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过奖了。”
“唉,早上的事情,弟妹怕是也知道了吧?”
“丫头们来说过。”
“是嫂嫂我思虑不够周详,给弟妹添麻烦了。”原本想说已经在别院,不用早起跟公婆请安,能睡晚一点,没想到第一天就搞了这一出,吓得她也不敢睡了,赶紧梳洗便过来,杜雨胜是个孤女,不足为惧,但六叔却是个惹不起的。
因为年纪小,公婆都很宠爱,就连已经有世子名号的大伯对这小弟也十分喜欢。
她说要来避暑,带上侄女陪伴,婆婆允许,已经是给她面子,但若在碧玉别院惹得六叔不快,那回到大将军府,婆婆肯定不会给她面子了。
原本她也想得很好,把鹊儿带来陪六叔,六叔开心,鹊儿开心,皆大欢喜,可没想到六叔不开心,鹊儿就更不开心了,昨天杜雨胜已经算给了余地,她怎知鹊儿没学乖,一大早又跑过去,那不是讨打嘛,如果杜雨胜回府后禀明婆婆这事,就算有个侧妃姊姊,那板子也还是会拍上去的,侍妾没有丈夫跟主母允许到处跑,不打以后人人都不听话了。
再者就是,府里可能这两年便会分家,这风口浪尖上,一点点失误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夫君是庶出,能拿到的本来就有限,她要是因为这事惹了公婆心烦,恐怕分到的就更有限了,所以她只能尽快过来,给杜雨胜赔不是。
六叔不是会记恨的人,只要杜雨胜回府后别加油添醋,这事基本上还是可以盖过去的。
“我已经骂过她了,弟妹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也别跟嫂嫂计较,是嫂嫂糊涂。”
“哪的话,二嫂也是一片好心,我懂得,二嫂放心吧,我的丫头从来不多话的,二嫂把自己的人管好便行,公公婆婆年纪都大了,又何必给他们添堵呢。”
江氏闻言松了一口气,“谢谢弟妹了。”她又说了一阵才离开。
凉夏一脸同情说,“二奶奶也真可怜,摊上这样的侄女儿,下次不知道又要跟谁道歉去了。”
“那不叫可怜,那叫风险,就像做生意一样,有赚有陪,她原本以为带江姨娘来是笔好生意,能讨得华定月欢心,可没想到华定月却不想见到江姨娘,说白了,她没有做生意的命,当年不是也有几户人家跟江家提亲,她宁愿嫁给豪门庶子,也不愿嫁给门第稍差的嫡子,现在想来,肯定后悔,大将军府又怎么样,一旦分了家,最多也就是给个三进院子,几个奴仆,外加一些现银,好东西怎么样也轮不到他们,但若是嫡子正妻就不用烦恼这些事情了。”
杜雨胜顿了顿又道,“不过说这些都于事无补,要靠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不是不行,但好人家的饭碗可也没那样好端,看苏姨娘陆姨娘虽然吃着山珍海味,穿上绫罗绸缎,从伺候人变成让人伺候,可是,一年内真心笑出来恐怕也没几次,受宠的日子也没多久,江姨娘便入门分宠,六爷十天半个月想起她们一次便已经是大恩,那种日子我看了都可怜,你们也都记得了,与其当个高门妾室,不如当个寒门正妻,一夫一妻,彼此真心相待,一起养儿育女,那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在碧玉别院又过了十余日,华定月终于决定他的脚好了,可以回大将军府。
对于这个宣布,杜雨胜当然是举双手赞成——张进信上说看到两间铺子不错,可是碧玉别院离得太远,她无法亲自去看,若回到大将军府那就太好了,半天就可来回,若是她看得喜欢,秋天时她就要开第一间胭脂水粉铺,大赚女人钱。
在碧玉别院住了快一个月,要离开时打包自然是浩大工程,只不过再浩大,也是下人的浩大,杜雨胜自然是闲得很。
想想以后应该也没机会再来碧玉湖了,便想趁着离开之前再去看一眼。
碧玉湖真的美,很有中国诗词中的山水意境,位在半山腰,夏天也不会热,如果华家肯卖,将来等她存够钱,还真想把这买下来……
“夫人果然在这里。”
杜雨胜一笑,“果然?”
华定月慢慢走过来,“上次见到夫人在这作画,便想夫人肯定是喜欢碧玉湖的景致。”
暖春跟凉夏早早斟了茶,识相的退到几尺外。
“这湖这么美,谁不喜欢。”等她买下来,一定要放艘船在湖里,再买个琴娘,到时候游湖听曲,让暖春给她马杀鸡,光想就很美好。
“夫人若喜欢,以后我可常陪夫人来这。”
杜雨胜笑了笑,“夫君倒是有空。”
男人坐下,没急着喝茶,把手中的东西放在石桌上,是个小木盒,“夫人收下吧。”
杜雨胜来到这世界已经六年,接触的都是货运商物,已经有一些眼力,这木盒不过是普通硬木,做工一般,不是什么上品,但胜在坚固,加上七环扣,即便是跟铁器碰撞也不易碎裂,适合用在快马急送。
若是华定月拿出的是繁雕檀木盒,她可能连问的兴致都没有,那种盒子不是装步摇就是装玉器,没啥好问,但这硬木盒外头伤痕不少,可见运得很急,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送我的吗?”
“不能说是送你的,打开看看便知道。”
盒子扣得很紧,但自然是难不倒她,稍微看了一下,便解开了用来固定的七环扣。
木盒不过手掌大小,里面只一个小布包,大抵是怕布包松开,中间再缠了一圈麻绳。
杜雨胜又费了一番功夫,这才打开布包,里面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块铜片。
铜片已经很旧了,上面有不少锈蚀痕迹,可还是让杜雨胜一阵刺眼。
上面只有简单六个字:杜风胜,临将府。
杜雨胜摸着那铜片的名字,许久,才低声道,“你什么时候派人出去的?”
“你跟我说的那日,我便命人去了。”
杜雨胜跟这位哥哥其实没见过面,差了八岁的兄妹,她落水前,他已经出发走险货,说实话,两人是未曾见过,只是,她既然承广这个杜雨胜的身恩,又让杜福夫妻呵护数年,那么,杜风胜就是她的哥哥,为了那个杜雨胜,为了让杜福夫妻瞑目,她都想找到他,他若活着,她会照顾他,他若不在,那么也要入土为安。
而且她有一种感觉,这个身体还是带着原先那个杜雨胜的感情——这两三年,她真的就是很想找到杜风胜,而此刻,她很想哭。
“遗骨我已经命人放入你家的墓室,但不知道你打算上名就好,还是要大办,所以名字还没刻上,等你决定好了,再跟我说一声便行。”
“我再想想。”
“好。”华定月道,“反正不急。”
杜雨胜又看了铜片一会,才慢慢放回布包,绑上麻绳,接着放入硬木,最后亲自上了七环扣,双手拿着,内心其实很感伤——前一世,有家人跟没家人差不多,虽然是生在民主年代,可是父母异样的重男轻女,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弟弟做什么都是对的。
弟弟不爱上学,偶尔会耍赖不肯去学校,母亲拗不过便同意了,但荒谬的是也不准她去了,因为弟弟一个人在家会无聊,要她陪弟弟玩,弟弟国小毕业的礼物是出国,国中毕业的礼物是欧洲旅游,高中有电脑,有手机,还开始玩单眼,可是,她从小到大,什么都没有,连要求父母买必需品都会被骂。
弟弟二十岁就开六十万的车,家里不缺钱,可是父母却吝啬她的学费,她从高一开始就申请学贷,父母对她没好过,弟弟自然有样学样,对她颐指气使,好像她是杜家的女佣一样,若不是她跟父母的确长得像,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抱来的。
大学毕业后她就从家里搬出,四季的升迁管道很好,工作渐入佳境,弟弟退伍后却始终找不到工作,父母便要她在四季饭店给弟弟安排一个职位,讲得简单,“工作时间不要太长,弟弟电脑那些也做不来,对了,弟弟说不要跟客人接触,一个月有四万,这样就可以了”。
杜雨胜真的觉得自己弟弟的智商没救了,做不了内勤,也做不了外勤,工时不能太长,还要一个月四万,有这么好的工作她自己来就好了啊,哪用现在这么辛苦——要能看报表,要能开会,要能应付客人,还要负责安定餐饮部工作人员的情绪,下班也得开着手机,她这么多功能一个月也才拿四万六。
父母后来见迟迟没下文,每天打电话烦她,奇怪的是,他们明明也知道没有那种工作,却还是要她想办法,尤其在她升任总监后,爸妈好像以为四季饭店是她开的一样,开口闭口就要她弄一个四万块的职务出来。
在准备跨年的时候,她心情是很沮丧的,父母没把她当女儿,弟弟没把她当姊姊,田彦彬又只顾着徐玉娜的马桶不通,跟她最亲密的几个人,似乎都没人顾虑到她的感受,那种寂寞压得她喘不过气,所以当她来到这世界,惊慌归惊慌,但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终于彻底逃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补偿她,前生,她被爸妈嫌得要死,但这一世,却饱受疼爱,连没见过面的哥哥也是对她很好……
杜雨胜心中感触交集,话便没能忍住,“我十二岁的时候,生过一次大病,哥哥便是在我昏迷时出发走险货,爹爹说,哥哥原本想等我醒的,可是,总不能要大伙等他一个,我又不晓得什么时候会睁眼,所以还是如期出发,虽然在外地,可是信件却没少过,每次写信都是问我身体如何,要好好保重,偶尔还会捎上一些小玩具,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可是,我知道哥哥挂念着我。”
杜雨胜双手紧紧握住盒子,“爹娘临走前只挂念两件事情,儿子怎么了,女儿怎么办——等我回临将府,我可以跟爹娘说,儿子回来了,女儿很好,我希望他们放心。”
华定月摸摸她的头,安抚似的,“爹娘很疼你吧!”
“嗯,都说女儿是赔钱货,可爹娘把我当成掌上明珠,爹爹每日回家,便是从外头一路喊着乖女儿、乖女儿的进来,娘更不用说,家里养得起绣娘,可她还是一针一线缝制我的衣服鞋袜,我爱拨算盘,不爱刺绣,喜欢画画,不读女诫,她也都随我,开饭时,爹娘总把好吃的往我碗里放,后来,大老爷过世,新老爷赶我们一家出来,爹爹便在海港给其他商船的老板点货讲价,有时船忙,我便去当帮手,海港本来就有不少算盘娘子,因此女子出现在海港,并不算奇特,也没人会多看。”
华定月微笑说,“你的讲价能力便是在海港训练出来的?”
“嗯。”杜雨胜点头,“在南方海港,除了杜家商船之外,能与之抗衡的就是安家商船,安家的大爷在海港见了我,跟爹爹出价一千两,想买我为妾,直出到一万两,爹爹也不肯,爹爹说,他把我养大,可不是为了让我去给人为妾,让人糟蹋的,有人跟爹爹说,那多少人求之不得啊,安大爷年纪虽然大,但正因为年纪大,肯定疼爱新姨娘,何况,把丫头卖了,那钱就可以去找儿子了,你猜我爹爹怎么回?他说,都两年过去,儿子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心里有数,不需要为了无法改变的事实毁了女儿一辈子,他只希望女儿嫁个好人家,至于找儿子的事,他自己会想办法。”
“重男轻女是人之常情,你爹能这样想,真了不起。”
“我爹娘,是最棒的爹娘。”
虽然说,时间有点短,只有四年缘分,但她已经很感谢了,终于知道有家人的感觉,终于知道,被人放在心里是什么感觉。
不是名门千金,却更胜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