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快来人啊——”
天方鱼肚白,一声吓得人魂飞魄散的尖叫划破了京城的静谧,几个时辰过后,尉相府世子于咋晚被人割去顶上人头的骇人消息立即传遍了整座京城。
有人说,咋晚三更天时曾见身穿黄色飞鱼服、腰间佩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夜闯尉相府;也有人说,咋晚曾见到心高气慠、行事嚣张的尉相府世子跪在地上,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求饶;亦有人说,曾经见到东厂督主的左右手毫不避嫌地步出尉相府,他们腰间系着玄铁铸造的东厂腰牌,显然是受了督主的指派而来。
无论真相如何,尉相府世子一死,京中无人胆敢议论,人人封口自危,生怕惹祸上身,下一个被割下人头的就是自己。
不多时,京中各王公贵族纷纷备齐了祝贺大礼,让一辆辆马车载着全往宫里的东殿送去。
事出必有因,皇朝中人心里有数,清楚明白尉相府世子之死,必定是因为他自己那张口无遮拦的嘴,而实情也果然是如此。
前天夜里,尉相府世子在花褛寻欢作乐时,一时酒气冲脑竟然拿东厂督主准备成亲一事当笑话消遣,当时在场的只有两名歌妓,一听他取笑东厂督主皆吓白了脸,一句话都不敢搭腔。时隔不过一日,尉相府世子便惨死府中,身首异处,死状可怕骇人。
于是,金晖皇朝中威震八方、权倾朝野的东厂威名,又一次传遍了皇朝上下。
当初东厂之所以设立,乃是为了协助帝王监督政务,而锦衣卫那时则是早已行之多年,其存在目的主要是掌控朝中各大臣的动向,以防有臣子逆乱叛变,形同皇帝的耳目,地位起然。两个机构各司其职,在宫中都拥有一定的势力,但是随着东厂督主受到皇帝的宠信,逐渐槟变成锦衣卫也听令于东厂,地位转而在东厂之下。
与此同时,皇宫内苑的某座宫殿里一处赏花亭中,两名穿着黄色官袍的锦衣卫单膝跪地,静静等候座上男子的吩咐。
男子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年纪颇轻却英气逼人,一头比墨还黑的发整齐绾起,以一顶织锦黑色官帽固定,两侧垂着朱红结穗,并饰以圆形小玉石。
有别于宫中清一色素黑的太监袍子,他身上穿着一袭红色外罩紫绸纱、高贵华美的麒麟袍,那可是皇帝亲口御赐,意义非凡。而他手里端着一杯雪莲茶,那也是只有宫中贵族才能饮用的珍稀上等茶,光是半斤便要价千两。
他的手边堆着一叠奏折,笔墨已经备妥,正等他进行“批红”——所谓批红,便是朝中各大臣将自己施政的成果与上谏之言以奏折呈上,皇帝亲自批阅后再行注解,然而近年来皇帝身子虚弱,平日光是上朝议政就已耗去大量元气,因此这事早已交由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来办。但是,就在东厂易主后,这一事就又移交到东厂的掌印太监,也就是东厂首领,被人尊称为“督主”的文承熙手上。
他统管号令让人闻风丧胆的东厂和数千名锦衣卫,金晖皇朝中恐怕无人不识这号人物,莫说是平民百姓,就连大臣贵族们也不敢得罪他。
身为皇帝最信任的亲信,文承熙年仅二十三岁,处事手段却比先前历任的督主都来得残酷无情。宫外的人大多不识他的真面貌,但关于他性子冷血、手段残忍的风声早已传遍整个皇朝,而不曾见过他的人也因此多认为他是个岁数极大、城府深沉的老人,殊不知他根本年轻又俊美。
“督主吩咐的事情,属下全都办妥了。”跪在地上的锦衣卫恭敬地抬起头,畏怯的觑着眼前俊美无俦的男子。
东厂体系庞大,内员繁多,平日多在皇宫近郊的一座隐密行宫办案,然而当今皇帝体恤文承熙必须日日进宫协助理政,因此特赏他一处偏殿,方便他在宫中走动歇息,久而久之,这座偏殿不仅充满了东厂的人,也自有一套行事规矩,宫中之人便私下将这座只有太监出入、严禁宫女靠近的偏殿称之为“东殿”。
文承熙淡淡开口,“尉相府世子的人头可已落地?”
虽是太监,可文承熙身型挺拔,嗓音也不像其他太监那样如同女人似的怪腔怪调,相反地,他的嗓音与一般男人无异,甚至更低沉醇厚。
“属下已亲眼见到世子身首异处。”锦衣卫不敢怠慢,立刻答道。
“很好。下面还有两件事让你们去办。”文承熙说着执起狼毫笔,沾了沾朱砂红墨,抽出一本奏折开始低头批阋。
“督主尽管吩咐。”
“派人盯住董家与虞家,任何风吹草动都要让我知道。”
锦衣卫闻言一愣。董家与虞家?不正是此次皇上赐婚给督主的两家?
原来前些日子正逢皇帝大寿,寿宴上一时龙心大悦,竟然主动提起要替东厂督主赐婚。太监娶宫女一般称为“对食”,历来各代皆有例子,说起来并不奇怪,但令人震惊的是皇帝并非将宫女赐给文承熙,而是要他自己择妻,就算是贵族朝官之女亦可赐婚。
即便皇帝是一时喝醉才会说出这种荒唐的话,但君无戏言,所以寿宴过后,皇帝当真降了旨,赐婚于文承熙,而文承熙也欣然接受,且一次择了两家的嫡女,便是董家与虞家。
董家是开国功勋的后代子孙,而虞家则是地位尊贵的郡王府,皇帝一听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当场便下旨赐婚,那时简直吓坏了在场所有人。
“督主是担心董虞两家会抗旨?”另一名锦衣卫大着胆子,好奇的问上一句。
握着狼毫笔的手忽然一顿,文承熙将脸从奏折中抬起,目光森冷地看向那名多话的锦衣卫。“你可知道皇宫中最不需要的,是怎样的人?”
平日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的锦衣卫,在对上文承熙慑人的双眼时,双腿竟也忍不住发起抖来。“督主息怒,是属下多嘴,属下该死。”他跪地求饶,额上已经被汗水浸湿。
“既然知道自己该死,那又何必活着?”文承熙勾唇一笑,笑意却没有染上眼底,只是冷冷盯着他。
“督主饶命!督主——”锦衣卫尾音还未落下,一道白光倏地闪过眼前,原本佩在他腰上的绣春刀已经从他颈间划过,他喘着气,双手扶住颈子,接着直挺挺的倒下来,抽搐挣扎了半晌才断气身亡。
始终跪在旁边的先前那名锦衣卫,此时后背早已湿了一片,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刀法之俐落干净与出刀速度之快,就算是宫中公认身手第一的锦衣卫指挥使恐怕也要自叹弗如。
“看见了?这就是多嘴的下场。”无视于倒卧在血泊中的尸身,文承熙手不沾血,继续伏案批红。
“属下看见了,往后绝不多嘴。”活下来的锦衣卫恐惧地将头压得更低。
“照我的吩咐交代下去,派人牢牢盯住董家与虞家,不得有误。”
“属下谨遵督主的命令,绝不会让督主失望。”锦衣卫再三叩首后,才战战兢兢的退下。
他一走,旋即有数名红衣太监上前,将赏花亭中的尸身收抬干净。
“小六子。”文承熙边批着奏折边开口。
“督主请吩咐。”总是随侍在侧的小太监立刻靠过来。
“茶凉了,换一杯。”文承熙慢悠悠地说。
“小的该死,没发现茶凉了,小的这就去帮督主重新沏过。”小六子自己掌了两下嘴,赶紧换下那杯冷掉的雪莲茶。
文承熙抬起脸,望向亭外满池出落娉婷的荷花,眼神清冷。
东厂督主要娶妻,这大概是金晖皇朝开国以来最离奇的事,他更没想过自己在决定隐藏真实身分入主东厂后还能娶妻,皇帝想弥补他的心思,未免也太过明显。
思及此,文承熙俊颜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这个督主的位置,他可是坐得越来越顺,锦衣卫听令于他,大臣贵族们惧怕他,皇子妃嫔不敢对他不敬,就连太子都要敬他三分。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帝,没人可以动他一根寒毛。
这样的日子他过得舒心惬意,只是偶尔静下来时,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空洞。
是倦了吗?文承熙凝望着满池盛开的荷花,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皇帝大寿一过,欲替东厂掌印太监赐婚的圣旨一下,朝中内外有人喜有人忧。
为此事感到欢喜的人,自然是希望能攀上这门亲事,藉由文承熙在宫中的权势趁势坐大自己。而忧心的人则是生怕敌对大臣的女儿被挑中,往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怕是一整个家族的人都跟着荣升,成为朝中一方不利于己的大势力。
偏偏,众人皆知如今随口一句话就能左右皇帝君心的人,朝中除了文承熙再无第二人,因此如果想巩固自己的地位,势必得结上这门亲,当文承熙选中董虞两家嫡长女的消息一出,大势也就差不多底定了。
这也是为什么朝中大臣纷纷送礼至东殿,又涌入董虞两家祝贺的原因,就是怕稍有怠慢日后会惹祸上身。
同郡王府一样,上董家祝贺的人很多,门槛都快被踩烂了,贺礼更是堆得多如一座小山,都快淹没了董家,但前院是欢笑祝贺声不断,后院却传出阵阵哭声。
通往后院的长廊上,一道年轻娇小的人影快步走着,一听见后院传来的哭声,她脚步不禁又加快。
符子燕一脸焦急的推开房门,快步走向董喻芳。“喻芳,我听我娘说皇上帮你赐婚了,这件事是真的吗?”
一看见亲如姊妹的手帕交,坐在床上连头发都没梳、也还没更衣的董喻芳顿时哭得更栖惨。“子燕,我该怎么办?”她痛哭的问,“皇上竟然要把我嫁给一个太监……”
符子燕在床沿坐下,握紧好友的手心疼不已,眼眶也跟着泛红了。
董家祖上是开国功勋,受祖荫庇佑,董家后代也多是朝中要臣,而身为名门嫡女,董喻芳自小便深受亲族宠爱,符子燕却是与她大不相同。
虽是侯府千金,但符子燕是妾室所生,娘亲又不得侯爷欢心,因此她这个庶女在府中并不受重视,时常被兄弟姊妹冷落欺负,两人会成为手帕交,说起来也是颇教人意外。
“喻芳,你先别哭,我都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舍不得见到好姊妹哭得这么惨,符子燕抽出帕子帮她擦拭眼泪。
“前些日子皇上大寿,宫里宴请满朝百官一同为皇上祝贺,皇上可能是喝醉了,竟说要帮东厂督主娶妻,还让他自行挑选,结果他一次挑了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郡王府的虞诗芮。”
虞诗芮?那可是郡王府上最受宠的嫡女,这个东厂督主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即便没见过这个令人闻之丧胆的东厂督主,符子燕却已下意识将他想成是阴阳怪气又色迷迷的老太监,不禁在心中将此人臭骂一通。
“你爹都不生气吗?总不会是真要把你嫁给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老太监吧?”符子燕一脸难以置信,不敢想像这么可怕的事会发生在好友身上。
“我爹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生气……”董喻芳抽抽噎噎的说。
“把女儿嫁给一个老太监,这像话吗?有什么好高兴的?”符子燕握紧粉拳,愤慨的站起身气冲冲道:“我去找你爹理论!”
自小在侯府里遭受冷眼对待,符子燕名义上虽是侯府千金,却一点也不像那些娇滴滴、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名门闺秀。平日在府中,她与下人打成一片,也深知人间疾苦,虽然知道自己地位不比那些受宠的兄弟姊妹,倒也不会因此自怜自怨。
兴许是因娘亲本来就是心性豁达之人,从小受到娘亲的教导,她的性子也开朗活钹,为了能在侯府里生存,她可是吃苦耐劳又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