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床上半倚着枕头翻阅着医学专刊的夏遴君,接到盛颖熙的电话,顺手将专刊阖上。
“……有,我有空。是吗?那半个小时后见。”结束通话后,裹着合身手工西裤的长腿从床上跨了下来,踩在厚毛地毡上。
对着镜子将敞开的衬衫扣子扣好,随意穿上外套。镜子中的男人长相斯文有型,是让人能在第一眼留下好印象的人。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只要被他一凝视,少有女人不脸红心跳的。
夏遴君十分高姚,一身简洁的手工西服,将原本瘦高的身材衬得更加修长。
又端详了一下仪容,大致上没问题后,拿起车钥匙就下楼。
夏母原本看着珠宝目录,丈夫的寿辰快到了,她正在找一款可以搭新做旗袍的翡翠项链,一抬起头正好看见儿子下楼。“遴君,过来一下。”
“妈,我有点事。”
瞧儿子拿着车钥匙似乎打算出门的样子。“林嫂,给少爷准备一杯咖啡。”
“不用了,林妈。我马上要出门了。”
“过来一下。”
看着桌上放了几张相片,夏遴君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我半小时后和颖熙有约,许久不见了,我不想迟到。”
夏母横他一眼,明显的看到了他眼底的抗拒,八成也知道她叫住他是为了什么事了,干脆直接切入主题。
“这几位小姐都是相貌出众的大家闺秀,你爸爸突然倒下后,你学有专精,不打算接手夏氏,反正还有你弟弟择彦,我也正努力说服你爸爸。可……婚事不能再拖了!”儿子是个出色的整形医生,他一向有自己的计划,但偏偏他老爸就是看不开。
“我还不打算结婚。”
“你三十二了,现在不打算,到什么时候才打算?”夏母有些生气的看着他。
“海菲走了一年多了,她不会喜欢看你这样的!”杨海菲是儿子医学院的学妹,两人交往了两年,是个善解人意又温柔的女孩,可惜一场车祸,如今天人永隔。
海菲死了不但儿子伤心,连她都难过了好久。可日子还是得过!
“……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但我拒绝相亲,不喜欢那种被安排的感觉。”虽然他是个温和的人,可一旦坚持的事,他比谁都固执。“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出门夏母站了起来,随手把相片塞给他。“只看一眼不会少块肉,你要不带着,否则今天休想出门!”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
夏遴君无奈,只得把相片带上车去。可一上车,他立即不爽的把相片往置物箱一放。那些相片他看都不想看,不就是一些相貌出众、拥有好的家世背景的千金女吗?
这样的女人不要,他要什么?
说真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像他和海菲交往,自然而然,毫不勉强。也许……他要的是一种命定的感觉吧!一种心动,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这女人是他要的!
颖熙就曾笑他,说他比女人更不切实际!可他还是遇到了海菲。
车子转出了别墅区不久,夏遴君戴上耳机,打算先打个电话给盛颖熙,说他会迟到个十五分钟左右。电话才拨出,他打了方向灯要右转,冷不防发现有个人正低着头打算过马路,待他看到对方要踩下煞车时已来不及。
“啊——”
叽——砰!啪嗒……
虽然他的车速极慢,可对方还是滚上了他的引擎盖,再落地。
夏遴君惊魂甫定,也不管什么东西洒得他挡风玻璃一片狼藉,马上下车查看,忙着扶起在地上挣扎要起身的女孩。“你还好吧?”
女孩蹙着眉,表情痛苦的抬起头来。
看清楚女孩的脸,他怔住了。“海……海菲?”
厚,全身痛,真的很痛欵!“没……没事。”柳无忧勉强站起来,她担心的不是身体有没有怎样,而是人家的车有没有怎样。
摸了摸,看了看……还好还好。只可惜了她的泡面!好不容易庆祝找到工作,她今天还买了碗平常舍不得吃的那种有调理包的牛肉面欵。那唯一一块的牛肉,现在就黏在车子的雨刷上。
“那个……你的车没事,我可以走了吗?”
车没事?车子当然没事,只是她……“我带你到医院看看。”
“不用了,我没事!”她很紧张。
“不行,我觉得你还是去医院做下检查比较好。”
“我真的没事!”
“外观没事不代表没事,最好做一下核磁共振,更何况你的膝盖和手掌都破皮了。”再仔细一看,女孩就不像海菲了,是某个角度或神韵像吧?她的年纪比海菲小,个头也娇小了很多。
“核磁共振?没那么严重吧?那好贵的!”更何况她又没证件,现在医院可诈了,没证件就要押保证金,就怕病人跑了。
“安全重要还是钱重要?”
“钱。”
“……那好吧,我有个朋友在这附近开业,向他借一下地方,我帮你做简易的包扎。”
才不要!现在坏人很多,谁知道跟着他走会怎样?她是没什么钱,可她还有器官是好的。唔嗯,防人之心不可无。
口上才这么说着,夏遴君半推开的车门内传出手机响声,他走过去接起手机。
“喂,颖熙啊,对不起,遇到了一些麻烦,我会慢个一个钟头……”
还有同伙!真可怕!只是颖熙这名字在哪里听过……不对,现在可不是管“颖熙”是谁的时候。趁对方继续讲手机,柳无忧慢慢的移动……再移动……用最后一口气奋力跑进巷子里。
听到奔跑声,夏遴君回头一看,错愕的看着像后头有鬼在追似的纤细身影跑离开他。“喂,你……”
柳无忧很快地消失在巷子里。
她为什么要跑?他做了什么吗?夏遴君一脸莫名其妙。
一家手艺精湛、名人常推荐的日本料理店里。
“我长得像猎犬吗?要不那女的干啥跑得那么快?”夏遴君同盛颖熙聊起一个半小时前的事,还是很纳闷。
听完好友迟到的理由,盛颖熙也忍俊不住的笑了。“你有跟人家要电话号码,或释放什么暧昧讯息吗?”
“就算这样,她有必要胞得这么卖命吗?”他又不会吃了她。
“你不是她的菜。不过,你真的跟她要了电话?”
“是有这个打算。”
“别告诉我,又是什么担心她伤势这种官方答案。”
“不是。”一想起那女的,夏遴君笑了。“那女孩虽然行为怪异,可是……感觉还不坏,个头娇小,还满秀气的。”
盛颖熙倒是有些讶异。有多少名门淑媛遴君都看不上眼,打从他女友意外往生后,不曾见他和谁交往,还真替他担心过。如今看来,他是走出来了。“听你这么说,还真想见那个女的。能让你看得上,想必有什么过人之处。”
夏遴君自嘲的说:“逃得特别快?”一想到那女的急着跑离他,他还是觉得很好笑。
“是你的就绝对逃不掉,一定会再见面;若不是你的,也只好放弃了。”用完餐,盛颖熙招来服务生清理桌面。
清好桌面,不久服务生奉上两杯浓茶和甜点。
看着好友捧着茶喝,夏遴君微讶说:“学生时代你最痛恨喝茶了,说那是老人家喝的东西。以前的你只喝咖啡,而且还是黑咖啡。”
“三十出头了,套句‘韩剧’用语,可以叫‘大叔’了。”盛颖熙自嘲。
“现在对咖啡还是这么痛恨?”他也想不透,咖啡原是颖熙生活中像米饭、面食一样非要不可的必需品,如今为什么会如此排斥?他高度怀疑可能和他的病有关,只是很难获得证实。
“那味道令我极度不愉快……”有时经过一些咖啡专卖店,即使他快步通过,心情多少还会受到影响。“不,仅有一次,我对咖啡……好像有那么一点好感。”
极度不愉快和好感?这是很极端的感觉吧?夏遴君疑惑,“我有点好奇。”
“之前家里来了个钟点女佣,咖啡加橙末的味道……我有点怀念,像是……曾经有人这样弄给我喝过。”
“你想起了什么吗?”
“没。其实……我连一口也没喝到。”
“为什么?”
盛颖熙把当时的情况说了,夏遴君听了忍不住大笑。
“老天!你脾气真坏,还有那女佣……哈哈……她的‘馊水说’很有创意。”
当时气炸了的事,现在想起来,也还好嘛。盛颖熙嘴角微微上扬,“也不想想我会对她怎样,还想帮我做功德!”
“通常欧巴桑都是这样的。”
“那少根筋的女人才二十来岁!”严正申明。
“咦?这么有趣的人真想见见。”
“她不在我那里做了。”
“终于因为神经太大条被你辞掉了?”夏遴君猜测。
“……”其实他曾找过她,在柳无忧不再到他那里制造麻烦的第四天。钟点女佣不再受雇对他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柳无忧的不再出现却令他感到困扰,早上七点没人叫他起床,盥洗好了也没有热腾腾的早餐可以吃。
以前的他,吃早餐不过就是维持生理机能而已。可打从柳无忧来了之后,他开始会期待——今天吃什么?
并不是她做的早餐有多特别、多美味,不可否认,她的手艺是不差,但那并不是他如此盼望的原因。
而是因为她的早餐给他一种熟悉且怀念的感觉,会让他一整天的心情都特别的好!感觉上,像是内心深处最沉重黑暗的重石变轻了,轻到……像是重石随时会被搬开似的。
而且,他喜欢每天回家看到家里有一些些不同的改变,那让他觉得原本一成下变的沉闷生活仿佛有了些不同,冷冰冰的房子开始有了生气。
他也喜欢看见她在白板上留下的申请经费明细和今日消费的发票或收据,那让他知道明天她还会出现……
自她离开之后,他才发现她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影响他,多不可思议!于是他试着找她回来,可帮佣会的人也不知道是怕惹麻烦还是怎么的,都说不知道她的住所。
他找不到她,要她自己回来是不可能的事。也许……她已经忘掉他,忘了他家里的一切,毕竟像她那种期待自己的每天都是风和日丽的人,对于他这种刮风下雨外加打雷的恶主该是首要忘记的人吧?
其实,找不回少根筋的恶仆也没什么不好,以前没有她的日子不也是这么过的吗?每次一想到她,他总是要对自己说上这么一回,但还是很想再见到她。
见盛颖熙沉默,夏遴君说:“延续先前的话题,那你呢?”
“我?”
“我有个期待能再见面的小姐,那你呢?和邱雪蔷有进展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我该和她有进展?”他笑了,啜了口茶。
“别告诉我,‘每个人’中不包含阁下在内。”
盛颖熙似笑非笑的回答,“包含进去多无趣。”
“你到美国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直陪着你,我看得出来她为你改变不少。”他和邱雪蔷、颖熙是史岱文森高中的学生,之后,他选择了约翰霍普金斯寻他的史怀哲梦,而邱雪蔷和颖熙则选择了哈佛。
高中时代的印象,邱美人是自负骄纵的,不但是邱明光纪念医院董事长千金,且是跃东集团总裁的外孙女,背景雄厚、聪明、美丽,加上年轻,这样的人很难想到自己以外的人。可经历了很多事,她和颖熙的分合,又加上年纪渐长,他看得到她为了颖熙的努力。
“我和她分手了,好多年前就分了。”
“分了一样可以复合。”
复合?是可以复合,但他没有想过。“我和她分手后,隔了几年她进公司当约聘律师,之后我们的关系改善了些,但仅止于公事上的合作。我知道近年来她一直想复合,甚至因为我生病而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可是……”
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他到底生了什么病,只知道彷佛遗忘了什么,可他为什么会长期逗留美国?为什么每个人对他的态度都小心翼翼?直到回到台湾,他仍没有解答。
“你不喜欢她?”夏遴君问出疑惑。
“我感激她。”
“她要的不会是感激,你明知道她要什么。”
“那一部份……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盛颖熙一笑。“她努力所追求的那个部份……一直是空着。可奇怪的是,当我有心让雪蔷安置在那个位置时,潜意识却一直在排斥、抗议着,像是那个位置早属于某人,那个人不在,不代表任何女人可以取而代之。
“我想……在那些我想不起来的记忆里,我可能很爱很爱一个女人,虽然雪蔷说那个女人是她,可直觉告诉我,那人不是她。”
“那你觉得是谁?”有些事只能靠颖熙自己找答案,他的大脑机制知道何时想起什么对他是最安全的,旁人最好安于旁观者的角色,别硬插手干预。
盛颖熙摇了摇头。“不知道。想起那个人对我而言……有很大的障碍。我很好奇她是谁,可又怕真的想起她的一切。”露出苦笑。“有趣吧?以我的性子,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哪来这么罗哩巴唆的考量,可唯独对于那一段,我变得畏缩婆妈。”
“你生病了,别那么勉强。”
他又啜了口渐渐变凉的茶。“是啊,你不问起,我原本都忘了这件事了。都过去,不重要了。”可当他这么想时,他的心为什么会痛?他无法给自己答案。
“也好,人都要往前看,不是?”
“……可不是。”
“等一下去哪里喝一杯?”
盛颖熙扬了扬眉,模样有些恶作剧的说:“你说呢?”
“……看来是个不得了的地方。”
真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啊!
灯红酒绿,美女如云,好一个……酒池肉林!
夏遴君第一次涉足这种“不良场所”,面对美眉的大献殷勤,还真有些不知所措。左边三个,右边两个,明明是如花似玉、身材一流的美人,可当女人比男人多时,场面就很恐怖。
好不容易拉开一位对他很感兴趣美眉的无骨柔荑,他尴尬的移靠到盛颖熙的身边,压低嗓音,“你常到这种地方小酌?”
“不常,但某些客户喜欢这里。有时适时的对症下药,这里比会议桌上,面对一群杀气腾腾的企业悍将,更容易让对方弃甲曳兵。”
夏遴君对于他的话讶然。“你带我来这里……想我弃甲曳兵?”
“帅哥,你们在讲什么悄悄话?人家也要听!”一个美眉又挨了过来。
“对嘛!”又一娇嗲的声音,令人软骨。
“很过份耶,人家也要跟你们咬耳朵——”这位的声音和身材都神似那位“杀很大”。
这个地方连说个话都会被打断。盛颖熙扔出一把大钞。“不用招呼我们了。除了之前开的酒外,再开两瓶酒,骰子比大小,喝得最多的那位,另外打赏。赏金六千起跳。”
美女们一阵欢呼,大伙儿围着另一张桌子开始厮杀,终于没人凑过来对他们毛手毛脚。
“选这种地方要你投降?”盛颖熙失笑。“这地方只会激起你扞卫的意念。”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好友,他是那种宁缺勿滥的人。若会在这种地方投降,那就不是夏遴君了。“要让你弃甲曳兵,也许那位‘很会逃’小姐胜算还大些。”
“为什么来这里?不会是带我来开眼界,见见场面的吧?”
“有个日本大客户,他性喜渔色,每回来我都会叫楚经理招待他,可昨天他一直抱怨没看到我。方才出门前,楚经理打电话给我,要我最好露个面。”
“那干么拖我下水?”
“有你我才有藉口走人呐。”
他倒忘了,依照颖熙严肃的性子,也不喜欢这种声色场合的。“那位日本客户呢?”
盛颖熙扬眉。“这家酒店每间VIP包厢都有一至两问相通的套房,方才我们进来时桌上开了不少酒,一桌子杯盘狼藉,你觉得呢?”
“……”
“放心吧,不会等太久的。”
一想到他的话中意,夏遴君突然笑了出来。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