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醒端来一盘刚出蒸笼的芝麻包,唤醒正挨在桌边,军得频频点头打瞌睡的再莱,心疼不已地瞧着她小脸上摭掩不住的疲惫。
“今晚别守着我了,你好好睡。”就算再敬业,也总该有个底线,这点她师门的人没有教过她吗?
“可是……”再莱嘴里还塞着半颗包子,爱困地抬起头。
“你累了,需要休息。”他不容置疑地道,看着她的眼说出她心中的紧箍咒“听话。”
从小到大就被教导要听话的再莱,当下也不敢再反驳什么,胡礼填饱肚子后就打起了呵欠,眼皮也直直地往下掉。
“这个你留着吃……”她在顾醒送她去睡觉前,自怀中模出一颗藏起来的包子塞给他。
“去睡吧。”不吃凡间食物的顾醒也没提醒她,只是收下了那颗犹带温热的小包子,就将她推向她专用的睡床。
由于再莱的尽忠职守,顾醒老早就不敢再赶她去偏房睡了,只是他也不愿她老是在他的床下打地铺,因着她无人可动摇的执着,顾醒只好命人来他房中加张床让她休息。
呵欠连天的再莱爬上小床后,没一会儿工夫就睡熟了,顾醒坐在床边为她盖好被子,接着就征怔地看着手中的芝麻包。
他记得,她小时候长得像极了白白嫩嫩的小包子,所以她的师兄姊们也最爱喂她吃包子,而她最爱吃的,就是芝麻包。
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哪怕再怎么爱吃,每天也都会藏颗心爱的包子,将它献在神像的面前,虔诚地向上天祷告。
天天聆听着她的祈祷,顾醒一直都很想告诉她……
换个口味吧,我真的不爱那股子芝麻味,这都吃几年了?
可她就是那么专一虔诚,总以为要献给天上神仙的,就必须是最好、最心爱的事物,所以无论她再如何嘴馋再怎么舍不得,她还是会用她那双胖胖的小手,诚心地将包子给供上。
或许是因为听了她太多年祈祷的缘故,天上的每尊神仙在见着顾醒时,都忍不住要揶揄他几句……
“顾醒,你的小呆子聪明点了没有啊?”
“小顾啊,你还守着那个呆子?本仙都跟你说过了,就算她长大了也不会有长进的。”
“我说你对那个凡人执着些什么呢?日日都这么看着她,你也不嫌烦哪?”
“笑死我了,你该不会是看上那个傻瓜了吧?”
种种讥言讽语在他耳中穿来窜去,顾醒就像一座始终都无言的大海,依循着潮起潮落的规律,静静地看着再莱。
哪怕天上的神仙们老把再莱当成笑话看,时常拿她作为乐子取乐,顾醒从不制止他们,也不去反驳什么,他只是一径地咬牙忍着憋着,那股犹如烈焰般在他心中翻瞠燃烧的执念,日积月累下,几乎就要烧成了他的心魔。
他总是在底默默对再莱说。
你等我。
等我列位仙班,等我拥有无上的法力后,我定会让你变得聪慧灵敏,让所有人都不敢再嘲笑或是欺辱你,我将会让你永远都笑得那么开心自在,你等着我。
于是,他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地看着再莱,守着她无人可言的心事,瞧着她人前人后黯然咽下的委屈,他无一日不希望日子能过得再快些,他几乎等不及成仙的那一日到来。
可不等他届满仙龄,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却让他死在求仙之道上。
仅仅话了九百九十九年……
只差一年,就只剩下这么一年而巳。
他不甘。
听闻蓬莱将自家的妹子给派出门去做保镖任务后,黄金门内许多以往一年只回来上次坟的弟子,争先恐后地返回师门找蓬菜兴师问罪,搞得因师门公务本就已忙不过来的蓬莱不得不派出其他人手,前去拦住那些一波波找他算账的人马。
“二师兄丨,我不行了……”刚又打发走几个师弟妹的容易,累趴在桌上无力的间:“小六到底何时才能完成任务返回师门?”
“路国皇帝签的是一年约。”左右开弓的蓬莱,正右手拨着算盘左手回复公文,忙得都瞠不出空多看他一眼。
“没事签那么久做什么……”容易嘟着嘴抱怨,“小六她差事办得如何?”虽然他也认为再莱不该总是关在家中不出去,可一想到这是再莱头一回独自出门办差,他就有止不住的担心。
“听说路国皇帝很满意。”
他抓抓发,“那你干嘛最近老是一脸便秘样?”差事办得好他还不高兴?
蓬莱二话不说地将旁边一整本厚厚的册子扔给他,里头记录的,皆是师门探子们所探回来的最新消息。
“圣光?众神的代言人?”容易没想到短短几个月,那个落魄的路国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路国皇帝在槁什么鬼?”
“不知道。”所以他才烦恼啊。
“要不,我去路国看看?”
菩茉摇摇头,“不必了,我想小莱她会槁定的。”
“你对她这么有信心?”
他掘下手中的笔间:“这世上都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而不要命的,又怕什么?”
“怕什么?”
“怕呆的。”所以他家小六一路顺即喷水的走了过来,呆得贯彻始终,十年如一日。
谁说呆子就可欺?
他们家的小莱,脑子虽不似常人那般灵话,但她的记性好,她可以背出从小到大念过的每一本佛经,武功招式只消看一眼就能牢记在脑海里。她虽心地良善,纯真美好得没有人忍心去带坏她,但她也有拧起来就无人能阻的牛脾气,在她柔弱的外表下,包裹着一身高强的武技。
想欺负她?那还得看她许或不许。
此时再莱正蹲在延庆宫的院子里,对着一票今早摸进宫中,不但在饺水食物中下了剧毒,还打算一把火烧了延庆宫的不速之客说教。
她拿着抢来的长剑,直戳着趴在她跟前的某人厚厚的肚皮。
“放火是不对的。”想当年她八岁时,一把火烧掉了师门的厨房后,大师兄把她逮去佛堂念了七天七夜的经,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玩这把戏了。
整张脸被熏得黑漆漆的某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巳经蹲到下一个人的面前,举剑往他的屁股戳。
“杀人也不太好。”三师兄说过了,那是个坏习惯,要是上瘾了日后会很难戒,所以她不可以学。
跳进寝室打算行刺顾醒的刺客,因被她点了哑穴,只能龇牙喇嘴地看她在他的屁股上戳出两个血洞。
她再往旁挪了一大步,剑尖戳向另一个一跳进院子,就将大把大把的毒粉撒得到处都是的某人胳膊。
“下毒技巧又太差。”与他相比,四师姊的手法就高明多了,除了大师兄外,全师门上下的人都无声无息中过招,然后欲死欲仙地一块儿去找她算账。
其他被卸了四肢的关节,此刻全都趴在地上等待她批评指教的刺客,一个个紧张地看着她手中的长剑,深怕下一个就会轮到他们。
“都怪你们,害得仙师睡不好,也害我的早饭没了芝麻包……”她一脸痛心地指责着,再缓缓对他们下了个结论,“你们不乖。”
被她戳得最多下的某名汉子,在她又想把剑伸过来时,选择再也不忍气吞声了。
“戳够了没呀你?老子我——”
她一脚重重踩在他的背脊上,“做错事就要认错,你说对不对?”
“对……”
“可是,就算是认错了也一样要打,大师兄都是这样说的。”行事完全照师门规矩来画如的再莱,下一刻又继续拿剑戳着他们玩。
“救命啊!”
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顾醒,在宫人重新送来新蒸的芝麻包时,好笑地看着最近被剌客们惹得有点毛的再莱。
“小莱,过来吃早饭了。”
“喔!”她欢快地随手将剑一扔,而在一旁等候巳久的羽林军们纷纷松了口气,终于能拖走这一批差点被她玩死的新刺客,交给赤水去严审了。
啃着刚出炉的热呼呼包子,再莱今早原本不太愉快的心情马上就转阴为晴,笑眯了两眼窝在顾醒的身边,时不时地,她喂他一瓣清晨新摘的兰花,他喂她刚吹凉的包子,你一口我一口的愉快用餐。
这等和乐融融的气氛并没能维特多久,大清早的,顶上的晴空突然响雷,顾醒微微瞥了上方一眼,接着就拉着再莱往殿廊的方向躲。
一颗像是裹着白色羽毛的不明物体,在天上的雷声刚响完时,巳自天上坠下,直砸进院子里,砸出一个还冒着烟的大坑洞。
再莱二话不说地以身子护在顾醒的面前,然而顾醒却不在意地摇手,示意她往那个炕洞里看。
一道白色的身影蓦地自炕中高高跃起,落地定眼一看后,就边叫边朝顾醒十万火急地冲了过来。
“小顾啊——”
顾醒不慌不忙地抬起掌心,一掌就将快撞上来的小矮子给震退了大老远的距离。
白十一也没将他那一掌当作一回事,照样不屈不桡地往这边跑,就在这时,刚踏进延庆宫,就被这号不明人士的出现方式给吓着了的路翔,呆楞楞地杵在院子里问。
“这五寸丁是打哪儿掉下来的?”
五、寸、丁?
生平最恨被说身长高度的白十一,当下停下了咖步,整个人弥渴着浓浓的煞气,自两袖放出两道骤起的狂风卷向路翔,顾II见状,不疾不徐地朝路翔勾勾指,路翔随即就像片轻盈的柳十般飘了过来,及时避开了白某人的怒气。
顾醒瞪了躲在他身后狂拧冷汗的路翔一眼。
“为了你我的性命着想,建议你最好是学会怎么说话后再开口。”要不是这小子是他的魂主,他还真懒得救老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他。
“仙师,这位是”
“以前的同僚,天界的仙鹤。”
……有腿这么短的仙鹤?
路翔死死瞪向那名身材五短,圆圆滚滚,偏偏就长了一副老成样的白十一,打心底不相信天界的水平有这么差。
顾醒不忘向他小声提醒,“他脾气躁,腿短是他的心头一大恨,你可别当着他的面说。”
“知道了……”
火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的白十一,乍见顾醒出手后,忍不住泪眼汪汪地道。
“小顾小顾……你究竟是对上面说了什么害我被踢下来?”鸣鸣鸣,踢鹤之前完全都不通知一声的。
老早就等着找他算账的顾醒挑高朗眉。
“我害的?”就知道这只短脚鹤永远都只会指责别人,却从不会反省自己。
白十一被他不阴不晴的神色吓了一跳,“呃,不、不是……”
“上头在踢你之前是怎么对你说的?”一手主导他下凡的顾醒好不快意的问:“倘若没能得道,往后你也别想回天上去成仙了?”他是得了道却仙龄未至,所以没能成仙,而这只短脚鹤,则是仙龄已满却没能得道,所以才不能成仙。“对对对……”
一顾醒不急着告诉他被踢下来的内幕,反倒是对始终都紧跟在他左右的再莱招招手。
“小莱,他是白十一,叫大叔。”
“大叔。”满心戒备的再莱硬邦邦地道。
白十一听得欲哭无泪,“我这大好青年你让她叫我大叔?”
“说说你多大岁数了?”他很乐意拆台。
白十一登时住了口,舌头像是被猫儿咬掉了般。
“几岁?”
“刚满一千……”
总算逮着机会开口的路翔皱着眉,一手指向眼前看起来完全不可靠的白某人问道。
“仙师,这位该不会就是……”
顾醒点点头,“就他,被踢下来的打手。”
“什么打手?”白十一不明所以地看着似早有预谋的他俩。
“就当作是你对我下咒的代价吧。”
“小气龟,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要不要那么记仇啊?”白十一没好气地撇着嘴。
顾醒的音调霎时降到了恐怖的冰点,“改明儿个我杀了你,然后再对你说声:“啊,不小心杀错了,你可千万不要在意啊!”你觉得如何?”
“……我向你赔不是行不行?”他微微缩着肩头,闪躲着朝他杀过来的愤恨眸光。
顾醒阴阴冷笑,“道歉管个屁用!”
“小、小顾……”在顾醒气势凶猛地朝他而来时,他害怕地往后腾腾退了数大步。
他一字字戳进某人的心坎,“下定身咒害我无法变形是吧?害我话生生被饿死是吧?死后还一句道歉也没有是吧?信不信我让你永远都成不了仙?”
“你么可以这样……”面皮很薄的白十一被骂得两眼泪花乱窜,什么脾气都不敢再有了,“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是你欠我的!”
全天界最沱手好闲的,就是这只短咖鹤,成天惹是生非,啥正事也不干一桩,偏偏又特爱来找顾醒展现他的同僚爱。
数百年来,顾醒就一直忙于众仙所交予他的公务,白十一见不得他如此庸碌过日,因此经常地拉着他去聚赌快活一下。
在白十一的强迫下,赌技数百年磨练下来早巳大成的顾醒,不但已虐遍天上神仙千百遍,也把债台高筑的白十一给气得揪着羽毛蹦蹦跳。
那一日,再次输得只差没当裤子的白十一在下了赌桌后,气不过地在正点算着欠条的顾醒身上,下了个玩笑性质的定身咒,哪知道白十一才回到仙府就接到了件上头颁下来的仙务,一忙起来,也就忘了那个犹被咒法定身的顾醒。
他当然更加不知,顾醒在他走后,本是想一路慢慢爬回自己的仙府的,未料却在路上遭某位赶路的神仙一撞,于是就这么被翻了个身,偏又没法化为人形翻回来,而那条小径,在接下来数个月,又没有半尊神仙路过……
当白十一收到顾醒夭亡的消息时,这才想起当初他对顾醒做了什么,而那时,顾醒早巳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不存在于天界了。
执着于成仙的顾醒,怎可能因一个玩笑而死得心甘情愿?一想起当年求救无门的情景,无边的恨意便令他红了眼眶。
再莱从没见过顾醒如此激动的神情,她紧张地按住他紧捩住的拳头,一双水目狠狠瞠向一脸愧疚的白十一。
“仙师,大叔他欺负过你?”
白十一几不可闻地在嘴边咕哝,“谁敢欺负那只龟毛龟啊……”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记仇的了。
顾醒凉声道:“是啊,不过就是害死我而已。”
“……”
再莱当下即一记掌风准确朝白十一拍了过去,浓重的杀意亦在她的眼底浮现,她亳不留情地一脚踹飞他后,扭身就扑上前去追着他打,才不管他是不是什么来自天上的神仙。
“等等,有话好说……”白十一气急败坏地边躲边骂,“小气龟,不就是害你没法成仙而巳吗?你现下不是又好好的话过来了?你干啥心眼那么小计较那么多啊?”
“我心眼小?”顾醒听了,不但放弃施予援手,反而还示意再莱下手可以再狠一点。
“我错了、我错了……臭乌龟,按叫她住脚!”白十一在再莱一脚再次准确踹中他的屁股时急急改口。
再莱也不管他逃得有多狼狈,或是口中的认错喊得有多大声,她身形一闪,藉由高明的轻功闪至白十一的面前,刚定住他的身子,一旁等着的顾醒也巳来到白十一的面前,启唇口吐仙语,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一报还一报地,施咒将白十一给定身化为原形,并点了他的穴以阻止他飞走。
折腾着一双短短羽翅的雪白仙鹤,牙签似的一双细脚,就这么被定立在原地无法动弹,直慌乱地张口怪叫。
“嘎嘎嘎!”
“很快你就会知道,我的心眼小不小了……”顾醒微眯着眼,一手使劲捏着白鹤细长的颈子道,然后用手将白鹤扔给早已看呆的路翔,“找个地方安顿好他,记得务必饿他个几顿。”
“是……”路翔低下头,一点也不同情怀中这只嘴上缺德得根本就是自找死路,还腿短得不可思议的胖仙鹤。
站在一地白鹤落下的凌乱羽毛堆中,再莱小心地看着神情巳恢复以往的顾醒,只是他犹起伏得有点快的胸瞠,说明着,他的心情并非是他人想像中的那么不受动摇。
“仙师,你很想成仙?”她揪紧他的衣袖。
“……嗯。”
再莱不禁更紧张了些,“当神仙有那么好吗?”
好不容易才从回忆中走出的顾醒,这才注意她焦急的模样,回想到她方才问了什么,他拉开她就要扯坏他衣裳的指尖,细细摩挲着她柔嫩的掌心。
“好,也不好。”他抬起头,仰首望着苍茫遥远的天际,“但至少,能够一偿所愿。”
不受拘束的发丝迎风飘杨,他一身雪白的衣衫也随风招展,再莱凝望着他逆光的侧脸,总感觉,仿佛在下一刻他就将飞回天上去。
“仙师,你也有愿望?”她原以为只有凡人才有愿望,没想到就连天上的神仙也都有?
“曾经有过一个。”他伸长了双臂将她圈入怀中,尖尖的下颔抵在她的发旋上。
“不能实现了吗?”
“其实……不能实现也不要紧。”他环住她偏细的纤腰,感觉怀中的人儿似乎一点也不排斥他的亲近,于是更加将她抱紧了一些。
“嗯?”
“只要能留在你的身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