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瑱难道不知道后宫没秘密?今天你同向萸说两句话,明天传出去的就是你们相谈甚欢,后天可能就会传诵一阙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缠绵怜恻的断肠情诗,别忘记你的新岳家可是杨丞相,你确定要这么做?」
「皇上不是把德兴宫防得滴水不漏,除非皇上授意,否则哪会外传?」
「阿瑱太高看朕了,这整座后宫才是个大铁桶,朕这点伎俩哪能在长辈面前耍?自曝其短罢了。」齐沐谦口气中有着浓浓的自嘲。
向萸背脊挺直,好像鱼钓得很认真,但她没错漏两人的任何一句对话。
她把齐沐谦的自嘲听得清楚分明,可皇帝这个位置不是所向披靡、无所不能吗,他这话说得……莫非他受制于人?
眼角余光瞄过两人神情,他对齐沐瑱的讨好很清楚,而齐沐瑱对他的冷淡也很明白,两人的相处方式,好像后者才是位高权重的一方。
齐沐谦的话齐沐瑱无从辩驳,皇帝的处境如何,旁人不知他却心知肚明。
「多谢皇上提点,微臣明白了,不过还请皇上听微臣一句劝,倘若对向宫女无意,就别让她变成下一个薛紫嫣。」
齐沐谦挑起眉心,这是让他别碰向萸?意思是好花只能等待齐沐瑱来采撷,他没有一亲芳泽的资格?
有点想笑,刚学会走路,就以为自己能够飞越山川百岳?过度骄傲罗。
「向萸不是薛紫嫣,也不会变成薛紫嫣。」齐沐谦答得斩钉截铁,口气不如方才轻松。
「朕也想劝阿瑱一句,说话还是小心点好,不管怎样她都是朕的人,若是不小心漏了点话出去,她不好过,你也不会顺心。」
这是恐吓?哼!齐沐瑱不理会齐沐谦,直接朝向萸走去,在她耳边低语。「等我,早晚我会让你光明正大站在我身边。」
这一个个都把她当成什么了?齐沐谦的暗示已经让她很不爽,齐沐瑱又来「补充说明」?他好不容易刷新的好感度再次减分。
向萸无比反弹!
难道这里的女人非要挂上「某某人的专属标签」才能显现价值?难道她非要拥有齐沐瑱的关注才能得到幸福?
屁,谁稀罕,他身边是什么风水宝地吗?她在哪边都能光明正大站着,不一定要在他身边好不好。
向萸拉下脸,不管齐沐瑱是好意还是说错话,她都不想让他误解。
「多谢世子爷看重,向萸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我的人生是用来成就自己,不是用来为谁牺牲,或等待某人的。」
撂完话,转身收拾鱼窭,向萸告诉自己,自尊不重要、情情爱爱别上心,她有更重要的任务,别把情绪浪费在无聊的争执里。
没想到下一刻,啪啪啪……齐沐谦鼓掌,比出大拇指,半点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欣赏。
「说得太好了!身为女人就该有这样的豪气。女人之所以被人看轻,是因为她们把自己当成弱者,在别人看轻她们之前,她们先看轻了自己。」
怎么办啊?他越来越喜欢她了。齐沐谦突然感觉,她没同意汪家提议的婚事,真是好到不行。
背对齐沐谦的向萸听见这话彷佛被点穴了,手臂举在半空中久久不落。他居然同意她?居然不觉得她狂妄自大,失去女人应有的谦和婉约?
见两人唱和,齐沐瑱胸口作痛,他又要失去她了?又要输在齐沐谦手下?等等,「又」要?自己什么时候得到过她?不曾得到何来失去?他不理解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
齐沐谦挪步,挡住齐沐瑱的深邃眼神,因为那个眼神带着两分痛苦、三分沉重,好像他们俩人有过什么曾经,这种感觉颇糟。
「到朕书房坐坐?」
齐沐瑱回神,迎上齐沐谦的嬉皮笑脸,越发不耐烦,长这么丑还演什么玉树临风俏公子,不知道自己长得很抱歉吗?
「多谢皇上相邀,微臣要去永福宫陪太后娘娘。」
「这样啊?行,下回进宫,别忘记朕什么时辰下朝啊。」别老趁着主人不在家,偷挖人家墙角嘿,这种行为相当无耻哦。
齐沐谦笑着看他愤然转身,然而下一刻……笑暦渐渐收敛。
他陪伴太后的次数越来越密集,对杨家姑娘演戏又无比上心,可见得他与杨家相濡以沫、和谐无比?最好是!
很好奇呢,一头被当成狗的狼可以听话多久?
视线收回,又是一张没心没肺的笑脸,他将美人图揉成一团、空抛,美人落水。俯身看鱼窭。「钓到鱼了?这么大一条,厉害,够老赵做一顿了,小顺子。」
「奴才在。」
小顺子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追上来,没看到预期中的精彩场景,只遇见脸色铁青的敬王世子,所以他家主子大获全胜?抹抹额头汗水,身为德兴宫人的骄傲在脸上尽情展现。
「把鱼送过去给老赵。」
「是。」小顺子接过鱼窭,暧昧地看看皇上又看看向萸,嘻嘻一笑。
她低头整理笔墨砚台,齐沐谦坐回石椅上。「你在生气?」
「奴婢不敢。」她淡淡回答。
他没把她的话当真,自顾自往下说:「你在生气我的暗示,认为我贬低你,因为你无意攀高枝,却被我误解?」
什么?他上过霍格华兹、学过读心术?她震惊地抬头。
「我没有误解你,是你误解我了。我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这么说只是想提醒你和齐沐瑱保持距离,他的未婚妻不简单,是那种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的女人,而齐沐瑱向太后提要求的事早已传遍后宫,我担心你无意间遇上对方会吃大亏。」
他的口气随和,没有上位对下位的威权,她便也忽略规矩随和起来。
「你可以私底下提醒我。」
「齐沐瑱长得那么讨喜,与你又有共同喜好,这么聊得来的你们,如果我在『私底下』提醒,你不会认为我在恶意毁谤?你会相信我还是更相信他?
「我当着他的面把话捅破,如果没有这回事,他可以大声反驳我,但是他不敢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你能清楚确定我不是毁谤。」
这话再正确不过,更别说自己对齐沐谦有许多的先入为主,他还是她的杀父仇人呢,倘若他真的私下提醒,她绝对会把他当成背后说八卦的小人。
见她态度软化,他续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尤其是那一句。」
「哪一句?」
「你不是薛紫嫣,也绝对不会变成薛紫嫣。」
意思是我不会允许你爬床,龙嗣你连想都不要想?
还是你丑得太严重,辣眼睛的女人,我下不了手?
又或者别肖想我的身体,我爱男不爱女,重要的话说过三百次,请你牢牢记住?
看着她丰富多样的表情,他噗的大笑,摸摸她的头发。「别胡思乱想,薛紫嫣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吭?不是他的!天呐,这话比她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更震憾人心。
如果孩子不是他的,他干么找她家爹爹进宫查案,干么查不出来就大发雷霆,了结爹爹性命?如果孩子不是他的,他何必大张旗鼓,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帝王有后?如果孩子不是他的,谁是真正的播种者?
她有一大堆疑惑想问,但为了避免涉及敏感的身分问题,最终只问出一句最无关紧要的。「孩子爹是谁?」
「为什么问这个?」齐沐谦也讶异,他给了机会,让她把问题「深刻」化,好让自己顺势开诚布公,没想到她问了最无足轻重的。
算了,再等等吧,她终会忍不下去。
「我想知道谁能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来去自如,谁的胆子大到把后宫当成青楼时时光顾?」
噗!他又笑了,却不回答,任由她殷切的目光望向他,迳自转移话题。「我看过你给太后画的画像,也能帮我画一幅吗?」
「画谁?你吗?」美拍皇帝,留待后世观摩?
「不是。」丢下两个字,他拉起她往书房走。
大大小小的图画有上百张,笔法从稚嫩到成熟,表现方式截然不同,看不出来她们之间的相关性,但她眼角下的泪痣,让向萸确定那是同一个人。
「她是谁?」
「我的母亲,我害怕忘记她的模样,于是从入宫后,就经常一面画画一面深刻记忆,你能帮我吗?」
这年代的仕女图五官差别不大,对比起容貌的雕琢,画者更在乎形态动作。「我必须确定她的长相,你脑袋里有她清晰的模样吗?能不能描述出来?」
「可以。」
「好,等等,我回去拿铅笔。」
铅笔?那是什么东西?
齐沐谦没来得及问,向萸已经抢先跑出书房,再出现时手上拿着厚厚一叠纸张,好几根缠着薄木片的东西,以及……馒头?她是要填肚子还是画画?
向萸一进屋,立马搬了张椅子坐到齐沐谦身边,提笔开问:「先告诉我,你母亲的脸是圆的、长的、有肉的还是瘦削的?」
她的口气强势得让人无法忽略,但没办法,只要触及到专业领域,她就会变了个人,哪还记得眼前这位是俗称皇帝的男人。
她不断发问、不断修改笔下线条,眼看着母亲的脸型渐渐跃然纸上,他心底有些澎湃,娘就是长这样、没错的……
这些年他经常从梦里惊醒,因为梦中的自己把脑袋挤破了也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他放声嚎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寻找母亲,但那些女人都长着一张太后脸,她们对他冷笑、嘲弄、鄙夷、恐吓……无数的表情积聚,魔镇了他……
「眉毛再细一点,这边弯一点。」
向萸用馒头擦掉原先的眉毛,照着他说的重新描绘。
「痣的位置再高一点点。」
「这里吗?」
「这边。」他的食指点在纸张上。
「正常人的眼睛,通常左右不会一样大,你母亲呢?」
「右眼更大一点。她经常拢着眉头,这里有两条淡淡竖痕……」
一个画、一个指位置,他们越靠越近,动作自然亲昵,两人都没有发现不对劲,直到向萸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味道。
她一怔,坐直身子,疑惑地看着他的脸。
是他?不对、不会的,他们的眼神确实有几分相似,但眉毛浓度、角度都不一样,「他」很好看的,依照比例分析,他肯定是风流大帅哥,不至于长得这么寒亿,是她多想了吧。
「怎么了?」挤眉弄眼歪嘴,她的表情永远比旁人丰富。
「闻到皇上的香气,那是什么味道?传说中贵到让人尖叫的龙涎香?」
她在避重就轻,龙涎香那么明显的气味,如果她的嗅觉没有坏掉,从进德兴宫那天就该闻到了,怎会现在才发问?所以她闻到的是……莞尔一笑,他没揭穿她,反倒附和起来。
「是龙涎香没错。」
话题结束,他们继续就鼻子、嘴巴,连耳垂都讨论得仔细清楚。慢慢地福王妃在她的笔下成形,不仅脸型五官,连忧郁气质都跃然纸上。
齐沐谦愣愣地看着她笔下的女子,只有深深浅浅的黑色,却清晰地把他记忆中的影像描绘出来。没错,那是他的母亲,是他害怕忘却,日夜在脑海复习的母亲。
她回来了……喉咙微涩,有点东西在眼底聚集,他控制不住激动,一把将向萸抱进怀里。「谢谢、谢谢你。」
突然温暖罩顶,她被收纳入怀,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他飞速的心跳声,一阵敲过一阵,并不太稳,他牢牢圈住她不放,像抱着救命浮木似的。
向萸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他,但是他颤抖的双手让她做不出这个动作,反而下意识轻拍他的背脊,如同安抚孩子般。
这么界近让味道更加鲜明,但她阻止联想,不让嗅觉影响理智判断。
绩密的观察力告诉自己——他不是「他」,确定!
「那一年,我四岁。」
突如其来一句话,让她在他怀里抬头,从这个角度,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见到他方方的下巴和上下滚动的喉结,简简单单的线条,她却在简单线条中看见伤心。
「四岁的你发生什么事?」她问。
「宫里来了一道圣旨,皇帝病重,要我进宫当皇帝。父亲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往太监手里塞了个大红封。太监离开,母亲放声大哭,那道圣旨砸碎了她最后一分侥幸,她跪在地上,身子不断颤抖,我吓坏了,拉住她的衣袖低声轻唤,明白她为什么伤心。」
「怎么可能,你才四岁耶。」
「对,大家都说我早慧,我确实听懂了,我明白自己即将离开家,搬到一个叫做皇宫的地方。我不确定那个地方好不好,但我确定自己不想离开,母亲更不想送我离开。」
「但你父亲很快乐?」
「他不是个好父亲,他有众多妻妾,我不过是他儿子群中的一个,我才四岁,他已经开始幻想我长大接掌朝政后,能够给他带来什么。
「他不顾母亲抗议,心急地要把我送进宫里,母亲苦苦哀求,求他挑选其他儿子送进宫,她愿意把这泼天富贵让出去,只求我一世平安。但父亲据了她一巴掌,告诉她抗旨是诛九族的大罪。
「进宫前晚,娘抱着我睡觉,反覆叮嘱,让我孝顺太后、乖巧听话,要我吞下委屈,提防周遭每个人……有些话太深奥,即使我再早慧也无法理解,但是我应下母亲的每句叮嘱,隔天她没送我,只让我带着最喜欢的娃娃离开。」
「你照你母亲的话做了?」
「我悔不当初。」
「为什么?」
「我应该照做的,可惜当时年纪太小,母亲不在身旁,我不吃不喝、哭闹着找娘,宫女把状况报进永福宫,不久我被带到太后跟前,看着高高在上的她,她温和问我想母亲吗?我连忙点头。
「她似笑非笑告诉我可惜你娘已经死掉,找不到了。我不相信,她笑着对旁边的宫女说怎么办啊,这孩子这么固执,肯定得让他亲眼目睹才肯相信呢。隔天我获准出宫,回到福王府,然后他们告诉我,母亲早上病亡了。」
向萸胸口一窒,前一天说他母亲死亡,隔天人就死去,这旨意谁下的,一目了然。还以为太后温良恭俭,慈祥仁善,错了!能在后宫熬出头的绝不会简单。
「我回到福王府,命令下人打开棺盖,我爬上椅子攀在棺木旁,清楚看见母亲脖子上那道睁狞红痕,她死不瞑目。」
「谁动的手?」
「除福王之外,谁胆敢在王府内行弑主之事?好歹我娘是福王妃。」
「经过这次,你学乖了、听话了、懂事了?」
「不,我叛逆了。」
「那不是更危险?」
「对,但皇帝驾崩,我已经坐上龙椅,再危险也不能轻易更换皇帝。不过太后在『教育孩子』这件事情上确实很有本事,为阻止我的叛逆,但凡我表现出一丝丝喜欢,不管人事物通通都会消失。一次两次三次,我被折去羽翼,斩断手脚,渐渐学会了只有乖巧、听话、沉默,才能保住想要的。」
「在什么事情上面听话乖巧?」她直觉问。
齐沐谦讶异,傻丫头居然不傻,她敏锐地问出症结点。
「在每一件事情上面。」
所以他只是个傀儡皇帝,无法作主朝政,无法掌控政权?那么朝廷腐败、百官贪婪、民不聊生,这笔帐不能算在他头顶?如果这些都不是他的错,有没有一点点的可能性,其实他不是……她的杀父仇人?
长长的叹息自头顶传来,向萸被抱得很紧,她感受到他的孤独恐惧,彷佛他还是那个渴望母亲活着的四岁小孩。这个皇宫于他是催狂魔,日日吞噬他的意志与快乐,时时创造他的害怕,逼得他无处可逃。
同情被催生,冲动形成,她很想告诉他——不怕,你没有爹娘我也没有,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吧!
但是怎么能呢?他们是对立角色,她寻他是为了报仇,他们不会一直和平共处,总有一天他们将兵戎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