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的样子,弯弯不免暗叹一声,这人一心求死。她走到榻边,一开口,就是一句让人满头雾水的话,“对不起,都是你的错。”
不过就是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完全不合作的病人终于有所反应,他转过头,微微瞪大眼睛望向她。
弯弯直勾勾与他相对,轻声解释,“如果你先遇见阎罗王,我没话说,可是你先遇见我,我就不会给你任何机会夜闯阎王殿。”
这话是说给这名病患听的,却连带鼓舞了躺在旁边的两排病患,公主敢这样说,他们一定不会死了,是啊,公主是菩萨座前的仙女,一定能够把他们给医好。
于是公主的这番话,透过家属的嘴巴流传,一个病房传过一个病房,精神力量鼓舞了病患,心理影响生理,病人们比预估的更快康复,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不过这是后话。
男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见弯弯的手一伸一缩,银针已经飞快扎在他身上数个穴位,顿时,他动弹不得,接着她对旁边的医女吩咐道:“打几盆水,先把他全身给洗干净,再熬一碗浓浓的药汤来。”
丢下指令,弯弯先领着史湘晴、凌之蔚下去吃饭,再回来时,病人已经焕然一新,连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
这些医女过去都是当宫女的,伺候人的活儿做得可上手啦,但能被她们伺候的都是贵人,这男人可是修了三百年的好福气。
弯弯坐在他身旁,拔出银针后,他又能活动了,她一边为他把脉,一边问:“为什么求死?因为前途无亮?因为手断了一截、生不如死?因为亲人离弃、活得不耐烦?还是以为本公主没有本事救活你?”问完,她眉开眼笑地望着对方。
老实说,他病得很重,再不施药,真的要说拜拜了,可大话她都呛出口了,无论如何她都要把给他救回来,不过在医治前,得先把他的心病医好,否则再好的药都是浪费。
“别白费功夫救我这个废人。”他幽幽说道,把脸转向另一侧。
弯弯缓缓点头。他认为自己是废人,所以是因为手残导至心残?
“你说废人?难道你的脑子坏了,听不懂我的话?你出现幻听幻觉,老是觉得有人在你旁边跳舞?”
她一连串怪异的问话,问得对方答不出来,错愕的表情让史湘晴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别欺负他,他是病人。”史湘晴戳了弯弯脑门一记。
“哪有欺负啦,我想弄清楚他的脑子是哪一块坏掉,怎么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就变成废人了?”
弯弯说完马上递了个眼色给史湘晴,两姊妹默契极好,史湘晴立刻接话,“你没看见他的左手断了吗?”
“什么,就这样?断了一只手就叫做废人?”
“还不严重吗?”
“哼哼,他一定没听过杨过的故事。”你一搭、我一唱,两个女人开始在病房里演起双簧。
“杨过?哦,你说的是那个断掉右臂,却仍不死心、不放弃,勤练左手刀,最后变成武林传奇的那个男人。”史湘晴对着弯弯问。
这本小说她看过,弯弯借给她看的,书名叫做《神雕侠侣》,让她数度红了眼眶。
“喂,你忘记一个重点喽。”
“什么重点?哦……他娶了小龙女,纵横江湖。”
“没错!”弯弯转头问病患,“你知道杨过吗?”
男人摇头,他不信天底下有这种人。
“你居然不知道他?他鼎鼎大名耶!好吧,既然你不知道,我就来给你说说他的生平。”弯弯开始讲故事了,“杨过是天下第一衰人,他的娘早死,他的爹爹是无恶不作的大坏蛋,最后死得悲凉凄惨。他虽然被武林盟主收养,可是自以为正派的盟主居然认为他身上流有他爹的血,给他取名过儿,好像他天生就是来犯错的。才出生呢,身上就被贴了标签,走到哪里都被人嫌……”这是她最不齿郭靖的地方,有过错的是杨康,关杨过啥屁事。
史湘晴看男人听得认真,便打岔道:“行了,你想说故事也先让他把药喝掉,这药熬上大半个时辰呢,就同情同情医女们吧,今儿个一整天已经够折腾人的,别让她们再重新熬药。”这话虽是对弯弯说的,却是在暗指不识好歹的臭男人,人家累得半死还来伺候他,该心存感激。
史湘晴与男人对视,目光坚定,男人犹豫片刻后,伸手接过药碗,一口喝干。
他想要知道杨过的故事,想要知道一个断了手臂的男人,怎么还能成为武林传奇?他只是个乞丐,弯弯却是身分尊贵的公主,但这个晚上,公主坐在乞丐床边,向他叙述一个断臂王子的故事。
古墓里的小龙女、自以为正道人士的全真派、郭靖、黄蓉……一群英雄豪杰护卫国家……
男人听得认真,同病房的病人、家属也听得认真,昏黄的烛光摇曳,把弯弯姣美的侧脸投映在墙上。
凌之蔚和史湘晴守在门边,看着看着,也忍不住看傻了,谁敢说弯弯不是菩萨座前的仙女,若不是这样的慈悲佛心,怎肯低声下气,为扭转一个乞儿的人生而努力?
史湘晴对这个好友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至于凌之蔚则在此刻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弯弯娶回家。
有人在成阳县看见左棠的消息一传至北疆,程曦骅立刻带着穆语笙南下,喃喃因为年纪实在太小,不方便一同带着他,只能先暂时请府中的婢女帮忙照顾。
这是近两年来第一个关于左棠的消息,不论真伪,他们都必须前往,虽然成阳县有瘟疫,但阻止不了他们寻人的决心。
从北疆到成阳县,会先经过京城,程曦骅几经犹豫,还是决定先回京城一趟。
表面上是探望父母,拜见皇帝,将自己对北夷的大计面禀皇上,然私心里,他希望能和弯弯见上一面。
过去不想见,却老是碰在一块儿,现在想见了,他在御书房、御花园流连多时,却始终等不到弯弯的身影。
不过他见到齐槐容,兄弟相见自然满心欣喜。
齐槐容似笑非笑地瞅着自讨苦吃的程曦骅,吊足他的胃口,才说:“弯弯在成阳。”
闻言,程曦骅像只瞬间炸了毛的猫,质问道:“她在成阳?她去那里做什么?她不知道那里有瘟疫很危险吗?一不小心就会送命,那可不是个好玩的地方,身为大哥,你不知道要阻止她吗?!”话语连珠炮似的从口中迸射而出,语毕,过了一会儿,他才惊觉自己居然一口气讲了那么多话,更糟糕的是,他居然还胆大的指责皇子?!他马上尴尬的低下头。
齐槐容也是难掩惊讶,果然……他信上写的没有夸大,弯弩果然会让他变得不像自己,难怪他会恐慌、会担心、会以为危险逼近,原来他家弯弯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啊,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得意又幸灾乐祸的笑了。
程曦骅面红耳赤,欲盖弥彰的想要解释,“我欠她一句抱歉。”
齐槐容还在笑,这回笑得满脸贼样。“你以为她会在乎一句年代久远的抱歉?”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别说当朋友的没义气,一边是妹妹,一边是好友,怎么说也是流有相同骨血的为重。
程曦骅咬牙道:“我会让她在乎的。”
他是不是可以把好友的这句话,解读为他想赢回弯弯的在乎?
好吧,虽然民智晚开,好歹也开了,希望这回他能做出正确判断、正确举止,正确地踢开凌之蔚,成为他的妹婿。
弯弯骄傲又倔强,她极力否定自己对程曦骅的感情,可那丫头是他看着长大的,一歪脖子,他就晓得她存上坏念头,一扁嘴,他便知道她委屈了,她若是云淡风轻,他会相信她对
曦骅已然放下,她越是否认,他便越清楚,这个执拗的丫头把曦骅藏在心里藏得有多深。
起初程曦骅来信,他只是想测试妹妹的反应,便把信交给妹妹,她看得很认真,然后找书、找资料,整理出意见,写在纸上交给他,他看完,再转写给曦骅,曦骅下回来信,便告诉自己,他采用了信里哪些点子,做出什么成效,于是他又把信转到妹妹手上,她乐了,然后又看得认真,再找书、找资料,再次汇整。
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为了弯弯,他和曦骅的信通得更认真,因为在书信往返间,他看见弯弯的快乐。
我是因为成就而快乐,与程曦骅无关。
如果她不要欲盖弥彰的补充这一句,也许他会相信她的行为和程曦骅完全无关,所以他很清楚,师兄师妹的故事只能阻止她的理智,却无法阻止她的感情。
于是他转而测试程曦骅,从一年前开始,他把弯弯的信笺夹带在给曦骅的信里,娟秀的字迹,他相信曦骅猜得出是谁的手笔,结论是——他并没有因为建议出自弯弯而不用。
弯弯的意见让他立下不少功劳,他托人把战利品送给自己,里面总会夹带一箱北疆的药材、佩饰,那么女孩子的东西,只会是送给弯弯的,但他并没有把那些东西交给妹妹,他担心希望之后又引来失望,直到他那封关键的信寄来。
当年插手的人太多,坏了事,如今他只打算在旁观望,但愿这次,他们之间能结出好果子。
齐槐容语重心长的道:“弯弯是我的亲妹妹,你是我的好友,也是大齐的栋梁,希望这次你别再伤害她,否则我不介意因私废公,废了大齐王朝的梁柱。”
程曦骅浓墨的双眉微扬,齐槐容从未对他说过重话,这是下定决心,站在自己这边了,还给自己警告来了,于是他郑重点头,保证道:“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视,齐槐容眼里有期盼,而程曦骅眼里自信满满,向来,他想要的东西,都会成功到手。
两人都没有明说,却已经了解彼此的心意。
拍拍他的肩,齐槐容说:“柏容也在那儿,有需要的话,让他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程曦骅冋拍他的肩头,转头,大步离去。
程曦骅和穆语笙一出京城,就马不歇蹄直奔往成阳,但任他们再拚命赶路,抵达成阳县时,城门已落钥,两人只好在城外寻个小饭馆休息一夜。
从疫情爆发之后,成阳就只准进、不准出,倘若弯弯控制不住疫情,便意味着他们进去之后就出不来了,要是如此……
穆语笙放下碗筷,踌躇的问:“师兄,如果北疆战事兴起,你困在成阳,会不会延宕军情?”
“别担心这种不会发生的事。”
他全盘考虑过了,他不走,北夷不会觉得有机可乘,他们不连袂动手,他就没办法再斩杀几个王子,顺势把达西布推上王位。
探子曾传回消息,北夷的老国王的身子越来越弱,他毕生梦想是占领大齐国土,现下他离开北疆,这么好的机会,北夷应该不会傻得不知道利用。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真有如果,那道城墙怎可能关得住自己,除非他也身染疫病。
见师兄说得笃定,穆语笙这才试探道:“师兄,我在京城里听到许多玫容公主的传奇。”
“是吗?”想起弯弯,他的眉头也跟着弯弯,这丫头真是好样儿的,短短两年,她不但挽救了自己的名声,还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传奇人物。
“师兄想听吗?”她带着期盼,望向师兄。
她会提及此事,是因为传奇之中还夹杂了一段小话,话说两年前师兄回京,公主曾经看上师兄,想招他为驸马,可惜两人有缘无分,此事不了了之。
两年前,正是她怀上喃喃的时候,那时她身子重没办法进京,是师兄陪同程将军、程夫人回京,并且替自己寻访左棠。
她不信师兄会像那些肤浅的京城权贵,认为公主行医败坏德性,不愿与之联姻,所以理由到底是什么?
“说。”
见师兄不排斥,穆语笙露出一抹浅笑,顿时,饭馆里的客人看得痴了,天底下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御史梁大人从头到尾都非常反对公主行医,他说倘若大齐女子群起仿效,那么妇德何在?奏折一本一本往上呈,皇上不理会,他还倚老卖老,一头撞在柱子上,想要死谏,就是要逼皇上阻止公主行医。”
程曦骅蹙紧了浓眉,竟有此等冥顽不灵之人?他还以为有齐槐容在,那些风波很快就会平息,当初离京时,他还留下十名隐卫,让他们帮着槐容办这件事,没想到……即使舆论倒向弯弯,还是阻止不了榆木老头的偏见。
“后来呢?”
“梁大人三代单传,他的儿子短命,白发人送黑发人,于是他悉心教导唯一孙子,把所有的希望全放在梁琛身上。梁琛也是个人才,十八岁就考上二甲进士,眼看着就要成木成梁,没想到竟生起怪病,缠绵病榻,京城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大夫全让他延请到家里,可越治,梁琛的身子越弱。
“家里的夫人、老夫人都哀求他去请公主治病,可才多久之前,他义正辞严死谏皇上,绝不能让公主的丧德败行荼害大齐妇孺,现在又要厚着脸皮求公主治病,让他的老脸往哪里挂?他不肯,家里的老夫人为此闹着要上吊……”
他忍不住失笑,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吗?
“谁知道公主不请自来,把梁琛给救活了,梁大人羞愧难当,背上荆棘上殿,说是要负荆请罪,想请公主鞭他三百下。皇上也是有趣,还真的让人到后宫把公主给请来,没想到公主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把梁大人扶起来,说道:“我把老人家打坏了,还得腾出手去救,那不是折腾自己吗?”就这么一句话,让梁大人羞愧得真想当场挖个洞往里头钻。
“那天,公主对百官言道:“我能明白大家的愤慨,许多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改变,可是请大家想想,如果老祖宗所言都是正确的、不能违逆的,那么勤有功、嬉无益,为什么各位大人还在京城各饭馆酒肆流连?祖宗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什么学子要挑灯夜读?
“规矩是人定的,自然要由人们来改,如果各位大人还是认为身为公主不该行医,今日便开口言明,明日起我便不再替人治病,免得父皇要为各位的折子伤透脑筋。身为女儿、不能为父皇分忧已是不孝,还造成父皇困扰……我心里过意不去。””
程曦骅眼底的欣赏更深,这丫头兵书读透了,以退为进,攻心为上,梁大人之事方过,谁晓得哪天会轮到自己头上?何况若是此刻反对,弯弯真的收手,哪天万一谁家有人生病,却求不来公主救治,所有的埋怨罪孽都要一肩承担呐,朝堂大臣一个比一个狡狯,哪会做这种自断生路之事。
“这下子,没有人敢反对了吧。”他的弯弯……真聪慧,呵,是啊,在他心里已经认定她是属于他的了。
“当然,都说公主是菩萨座前的仙女,谁敢说不,菩萨佛手一点,家里马上有人生病,还求不到公主出手,那才叫一个冤呢。”
看来弯弯忙得很,行医、制药,还要应付他的信……
两年了,不知道她变成怎样?想着即将到来的会面,他的心情难掩雀跃,却又忍不住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