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客人的时候,鹿鸣就会穿着针织衫和牛仔裤,披着件连帽风衣外套,靴子一套,就骑着机车到处跑。
民宿的生意不好不坏,但来过的都觉得很轻松惬意自在,在民宿网站上留下许多好评。
不过通常来过的客人都会半开玩笑地留言——……唯一希望民宿主人小鸣改进的,就是她的厨艺……除了跟村子里Wina们买的阿里凤凰和自己烤的吐司抹奶油、洛神花醤外,下次还能不能多学会煎颗荷包蛋?
鹿鸣的回复都是——亲爱的,感谢你〈你〉的建议,我会郑重考虑……但仅止于考虑。
不过下次想试试我独门的泡面十八招吗?
接着后面就开始一连串的歪楼……
——比如泡面加布丁真的有豚骨拉面的味道吗?或是来插赌小鸣的橱柜里面到底藏了几箱泡面?有没有人吃过泡面加飞鱼卵的口味……等等,族繁不及备载。
鹿鸣这两个月结算下来,扣除种种开销支出,很高兴发现自己还净赚快四万元,平均每个月净利将近两万左右,真是可喜可贺。
以目前的投资报酬率看来,自然是比不上在广告公司时的高,但人说「千金难买我乐意」,鹿鸣对这句话再同意不过了。
现在的生活才像是人过的,她爽啊!
但鹿鸣也知道,如果不是过去五年在台北做牛做马的拼搏,而且恰好看准时机买下了进可攻退可守的套房,到花莲后,又把一切物质欲望都调整到最低、最简单的状态,现在也没能过上这么悠哉半日闲的日子。
像今天,她就去秀姑峦溪凑热闹,看马曜他们捕鱼,还学会用编的小竹窭网到了不少溪虾,把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活跳跳溪虾装进啤酒罐里面,半瓶啤酒把溪虾泡醉了,然后放到火架上面烹煮,沸腾得酒香四溢,红通通的溪虾连壳带肉就是一味至销魂的下酒菜。
其他的溪鱼用盐巴抹了树枝叉起一圈圈围在火旁边烤,其他的和马告〔山胡椒〕与从立川鱼场带来的黄金蚬,加姜片和少许酒,不一会儿就焖炖成了一锅奶白色鲜味十足的马告鱼汤。
鹿鸣也没有白吃白喝,她带了一箱冰镇海尼根过去帮「少年们」加菜,并且严格监督他们吃饱喝足等酒劲散了以后才能各自骑车或开车回家。
「小鸣,你好啰嗦,好像我妈!」马曜咕哝。
「乖孩子。」她笑咪咪的,趁机摸摸他的头,哼道:「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这是好国民最基本务必要遵守的规则之一。」
「我们酒量才没那么差的啦!」另外一名阳光小哥有点不服气,但还是蹲坐在原地纳凉等酒退。
所以等大伙儿从秀姑峦溪回到丰滨乡的时候,都已经华灯初上了,鹿鸣在夜色里独自骑车,只有星星散散的路灯陪伴着她。
寒风吹来,望着黑夜,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把风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继续顶着冷风赶回家。
等一路蜿蜒爬坡回到民宿前,忘记在出发时替自己留一盏灯的鹿鸣看着黑黝黝的屋子,突然有一瞬间的落寞寂寥。
——连姬摇阿姨都不出来陪她了。
她开了门,反手锁上,摸黑揿亮了天花板上悬挂的陶烧猫头鹰灯,洒落了一室温暖,然后拿遥控器开了电视,直到俗世喧闹扰嚷的新闻播报响起,鹿鸣这才有种自己并没有被整个世界遗忘的感觉。
「原来,我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独立潇洒。」她喃喃,被冻红的脸蛋有一抹惆怅的自嘲。
鹿鸣猛然摇了摇头,甩掉突如其来的孤单自怜感,拎起珐琅水壶装了水,放在瓦斯炉上烧煮,决定帮自己冲杯暖暖的桂圆茶。
一会儿后,她边啜饮着桂圆茶,一边打开笔电上网收信。
电子信箱里,不再有周颂的Email。她强迫自己不受此影响,既然这正是她想要的结局,那就别当矫情的贱人,口口声声喊「我要跟你分手」,然后又黯然神伤对月叹息「你为何不再来找我」?
——女人最切忌罹患公主病症候群啊!
就在此时,一封email的发件人引起了她的注意,犹豫了一分钟后才迟疑地点开来信。
……鹿鸣,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也请你帮帮我……
「啧。」她看完了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立刻按下删除。
这位林妲小姐到底对她哪来的错误印象,竟会觉得她是个以德报怨、胸襟广大、不计前仇的人?
「被业商广告的老板抛弃开除了要找我说情,被鬼缠身也要找我帮忙驱魔,老娘看起来就像好捏好欺负的包子吗?」鹿鸣冷笑。
当初如果不是她自己心灰意冷觉得没意思了,以她手头上掌握的客户人脉,就是临走前随便在业商「放把火」,让林妲疲于奔命焦头烂额……都是小菜一碟。
她没有那么做,除了业商好歹是自己心血拼搏了五年的公司外,还有,就是不想殃及无辜的经理以及少数几个相处得不错的同事。
因为只要公司有事,通常第一个倒霉的都是这些真正努力的好员工!
而她林妲,当初仗着老板小蜜在公司里张扬跋扈的时候,不就该想到以色侍人、终不长久的结果吗?
至于那个中年男鬼……
那是林妲的冤亲债主,互为因果,帮不帮讲起来都很容易,实际上复杂重重。
鹿鸣看着这封字字几乎声泪俱下、文情并茂的求助信时,心里还是有些恶趣味的痛快。
这就叫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人贱自有天来收。
就在此时,熟悉的阿美族长老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半盘膝跷脚坐了下来,黝黑沧桑的老脸笑吟吟开口。
「Paylang WaWa——」
她就只听得懂Paylang WaWa是「汉人孩子」的意思,然后被后面一大串的阿美族语搞成了蚊香眼……
「咳,那个,您可以讲国语吗?」她有点讪讪然地摸了摸头。
长老眨了眨眼,一脸恍然大悟,这才变换「中阿双声带」,却依然带着浓浓阿美族腔调地道:「你那个原来是没有懂喔?」
她松了口气,不自觉微笑起来。「嘿啊。」
「呀,啊那个时候跟你说加油,你笑成那样,还以为你有给我听懂……」长老咧嘴一笑。「啊,误会啦哈哈哈哈!」
她嘴角笑意更深了,心情松快愉悦起来。「长老,您今晚怎么有空来?」
「我那个很无聊啊!」长老老实道:「刚刚感谢完祖灵,我嘛回去家里看看了,大家都好好的,我就顺便来看看你在干什么……啊你没有要帮那个人喔?」
她一怔。「帮谁?」
「那个写信给你的那个谁啊!」长老想当然耳地道。
「……」哑口无言了几秒钟后,鹿鸣好笑又苦笑。「长老,您好跟得上流行啊。」
——email也通?
「一般一般啦,常常回家看WaWa们,他们在用,我也有在学喔!」长老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可爱得不得了。
「噗哈哈哈哈!」她嘻笑出来,连忙摆手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笑您,是觉得您实在太可爱啦!」
长老被赞得有点脸红,不过还是清清喉咙作英武状。「我是勇士咧!」
「对对对,是真勇士!」她好不容易擦掉笑出来的泪花,恢复冷静,有一丝迟疑地问:「那长老您……是希望我帮她?」
长老点点头,目光慈蔼。「你们汉人老爱说积德,你帮她,也是积德,对你好的啦!」
鹿鸣沉默了,良久后,神情复杂微带苦涩地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也知道您是一片好心。」
但她真的不是圣母,也不想当烂好人,这么快就记吃不记打。
林妲作威作福百般挑剔折腾她的那三个月,以及最后带给她的羞辱,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淡忘的。
「再想想,WaWa,再给他好好想一下。」长老慈祥地开口,「没有很急的啊!」
「谢谢长老。」她语气温和,真心地道。
等长老高高兴兴的穿墙走了,鹿鸣撑着下巴,却是心情不太美好。
她最厌烦的事情之一就是——这世上总有些人,生性恣意行事胡为,干的都是损人利己,再不然就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活生生给自己和旁人招来了祸殃后,偏偏「好人们」还得顾全大局、善心宽厚,出手替这种人兜着,拉上一把,甚至不惜把自己赔进去也要「积德行善做好事」。
……他〔她〕都那么无理取闹〔闽南语:卢小小〕了,你(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她〕斤斤计较?你(你)就不能让让他(她)吗?为什么要跟她一样不懂事?
鹿鸣从小到大,在外婆舅舅家忍受表姊妹那些明里的冷嘲热讽和暗地里的欺负霸凌时,大人们就是用这样的干话屁话「教育」她,让她好多年都不断陷入自我怀疑——难道真的是我心胸狭窄没有度量不知感恩吗?
后来在学校,出了社会,这类是非不分、劣币驱逐良币、刁民造反有理,良民反抗该杀……诸如此类,比比皆是。
要是抗压性低一点的,光是天天看见这种鸟人鸟事,就能原地爆炸了。
她后来学会了,善良是对自我要求的美德,为的是心安理得,维护权益不等于得牺牲自己,乐于助人也并不代表就该毫无原则的黑白不分、助纣为虐。
鹿鸣看着笔电屏幕,半天后平静地将来信删除。
不过她倒是很好奇,中年男鬼一事是她提醒的,林妲会找上她帮忙想必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可是业商广告公司那头……
「如果老娘在业商真有那么重要,又怎么可能三两下就被你这个小蜜给斗走了?」她嗤地笑了,眼底掠过一丝嘲意。「还真是太瞧得起我了。」
远在花莲,已经脱离台北那个水泥丛林的鹿鸣当然不知道,自从周颂知道她是怎么「被迫辞职」之后,大发雷霆,业商广告差点就倒了。
最大的客户尖石离开后,其他合作多年的客户听到了风声,得知业商得罪的可是尖石背后庞大的母公司周氏集团,二话不说纷纷提前和业商广告解约。
业商老板这才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了。
他这时候哪里还有怜香惜玉的心情,当然很俗辣的立刻翻脸不认人,把过错通通推卸给闯祸的林妲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