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拎着他的行李箱,一手抓着自己斜背的包包,拉了张铁椅在病床边坐了下来,对着「昏迷不醒」的他发呆。
她……从来没有看过周颂这么狼狈憔悴的样子。
高大挺拔得像是只手就能撑起天的男人,却只能被迫缩在小小的病床上,脸颊和额头烧得通红,浓密眉宇不适地紧蹙着。
鹿鸣鼻头渐渐地发酸,用力地用袖子揉了两下,极力恢复平静。
她手里捏着他的健保卡和相关检査单子,面色淡定,心里却还是无法抑止地一阵乱糟糟。
——他应该只是普通的感冒高烧吧?可他老是满世界到处跑,不说才刚从萨赫勒回来吗?那是她只在电视上看过的,位于遥远的、陌生的撒哈拉大沙漠。
沙漠很危险的,有流沙有毒蛇有蝎子还有会吃印和阗的圣甲虫……呸呸呸!
她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
周颂眼睛偷偷地睁开了一条缝,瞄见他心爱的小女人正坐在自己跟前发呆,小脸恍惚茫然,嘴唇有点发白……是被他给吓的吧?
这一瞬,他心不由狠狠抽痛了起来……是愧疚,更是满满的心疼……
他果然是个天大的混蛋!
一个男人如果不能够呵护保护心爱的女人,不能够让她感到信任安心,让她能在自己身边笑得无忧无虑、恣意快乐,那,还算什么顶天立地有肩膀有胸膛的男人?
细回想,他们两人自相识相爱以来,总是小鸣退让、包容他,而他,就一直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给自己带来的幸福感。
她就是他的行动电源,他只要身心疲惫了就回来找她快速充个电,然后等电力满满之后,再继续精力充沛地到世界各地去野……
他从没想过,被抛下来的她呢?
……她会寂寞吗?会失落吗?
在他正追求刺激,和好友上山下海狂野冒险的时候,每天上班下班加班,独自回家,独自吃着泡面的小鸣……心里怎么可能会不难过?
周颂胸口剧烈撕裂绞拧得几乎无法呼吸,紧闭着的双眸灼热湿意渐渐渗透了开来,却死命憋着,生恐哪怕仅有一滴泪落下也会惊动了她。
他真是该死的混账,就连此时此,,害怕的都是若她发现了自己是在装昏,她就会怒而拂袖离去,并且再也永远不相信……再也不要他了……
周颂知道自己天杀的卑鄙,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真正害怕过什么人与事,可是——他真的害怕失去她!
他紧闭的双眼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还是艰难地、缓慢而忐忑地睁开。
「你,别担心,我没事。」他声音沙哑干枯得像砂纸。
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冲动地往前倾了倾身,而后猛然惊觉到自己的不妥,又稳稳坐了回去,口气试图淡然到极点。「我没担心。」
她说谎,但周颂这一刻心却柔软酸暖得一塌胡涂……
「你醒了就好。」她淡淡地道:「现在等抽血检査结果出来,还有——」
「我没事,我们回去吧?」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鹿鸣的手很凉,他手掌因为发烧而分外温暖到灼人……她一颤,闪电般抽了回来!
他眼神一暗,想说什么却被剧烈的咳嗽淹没了。「咳咳咳……」
「不要乱动!」她低斥,有些心惊胆颤地看着他左手的点滴出现了回血现象,忙起身去叫护理师。「麻烦你来看一下,他的手出血了——」
出身特种部队,曾经枪林弹雨水里来火里去的周颂能眼都不眨一下地帮中弹断腿的同僚包扎,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微不足道的小状况,但他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专注地望着心上人为自己担忧紧张的样子。
他内心有两个声音在剧烈交战拔河,一个幼稚得要命,享受着被鹿鸣在乎与宠溺〔?〕的滋昧,另一个则是愤怒不已,拒绝再让心爱的女人为自己担心受怕——最后,在护理师过来前,他还是悄悄地把点滴的管子顺了顺,渗出的鲜血慢慢地往回吸收了。
「我真的不要紧。」在护理师和鹿鸣来到他病床边时,他温和地道,扬了扬手。「看,好了!」
「……」鹿鸣。
「……」护理师。
感觉到鹿鸣脸色黑得像大雨倾盆前的乌云滚滚,本来看到周颂这种罕见的极品猛男帅哥的年轻护理师,这时也顾不得犯花痴了,连忙上来打圆场。「那个……只要手不要再乱动,就不会再回血了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鹿鸣拒绝承认自己刚刚跟个白痴一样,心脏有一刹那的惊慌失速,她告诉自己,下次再有相同的情形,她就把点滴整袋塞进他嘴巴里!
「既然没事,那你自己在这里打完点滴吧,」她冷冷地把行李箱往他病床边一推,「我要走了。」
「小鸣!」他沙哑急唤。
她做了个深呼吸,回过头平静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吓到你了。」他眼神满是灼热深沉的爱意,真挚怜惜道:「你早点回去休息,路上小心。」
她喉头一紧,心里滋味复杂万千,胡乱地点点头,大步离开。
周颂目光紧跟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默默收回视线,闭上眼,低低叹了一口气。
他活该。
——入夜后,周颂没有回来「帐篷」。
鹿鸣在布浪家,屡屡走神,心不在焉……
「小鹿老师,我刚刚有没有给他背对啊?」
「嗯?你说什么?」她眨了眨眼,看着布浪困惑的小脸。
「你你你刚刚没有在听喔?」布浪小脸瞬间苦成了包子,「啊我好不容易背完了……」
「抱歉,那你再背一次。」她一本正经。「老师现在会认真听了。」
布浪很哀怨,但也只得吭吭哧哧地又重新背了一遍英文单字,可惜临时抱佛脚,十个又丢了两三个……
鹿鸣很想笑,但是面对布浪备感受伤的黑俏小脸蛋,只得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刚刚是老师不好,但是你三秒前会背,三秒后掉漆,证明单字还是不熟,来,再给你十分钟的时间,你要是通通背对了,小鹿老师就请你吃红豆汤圆。」
「红豆汤圆是给娘儿们吃的……」布浪一挺胸。「我是男人,我以后要当勇士!」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情大好。「好,未来的勇士,那你要吃什么?」
「我要吃烤山猪肉,两串!」布浪小脸兴奋激动得红了,手指头比完又有点小心虚。「啊不然一串半……不能再少了。」
「那我买三串,给你吃两串半,不能再多了。」她笑咪咪道。
「耶!谢谢小鹿老师!」布浪欢呼。
十分钟后,在烤山猪肉串的激励下,布浪流利地背完了十个单字,成功地获得山脚下小夜市鲁娜妈妈远近驰名的烤猪肉串两串半——虽然小鹿老师咬走了另外大半串,但布浪小朋友今晚还是觉得无比幸福。
鹿鸣收拾好自己设计的英文教案,在凛然寒风中慢慢踱步回家。
晚上十点半了,帐篷还是空空如也,没有人回来的迹象。
她伫立在帐篷前,沉默良久,强忍着打手机去询问他现在病况如何的冲动,甩了甩头,大步冲回屋里,上锁!
鹿鸣讨厌还会为他心神不宁的自己,讨厌明明已经清净的生活,却又被他突如其来的出现而搅得一团乱。
她鹿鸣,这五年来被同一个男人像风筝一样牵着扯着,一边独自面对高空中的风风雨雨,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牵肠挂肚……
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
她面无表情地走进浴室洗澡,而后套上厚厚的睡衣,踏着绒毛拖鞋,热了一杯牛奶,咕噜咕噜喝掉,漱口完就上床盖被睡觉去。
在此同时,高烧到将近四十度的周颂孤零零地独自躺在病房里,虽然是舒适安静的单人病房,还有沙发冰箱电视个人卫浴,大大的窗外正对美丽的花莲夜景……
周颂静静地望着窗外,眼神寂寥而落寞。
他一直不断在想,在过去的五年中,独自过日子的鹿鸣在生病的时候,也只能自己看医生,自己吃药养病,挣扎让自己好起来。
他越想胸口越是翻绞痛楚难当……
手机铃声倏地响起。
周颂黑眸蓦然亮了起来,惊喜地急急抓过手机,却在看见来电显示的刹那,眼底的喜悦全部熄灭消散无踪!
「什么事?」他冷淡地接起电话。
「臭小子,还真有本事,还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了?」周父声音自手机那端而来,就算隔着电波讯号,依然有着犹如泰山压顶般的威严霸气。
可惜周颂从小就不吃他这一套。
「有事?」他现在心情极差,没有兴致和老头子抬杠。
当然周颂也懒得问老头子怎么会知道自己住院,老头子如果连这点本事和势力都没有,也不会被称为全球商战上最可怕的老狐狸之一了。
「这位鹿小姐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为了她要死要活的?」周父冷哼,语气中的不悦毫不掩饰。「女人就该安然本分守在家里,照顾好家庭,好让男人可以放心在外头拼搏做事,如果连这点最基本的都做不到,那么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配做我们周家的媳妇。」
周颂脸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冰冷无比,语气僵硬,「就像我妈跟小妈的分别是吗?」
手机那端,周父突然僵住了。
空气凝滞良久,久到不耐烦的周颂已经要挂断电话了。
「阿颂,爸爸不是那个意思。」周父低沉的声音有着几不可闻的小心翼翼,近乎低声下气。「爸爸只是觉得,我的儿子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有那么多优秀美丽才华出众的对象可以选,哪一个的条件都比鹿小姐好太多了。」
周颂默然了几秒,平静地道:「当年你们老一辈的感情纠葛我没有资格过问,现在我的感情世界也不需要你下指导棋。如果鹿鸣哪天真的愿意嫁给我,我希望周家所有人都能由衷地欢迎她、爱护她……你们要是做不到,我也不强迫,但是谁都不能左右我的决定,我周颂要嘛不娶,要嘛一定娶她。」
「……阿颂,爸爸没有想跟你对着干。」周父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复杂,语气有些苦涩。「我只想你想清楚一点……有时候,我们男人需要的并不是那么有个性的另一半,相同的两只刺猬,硬要凑在一起只会把对方扎得伤痕累累。」
「我和小鸣跟你们不一样。」他冷漠强硬道。
「如果这真是你想要的,爸爸会接受她,」周父有些艰难却郑重地允诺。
「但我还是希望……」
「不说了!」周颂二话不说结束通话,深邃冷硬的目光在手机上久久不收回。
小鸣不是他母亲,他也不会是他周爙。
一大早,鹿鸣推开门就看到那座空无一人……碍眼的大帐篷。
她强迫自己视而不见地绕过去,正想出门买些家用杂货,却看见一辆小黄由远至近驶来,正疑惑究竟是谁,就见车子停下的刹那,一个苍白干瘦的女人迫不及待推开车门,在看见她的瞬间满眼狂喜,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一开始,鹿鸣还真没把人认出来。
短短半年,丰满娇媚不可一世的林妲瘦得只剩皮包着一层骨头,名牌风衣和鲜红的口红也改变不了状似骷髅的可怕外表,尤其她还时不时神经质地四下张望……
小黄司机敢让她上车,也实在是勇气可嘉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尽管之前对林妲这个人印象极差,可是此时此刻,看着对面女人奇惨无比的状况,鹿鸣却也说不出什么驱赶厌憎的话。
只一眼,她就知道林妲这是被厉鬼缠上了。
不过半年前那个一直跟着林妲的中年男鬼,身上鬼气不重,冤气很淡,长年跟在她身后,至多只会因为阴气日夜沾染的关系,让林妲气运气低落体质易衰,容易常常倒霉。
可是眼前的林妲,却看起来像是一只脚已经踩在黄泉路上了。
她眉头皱起。
「我、我问淑惠的……鹿鸣!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好吗?我已经受不了了!」林妲扑向她,冷得像死人的手猛地抓住了她,忍不住哭求了起来。「对不起,以前都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我、我赔钱,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求求你帮我赶走——」
林妲声音戛然而止,满眼恐惧地环顾着四周,就算是光天化日之下,还是怕极了那如附股之蛆般的可怖梦魇再度袭来。
那夜里冷滑钻入她被窝里的触感,那时不时出现在镜子里死气沉沉惨白的脸,偏偏满眼透着贪婪痴狂爱慕,对着她伸舌头舔唇……
来呀……来呀……我真的好爱你呀……
林妲紧紧抱住了自己,发出呜咽悲鸣。
鹿鸣眉头打结,看着几乎半跪在自己面前哭得涕泪泗流的林妲,心情有点复杂。
嗯,有点可怜。
——不过话说回来,她头上是装了GPS了吗?现在是全世界都知道她搬到花莲来了吗?
「要赶走谁?」半晌后,她淡淡地开口。
「我……我不敢说那个字……」林妲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
「佛地魔啊?」她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林妲呆呆地望着她,不知怎地,长期被惊怖啮咬支配的心一松,有点被逗笑,眼前却已不自觉热泪盈眶。
有多久了?有多久像是没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没能过着往常最平凡普通,能和人抬杠斗嘴,能听到笑话,而且一点也不需要担心受怕的日子了?
这半年来,她到处求神拜佛,身上挂了无数个平安符,甚至也到香火鼎盛的大庙去求助神明过,她只要从庙宇东边的龙门踏入,体内那股不知何时紧紧吸附在骨子里的冰冷感就瞬间消失无踪。但当她松了口气满心感激地拜完了神,自西方的虎门走出来之后,在半路上那股冰冷又突如其来地趴在她肩上,对着她耳边喋喋惨笑,而后从耳垂开始,就像被蛇冷冰冰黏滑鳞片一路蜿蜒牢牢缠附在颈子上……
她也曾去找过知名的神婆,可神婆在看见她的当儿就脸色大变,急急忙忙把她推出门,说自己法力低微,请她另请高明——林妲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自从被赶出豪宅后,现在只能在自己过去最厌恶的老旧小区里租了一间小套房,虽然身上还有存款,可是她却再也不敢出门,每天只能躲在窄小的房间里把符贴得到处都是,并且把所有的镜子通通都用布遮起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日夜都不得安生,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根本就不放过她……
林妲几乎想走绝路,可她也没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在濒临疯狂的时刻,脑中突然浮现了鹿鸣那神秘一笑与轻描淡写的提醒……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鹿鸣不怕那个东西,鹿鸣……也许有办法救她!
鹿鸣凝视着凄惨至极却满面哀求望着自己的林妲,实在一点也不想管,但是人都上门了,而且一副如果再得不到援手就要从山上跳下去,生无可恋的模样。
自己闯祸的时候全然没有想过后果,直到果报到来,再哭着求着喊着要人来帮忙收烂摊子,干嘛这样找别人麻烦啊?
鹿鸣揉揉眉心,最后心不甘情不愿道:「你先进来。」
「鹿鸣,谢谢你,谢谢你……」林妲又哭又笑,瘦得可怕的脸燃起了一丝希望光芒。
进屋之后,鹿鸣给她一杯热红茶。
「谢、谢谢。」林妲稍稍平静了下来,接过后再难掩羞窘内疚,小小声道:「鹿鸣……对不起。」
她面无表情,「我不会说没关系,因为你做的事情确实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所以等这件事结束后,还是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两个不是朋友,我跟你也一点都不熟。」
林妲头垂得更低了,良久后如蚊蚋道:「……好。」
鹿鸣满意了,这才问:「你认识那个厉鬼吗?」
林妲一抖,脸色又白惨惨起来。「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