她有点无法接受,人怎么能说去就去了呢?好歹留下话来,把后事交代清楚了再走。
因此她想到了老和尚,那一脸的褶子肯定很老了,若有人该寿终正寝也该是他走在前头,她不赶紧把百年茶树定下来就来不及了,顶多每年揉茶时在他坟头奉上一杯清茶。
李亚男不喜欢生离死别,她觉得太悲伤,老和尚是她除了家人以外唯一放在心上的“亲人”,她想提早告别,免得那一天到来她会承受不住。
“小友,它们已经是你的了。”寺里的僧人有谁不知她是茶树的主人,她每年捐赠的香油钱有数千两。
她还是不满意。“没有一纸契书或遗书为证,谁晓得你百年后的和尚徒儿会不会出尔反尔。”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连和尚也信不过?”小友的防心不是一般的重。
“你也说出家人,有个‘人’在就当不了神,人性是自私的,无可捉摸,当你以为你了解了这个人,可他转眼间又变成另一种面貌,让人很是苦恼。”镜中花,水中月,竭尽一生心力也碰不着。
“小友为感情事烦恼?”小姑娘的心事啊,无疑是自找的。
李亚男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差点弓着背跳起来,她龇牙咧嘴的道:“老和尚别像得道高僧般神神叨叨的,你不适合当神棍,我就是脑子里转的事多,一时想不明白而已。”
悟了大师笑着继续泡茶,眼神充满柔和的睿光。“听说老衲便是得道高僧,皇上老儿来请也能云游去,神神叨叨的神棍老柄做不了,倒能一解你心中的迷惑。”
“我不听,别说教。”她任性地摇着头,手里锋利的雕刀再次刻起方形的木块。
“其实你逃避的是你自己。”人过不了自己的坎,她就是想得太多才犹豫不决,要得太多反而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
“我很好。”她能吃、能睡,能让大哥认真的读书,弟弟不再顽皮,而且她娘现在忙着兄长的婚事,暂时忘了招赘一事,她更是乐得清松。
“你若是真的很好,就不会面露愁色,想着该如何逃避。”她很聪明,但太过聪明的人往往会陷入自设的迷雾中,走不出来。
“嗟!老和尚还会看相。”不如出去摆个算命摊子。
“你的心不相信自己,因为自恃眼力过人的你看不清你最熟悉的人。”太过熟稔反而失去距离,无法以平常心看李亚男心口一跳,显得烦躁,一片片木屑飞落在地,如同她纷乱的心。“老和尚,我看不懂他。”
“那是小友害怕了。”人不可能全无恐惧,只看隐藏得好不好,世人皆无惧了,世上无菩萨。
“害怕?”她不解的眨眨眼。
“你怕信任错了人,对方用你的信任伤害了你。”她的结结得很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老和尚确实一语中的,她的确不想将信任交付给曾经背弃她的人。“做人好辛苦。”
看她端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说出这么沧桑的话,悟了大师被她逗乐了。“小友,以你今日的成就,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李亚男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不够多,她还可以再努力一点,让别人伤害不了她。
曾经,她非常相信说要保护她一生一世的秀逸少年,他说只要有他在,谁也伤不了她,可是他的话言犹在耳,他便成为他口中伤害她的那个人。
李亚男的身子无恙,她伤的是心,怎么也想不到最亲近的人竟是最狠心的人,她一脸错愕地看向那双推她的手,心里很希望不是他,他的这一推,摧毁了她对人性的信任。
自此以后,她想要变强,掌控一切她能掌控的事,年仅九岁就跟着叔叔进出当铺,每一件典当品都要本人签字画押,捺下指纹,白纸黑字写明活当、死当,何时典当,金额多少,赎回期限,赎金为几……有契书在手就由不得抵赖,她连典当品都画成图形以供对照,做成册子好方便翻阅,防小人用。
李亚男越想越心烦,索性不想了,话锋一转,“老和尚,你之前给我的丹药再给我几颗。”不拿白不拿,不用钱的她拿得毫不心虚。
“几颗?!”悟了大师不可置信的瞪大眼。
“反正你又用不着,得道高僧有神佛庇佑。”药放太久了应该也会过期吧,她是在帮他行善积德。
“得道高僧也是凡身肉躯,同样有生老病死。”她不会以为他是金身菩萨,百病不侵吧?
“老和尚,你也着相了,不过几颗药丸子,没了再做就是,瞧你和我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你的佛呢?和尚都俗了。”佛门中人不该记挂身外物。
闻言,他笑得有点虚。“那是老衲用了三百多种药材炼制三年才炼出的丹药,总共只有五颗,一颗赠人,两颗给了你……”正确说法是被她硬抢了去。
“那不是还有两颗吗?都给我吧。”李亚男要得蛮横,理直气壮。
“小友,做人不可太贪心。”贪得无厌会被佛祖惩罚。
“你去找仁恩堂的大少爷讨吧,那两颗药我用在他身上了,让他用药材来抵。”不干她的事。
悟了大师了悟的双手一合掌,“阿弥陀佛,原来小友用于救人。”
“所以好人有好报,我做了好事你就得补我两颗,不然以后见死不救。”
“小友……”他失笑。
“给不给?”一句话。
“小友打劫老衲天理难容。”
李亚男不在意的甩头。“不容就不容,天也是不讲道理的,瞧我这般温雅贤淑,偏偏被冠上桐城第一悍妇的称号,你说我冤不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只是凶了点,又没祸害别人,凭什么叫我焊妇,满街的泼妇还少吗?”
“噗哧!”一声轻笑幽幽传来。
“谁?”她警戒的左看右看。
悟了大师的禅房不在天顶寺里,而是在寺庙后方隔了一座梅林的小山丘上,他结庐独居,从不见外客,仅有一、两名小和尚负责洒扫,送来斋饭,很少人知道他的居处,且梅林广阔,占据半座山头,来回一趟约三个时辰,平日不会有人穿越梅林来到后山,打扰他的清修。
不过若直接从后山上来,那就省去一大半距离,有条小径能够从山脚直通悟了大师的居所,只是这条小径很隐密,连住在附近的樵夫也不晓得,是李亚男的专用通道,悟了大师会定期派人清理杂草。
他这小友可是很凶悍,怎能让她被野草割伤。
“小小,你来找大师泡茶怎么不喊上我一声?我也想聆听大师的无上佛法,使我闭塞的心房得到开悟。”
这声音、这声音……“孙子逸,你太不要脸了,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你未免太阴魂不散了。”她躲他都躲到寺庙了,他居然还找得到她。
“你瞧,我和你的缘分多深,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真是心有灵犀。”一道白影轻纵,翩若修竹的身影迎风而落,山风吹起他一身白衣,仙姿玉骨般的人儿在眼前。
李亚男很想唾弃,能把恶心话说得这么圆滑的只有他一人。“老和尚,赶他走,你不欢迎他。”孙子逸就不能让她安静一会儿吗?
“小友,来者就是有缘,老衲己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红尘中。”佛度有缘人,他是和尚,不是看门狗,赶人的事他做不来。
“放你的……撇撇条条,你不在红尘中,那你在哪里?只要你还吃五谷杂粮,你就脱不了红尘俗事,还三界呢!
你飞升给我瞧瞧,等你背后瑞光万千我送你升天。”成佛有那么简单吗?
“小友呀,你孽障太深。”小姑娘火气真大,大概是遇到天生的对手了,难免心浮气躁。
李亚男冷嗤,“我的孽障不就站在你面前吗?你是得道高僧,还不快快收了他,压在五指山下。”
“小小,你就别为难大师了,哪有五指山,你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压倒我。”他很弱的。
谁说没有,孙猴子就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后来跟着他昏庸又碎念的唐僧师父西天取经去。
“滚!滚远点。”他靠她太近了。
“滚不动。”他不是猪,猪才在泥里打滚。
“孙子逸,你的脸皮能厚到什么程度?”她用刀子刮下一层还有一层,再刮,厚厚的脸皮还在。
孙子逸从善如流的接过悟了大师倒给他的茶汤。“你想有多厚就有多厚,脸皮不厚追不上心上人。”
李亚男剥壳鸡蛋般光滑的脸面上浮现播播红晕。“那你去追呀!整天在我身边绕是什么意思?我可变不出一个心上人给你。”
孙子逸笑眼一睨,柔情似水。“你就是我的心上人,我不跟着你转还能跟着谁?这年头要娶个娘子不容易。”
“我要招赘的。”
“所以我正在努力说服丈母娘打消招赘的念头,有大好前途的女婿就在前头,舍我其谁。”她这道墙太难爬了,心防太多,他只好从其他人那儿下手。
“我娘不是你的丈母娘,不要乱喊!”
李亚男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胡搅蛮缠,从那天到天顶寺上香后,孙子逸就像背后灵,如影随形的跟在她身边不远处,含情脉脉的望着她。
胭脂红糕饼铺开张了,果然如她所料的盛况空前,每一种糕点一推出很快地就被抢购一空,她们三个合伙人赚得荷包满满,才一个多月就进帐四、五千两,但是有个可耻的人居然走进专供女子使用的包厢,一坐就是一晌午,每种糕饼他都尝过一遍,还喝了好几壶花茶、水果茶,一个大男人吃了那么多的甜食难道不腻胃?
他甚至主动上门送礼,给她爹京城才有的青花瓷鼻烟壶,送她娘难得一见的春兰色蜀锦、“天宫巧”的胭脂,再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把两人哄得晕陶陶。
最后他连当铺也不放过,硬说她收了他孙家的长媳信物,典当一两的狻猊玉佩,他的当票上有她盖的私章。
这也说得通?
可他不赎回,她真能卖了人家的家传物吗?想想都头痛,彷佛掉入他挖好的坑里,怎么也爬不出来。
“瞧,你都承认了,偏是心口不一,小小,你真是淘气。”
孙子逸笑着朝她鼻头一点,差点把她气得炸毛。
“承认什么?”她好想咬他,牙口好痒。
孙子逸云播风轻的一笑。“承认你娘是我丈母娘。”
哟,陷阱,他挖洞坑她!李亚男恨得牙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