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你第一眼我就想问了,”他倾身凝视着她的脸。“你明明长得不差,为什么不换戴隐形眼镜,把整张脸露出来?”
为什么话题会突然扯到自己头上?她一愣。
“我……没那么多预算……”
他眯起眼睛。“你是说,只要有钱你就会换?”
也不是,她低下头轻推了下镜框。“我眼镜已经戴得很习惯了,不觉得需要改变……”
什么不需要。他手一伸忽然把她眼镜摘掉。
“嗳!”她吓了一跳。“快还我!”
“不还。”他拉开西装,很快把她的眼镜收到西装内口袋。
“经理——”她恼怒地抗议。
“你知道你有双漂亮的大眼睛吗?”说时,他冲着她绽出教人呼吸倏停的好看笑容。
原来他是那种喝了酒,就会随便向女人散发男性费洛蒙的类型?
美里捂着自己红透的脸颊,一颗心不安分地狂跳着。
怎么办?她犹豫着,是不是该早点送他回家,比较不会惹麻烦?
对男女交际向来不拿手的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经理,反正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指着桌上的杯盘。“不然,我现在帮你打电话叫计程车?”
“你刚不是说你不赶时间?”他端起酒杯又啜了一口,一双眼勾人地在她脸上打转。“还是以为我醉了?所以想跟我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被猜中了。美里干笑着。
“我只是想……我们明天都还要上班……所以……”
不理会她冠冕堂皇的借口,他再一次把话题岔开。“嗳,林美里,你老实说,我是不是长得很讨人厌?”
她立刻摇头,他这模样叫“讨人厌”,这世界上大概就没有人敢说自己是帅哥了。
“经理长得很好看,我可以对天发誓。”
望着她举高发誓的右手,他眸子狐疑地眯紧。“那你说,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
“有吗?”她连眨着眼睛。“这点我倒看不出来——”
“他们只是嘴上不说,可我很清楚,每一个都不喜欢我。”他扳着手指举例。
“就你刚看见的,我表哥自我回台后,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恨不得吃我的肉、啃我的骨,再来是行销部,还有你待的设计部,每一个人都觉得我难搞、独裁、管太多——你不也一样?”
“我没有。”她说的是实话。“我从不觉得经理难搞,甚至觉得你很好沟通,而且你非常愿意给新人机会,只要能提出好的企划……”
他头往前一凑打断她的话。“你现在是夸我开明,还是在褒奖你自己能力强?”
“我有褒奖自己吗?”她歪头想了一想,咦,好像有那么一点?“不是啦,”她赶紧辩驳。“我是真的觉得您是个理想的leader,只是……经理应该看得出来,我们公司,存在不少问题……”
他又啜了一口酒,专注地看着她。“比方?”
还要举例啊?她为难地一摆手。
“就……可能有些人,做事态度方面有一点松散,然后……哎哟。”她说不下去了。
这种话怎么听,都像在打小报告,真不该再说下去了,都是因为现在气氛太放松,她竟然大胆说这种话。
“孬种。”
他手往气泡水瓶子上一搭,沾了水珠再洒到她脸上。
“经理!”她仓皇擦脸。
他是真的醉了不成?还玩起水来了!
他脸上表情倒是很愉悦,就像小时候故意捉弄邻桌女同学的顽皮小孩。“我很好奇,你这辈子有没有说过别人坏话?”
怎么可能没有——她老实招认。“我只是尽量不这么做,因为我发现,每次说完其他人的坏话后,我并不会感觉特别舒服。”
“我也是。”他认同地点头。“只是这个世界加诸在我身上的,老是这种讨人厌的工作,我却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想起他先前待过Macy'S百货。
“经理在美国的时候也是?”
他苦笑地端起酒杯,喝一口,发现杯里仅剩雕成圆球的冰块,又抬手要了一杯。
直到侍者把酒送来,他才继续打开话匣子。“你知道有色人种想在美国出人头地,是件多不简单的事?”
虽说美国讲人权、重自由,可说到底,种族歧视最严重的地方,还是在美国;只是大家都避而不谈。而他,一个黄皮肤的东方人想在美国上流阶层立足,不仅要能干,还得棒透了才行。
像表哥说的,单靠裙带关系就能坐上Macy's百货行销部经理的位置,也把美国连锁企业想得太简单、太好应付了。
“我不清楚,”她承认。“但从林书豪打进NBA的报导,我大概可以想像那一定很不简单。”
若不是这样,林书豪就不会引起华人社会这么大的注目。“而且我觉得经理的做法很对,Amour确实需要大刀阔斧的改革。”
这一点,就连她这个基层小员工也看得出来。
“你认同我?”他手指搭在酒杯上轻敲着。
“我认同。”她头用力一点。“我也会以行动支持经理的改革,您放心,我会尽全力把中秋节橱窗做到最好,绝对不会叫您失望。”
真是稀罕了——安韦斯看着她,此时此刻,他心里竟没半点怀疑,还觉得她就是会照着她说的话去做。
“我是怎么了?”他闭起眼不可置信地笑着。竟然在跟一个二十出头岁的小女生讨安慰?
最妙的是,自己还真被安抚到了。
“您是身体哪儿不舒服吗?”美里紧张地打量他,误会了他的意思。
他微张开眼看着她两颊微红的秀气脸蛋,尤其是那一双漾水似的眼眸,更是她全身的亮点。
啊,刚才硬把她的眼镜收着,确实是明智的举动。
“嗳,”他脸凑往桌前,带着醉意的双眼炯炯地盯着她。“我想知道,你是对我比较特别,还是不管任何人,你都可以像这个样子——这么关心他?”
这什么问题?她摇头不解。“经理,你是不是喝醉啦?”
他手一挥。“不过几杯CuttySark——”哪有可能让我醉!“回答我的问题。”
他轻敲桌面,坚持问出答案。
她为难地摸着自己脖子,该怎么说才对啊?
“我平常不太参加这种私人聚会……”一来没时间,夺来是没钱,她一个月薪水三万块,扣掉房租跟梦想基金两笔,其实有一点捉襟见肘。
多亏她没什么物欲,才能一路撑到现在。
“换句话说,”他露出迷死人的笑容。“在你心里,我是特别的?”
不知为什么,对眼下已经有些醉了的他而言,弄清楚这事,忽然变得非常重要。
他这么说应该没错吧?毕竟他是经理,是她认识的人里头,头衔最大的人,绝对称得上特别——
她犹豫了两秒才轻轻点头。“嗯。”
“我喜欢你的答案。”他倾过身,勾人的笑眼不经意地对她散发强烈电流。
美里倏地僵坐在椅上。
等等——她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啊,心情真好——”在她惊愕的目光中,他自在地伸了下懒腰,“结帐吧。”
他伸手招唤。
两人来到柜台。
侍者看着安韦斯递来的帐单说:“加上一成服务费,一共是一五八八元。”
“经理——”安韦斯掏出信用卡时,美里站他身旁提醒。“我的眼镜,你忘了还我。”
“我不还。”他垂下脸皮皮地笑着,“我比较喜欢你不戴眼镜的样子,不然这样吧,我们去找一家眼镜行,我配一副隐形眼镜送你?”
“不用了。”她皱眉摇头。他真的醉了,才会变得这么任性。“我说过我不想戴隐形眼镜,好啦,眼镜不还我就算了,反正我还看得到,我帮你叫计程车吧,你家住哪儿?”
“我还不想回去,”他几个跨步走出大门。门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台北的夜生活才正要开始。“走,”他搭住她的肩膀,身上好闻的古龙水味道混着威士忌酒香朝她袭来。“我们换个地方喝。”
还要喝?
差点被他的体重压垮的林美里惊讶抬头。“不行啊经理——”
“不是说好要陪我?”他低头近距离看着她。端正俊俏的五官配上软如呢喃的男性嗓音,那无与伦比的魅惑力,足以让他身边所有的女人,两腿发软,忘了今夕是何夕。
林美里也不例外。
只是,她脑子一角多了个穷人的理性在提醒她——
别忘了明天还得上班。
对噢!她很快的清醒,万一玩过头,明天爬不起来,每个月一千五百元的全勤奖金就会咻地不见——这怎么可以!
不行不行!她力劝。“经理,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他皱眉嗔她。“你很扫兴——”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跟着响起。
他拿起看了一眼,是王仁广,又是一个扫兴的人,他鼻子一哼,连听对方说些什么的欲望也无,就这样随手一扔,一支市价几万块的手机,就这么华丽丽地往车道飞去。
“啊!”
在林美里难以置信的惊叫中,一辆厢型车正好疾驶而过,她几乎可听见车辗过时,娇生惯养的iPhone发出的哀号声。
“经理!”她跺脚钻出安韦斯的臂弯,挥舞着两手冲进车道,把被压坏的手机捡回来。完蛋了啦!她看着手里毫无反应的手机。
本还打算,等会儿可以拿他的手机打给王特助,这下好了,手机死掉了,她又没有王特助的电话,看要怎么跟王特助联络?
已有七、八分醉意的安韦斯勾住她的肩膀,还笑容可掬地戳着她的脸颊玩。“你干么苦着一张脸?”
其实他酒量不差,根据以往经验,也极少酒后失态,今天之所以会如此,跟他已经好几天没睡好有关。
平常这个时间,他都还待在公司里处理公事。回国一个礼拜,他还没有一天能在床上躺超过四个小时,难怪几杯酒下肚后会神志不清。
还说咧。
她敢怒不敢言地偷瞪他。
要不是你,我干么这么苦恼?
“走嘛,我们换个地方玩——”他头抵着她不断央求。
“不要。”她拨开他的手,烦死了,她犹然瞪着手机叹气,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赶紧把他送回家去。
可问题是,她哪晓得他家在哪儿?
“好凶喔你——”他闷闷不乐地鼓着脸颊。
那模样真是可爱——又可恼!
“你真的喝醉了经理。”她看着他长叹。“来吧,我送你回家,告诉我你家的地址。”
他看着她呵呵笑了两声。“这种事我哪记得?”
啊?她瞪大眼。“你不知道你家地址?你骗我的吧?”
“就算我记得也不告诉你——”他伸出长指在她眼前晃啊晃的。“因为你耍赖,说好要陪我又不陪我,所以要处罚你——”
拜托,看着他醉醺醺的模样,她头都痛了起来。
瞧瞧他德行,到底是谁在耍赖啊?
不告诉她地址也行。她嘴里嘟囔着:“反正我就把你送到最近的饭店。”
然后我就要回家了。
说完,她伸手招计程车。
偎靠在她肩上的安韦斯突然说话。“不管到哪儿,我总是一个人——”
咦?
她看向他。
半闭着眼的他一脸苦涩。“都那么久了,我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十八年……原来我已经独自生活了十八年……”
他这话什么意思?她抬高的手慢慢放了下来。“经理——你家人呢?”
他张开眼睛,动作很慢很慢地转过头来。“死掉了。”
他声音好轻,要不是两人靠得这么近,她很可能听不见。
她轻咬下唇,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想回家?
她想起自己的遭遇,爸妈走掉之后,她有好几年,也很畏惧走进空荡荡人等待的屋子里。
原来……他跟她是一样的,她同病相怜地看着他。
“我好累……”叹口气,他闭上眼睛。
之后不管林美里如何叫他,他眼皮动也没动,一副睡得很香的样子。
真的睡着了?!
她一脸苦恼地低叫。“哎哟——”现在是要怎么办呐!
她斜眼瞪着身旁人,听了他刚才的话,她哪忍心再把他往饭店扔?
真是的!
她捧着疼痛的脑袋,思考了下,才从他臂膀下艰难地钻了出来。
重死了!她吃力地撑着他的身子高举起手。“计程车!”
现在也只能带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