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梁了,上梁了,小心小心……左边的抬高……对对对,再倾一点……好,轻轻地放下……”
不到出了正月,地面一解冻,吴秋山家就急着盖屋子,因为原来的土坏屋真的住不下了,甚至有一晚牛青阳睡得正熟却被热醒,一睁眼看到炕灶里未熄的火喷出火星,烧到他睡觉的木板床。
牛青苗一惊,认为真不行了,太危险,这次烧的幸好是床,若下次睡得太熟,还不把人都烧死了,于是她让弟弟睡到妹妹的侧屋,妹妹则是跟他们夫妻俩睡。
可是这样换吴秋山不依了,吃惯肉的人忽然要他戒荤,两人之间多了个小丫头,想做个什么的根本不行,媳妇儿睡在身边却吃不着,那比和尚不念经还难受,所以一出元宵,他便去找了泥瓦匠,多给了五两银子,挑个好日子十八,请工人提早上工了。
吴秋山在旧家搭了一座简单的篷子,平日和媳妇他们仍是住在这儿,除非真是下大雨或什么的才会考虑去住何长风替他们找来的临时宅子。
这一天,何长风闲来无事,又晃到吴秋山家。“你们在上头种什么,我刚上去看了一下,都抽芽了,一片油绿绿,长势极佳。”再过几个月都要成林了。
“那是樱桃和杨梅,我媳妇儿在山上捡山货时发现的,觉得这片坡地什么也不种也是浪费了……”她说试试看,成了家里便多了一项收入,反之空着是空着,种树比养草好。
“等等,你说那是樱桃?!”那可是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果品。
“我媳妇是这么说的,如果能成活,冬末春初开白花,等到夏初就有樱桃收了,不过我们刚种下的第一年不会有太多成果,就自家吃个嘴馋。”地够肥才能头年就开花,原有的二十亩地长年不耕种,底下积了一层厚厚的地肥。
屋子再两天就能弄好了,泥瓦匠这边的活干完了之后便要盖鸡舍,上万块青砖就堆在山脚下,看来壮观。
牛青苗忙着买仔鸡一事,她镇里镇外来来去去,还把牛青阳这半大少年捉去做苦工,算算该进多少仔鸡。
夫妻俩分工合作,一个管盖屋的进度,身强体壮的大男人跟着搬砖砌墙、扛木头,一个四下探寻谁家卿了小鸡,大批大批的下订,先把第一批的六千只鸡崽给弄出来。
而何长风是金主,他负责出银子,以及……继续鄙视唯妻命是从的兄弟,嘲笑他的骨头是软的,能屈能伸。
“等一下,不许吃,有多少给我多少,卖给我。”他知道秋山兄弟这媳妇鬼点子多,好东西也多,急着给她下订。
吴秋山被他猛然扑过来的急切吓了一跳,微怔了一下,憨笑的挠挠耳根。“我媳妇儿说过第一年的果子不会太甜,偏酸,若是吃不完便做成酒酿樱桃、樱桃酒、樱桃果酱。”
甜有甜的做法,酸有酸的做法,真正要好吃是酸甜适中,甜中有酸,酸中又带了点回甜,一口咬下喷汁才是极品。
吃樱桃是牛青苗的长项,她前世的老家附近就有一片樱桃林,每到成熟季节,园子的主人便会向外开放采果,大人、小孩分别收价,价钱不同,在园内任人吃个饱,若是摘了要带出园子便论斤较价。
因为她常到樱桃林打工,所以一向是免费的,园子的主人和她投缘,也常会教她樱桃的种植法和管理,以及如何防虫和防疫,采摘时要怎么处理,记忆好的她不曾忘却。“果酱?这樱桃果酱是个什么吃法呢?”
被他一问,吴秋山也有片刻怔忡,媳妇说了能做酱,但他不清楚究竟是啥模样。
“你要问我媳妇儿,她当时也是随口一提。”啊,媳妇儿还说了,还可以做一种叫樱桃派的糕饼。
“怎么事事都要问你媳妇儿,你就没脑子吗?一问三不知。”真是气死他了,朽木难雕。
“我媳妇儿说我负责养鸡,园子里的果树由她包办,我们一人一样才不会太劳累。”要劳逸结合。
“好了好了,别再每一句都“我媳妇说”,听得耳朵快长茧了,我能不能听你说呀?”
何长风的不满让吴秋山为之失笑。“我媳妇儿为妻不易,打她嫁给我就没什么歇过,整天不得空的想着给家里进项,让我们过得好,你就少说两句,别句句带刺,虽然她比你聪明,但那些话终究不中听,听久了也会受伤。”
“她比我聪明?”何长风语气略尖的一喊。
吴秋山轻笑,对媳妇儿当真是佩服。“你敢说你的口才比她好?每回你的毒舌她都能顶回去,还常常令你哑口无语,气得跳脚。”
“哼!你们这对贼夫妻,果然是一对奸狡的,你大智若愚多久了,你媳妇儿有没有瞧出来?”真想看看他的假面具被揭穿时,他家那婆娘会不会恼得上跳下窜。
吴秋山目光冷锐的一笑。“夫妻夫妻,装聋作哑,我媳妇儿何等慧黠,我不说她便不道破。”
夫妻的相处之道是体谅,互相扶持,由陌生变熟悉,再由熟悉中交心,彼此一个眼神便知心中所想。
“那你怎么被你那群蝗虫似的家人榨得一滴不剩,吃得差、住得差,连老婆也娶不上?”不刺他一下,何长风的心口就针扎一般,闷得难受。
吴秋山表情一滞,苦笑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总是一家人,计较太多伤情分,一开始我还想着若对他们好一点,他们总会回报一二,可是后来才发现在我的纵容下,他们越走越偏了,但我又下不了狠手扳正。”因为是家人,所以更狠不下心,只能任由腐败的人心更腐败,有心无力的他只好放任,悄悄地为自己筹办将来。
吴秋山没想过离开,大山养育了他,供给他源源不绝的粮食,让他在最艰难的困境中得以度过,他一直以为他的这一生就是个猎户,终年与猎物为伍,至死方休。
可是峰回路转,一个瘦得不知道能不能养活的女人改变了他的生活,将他导向他想都没想过的明媚。
他很喜欢他的媳妇儿,为了她,他慢慢地从隐藏的自我走出来,只为与她比翼双飞。
“哼!心软不是病,发作起来要人命,你现在还不是在走老路子,对你媳妇儿百依百顺。”何长风最看不惯的就是他太宠老婆了,宠到没边,简直是失去男子的尊严。
“不一样。”吴秋山自个儿知晓是怎么一回事,个中玄妙无法向外人道。“她是我媳妇儿。”
“好了,别露出令人作呕的神情,我以后少针对她就是。”何长风虽是这么说,但他认为很困难,毕竟他很难得才能遇到一个不被他外表吸引、不怕他的人。
“谢了,兄弟。”吴秋山一拱手。
何长风冷嗤。“屋子落成那一日我来喝杯酒……”
“老三呀!你盖屋子怎么不知会一声,你哥哥嫂嫂好来帮个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自家人不用客套。”还好赶上了,没教大好机会从眼前溜过,万幸呀!
这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是谁?何长风忍着踹上一脚的嫌恶,朝吴秋山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吴秋山面无表情的一颔首,何长风立即知晓。
“小事而已,想着家里人多,不往外扩充就只能睡院子,所以一咬牙就盖了。”面对亲大哥还真说不得实话,他那东瞧西瞧的眼神透着算计,让人很不舒服。
“这哪是小事而已,瞧你这屋子快比得上咱们的老宅子了,一溜正屋还各带三间里屋的侧房,你生四、五个孩子也住不满。”吴夏生的语气带着不满和嫉妒。
“有备无患罢了,一次先盖齐了,省得日后再动工,一班好的泥瓦匠不好请。”吴秋山淡淡的回道。
吴夏生眼眸一眯,贼笑道:“你盖屋子的银子打哪来的,不会是跟咱们爹拿的吧?你可要记得,那银子是我和大哥的。”
何长风翻了个大白眼,心里骂声不断,见过拦路打劫的,但没见过这般横的,人家不能有银子吗?非这么不要脸的说是自己的。
“我跟人借的。”吴秋山随口找了个理由,他爹才借不出三十两银子。
“跟谁借的?”吴夏生像审问犯人一样追问不休。
“跟……”
“跟我借的,怎么,你要替他还吗?”绘着江南烟雨的扇子一打开,另一面是海棠春睡的仕女图。
一见是衣着华丽的贵公子,早就瞧见他的吴春生和吴夏生立即和善可亲的笑着上前,语多逢迎——
“这位是我家三弟的东家吧,听说他替你养了不少鸡,让你小赚一笔。”吴春生多像一位爱护弟弟的哥哥,可那双不安分的贼目飘呀飘,始终没看吴秋山一眼。
吴夏生接着说:“养鸡的事我们哥俩儿也在行,看你要养百八十只,咱们都能帮你养得又肥又嫩。”
敢情这两位是来抢活干的?何长风勾起讽笑,决定陪他们玩玩儿。“所以你们的意思是?”
“咱哥俩儿没旁的用心,就是会养鸡,还能养得比鸭子还大,你买了咱们村里的大山要盖鸡舍,肯定需要个管事,我们的工钱也要得不高,一个月二、三十两就打发了。”
一车一车的青砖运到山脚下是瞒不了人,数量之多足以教人咋舌,真要打听也不是打听不到,很快就有口风漏出来,天香楼的东家呼之欲出,财大气粗银子多呀!
有鉴于吴秋山说过他那四、五百只鸡是天香楼托他养的,因此脑子转得快的吴春生、吴夏生便让自家的孩子盯着进出吴老三家的路口,一有华贵的马车接近,或是举止贵气的老爷公子出现,一定要马上通知他们,好赶紧来献殷勤。
这两人尽想着不劳而获,抢着来捞好处,养鸡谁不会,只要割把草扔着就会自己来啄食,养上个几个月交差,银子也到手了,这样的好事谁不赶着往上凑。
“喔!光是工钱就要二、三十两呀,你们肯定是这方面的好手,才敢夸下海口要帮我养鸡。”何长风面上笑呵呵,看似平易近人,可那双眼眸却冷得有如千年寒冰。
“当然!包在我们兄弟身上,我们三弟这么会养鸡,就是我们这两个当哥哥的手把手教的,我们养出来的鸡,油脂多,肉质鲜嫩,一咬下去还会喷出油汁呢!”吴春生忒会吹嘘,反正吹牛又不用花银子。
“是呀,看要公鸡还是母鸡,都能给你养得鲜嫩肥美的,让你卖出好价钱,用我们兄弟绝对不吃亏。”吴夏生也说得起劲儿,那讨好的笑容怪恶心的,指缝藏着污垢的两手直搓。
何长风皮笑肉不笑的轻摇着扇子。“那我问你们,鸡要怎么养?一天要吃多少?喝多少水?”
“啊!这……呃,不是给它们草叶子吃就好了吗?”吴春生不太确定的回道。
老吴家的鸡就是这么喂的,他家的婆娘把割回来的野菜剁碎,撒在院子里,成群的鸡便围过来,大鸡带小鸡的抢食。
吴家兄弟是吃过鸡肉,但鸡要怎么养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家里头的收拾是女人在做,他们爷儿只管养家,一概家务是不沾手,没得吃块鸡肉还要从小养起吧!
“那你们知道我准备养几千只鸡吗?”何长风愉快的笑着,扇子扇得更用力,发丝都跟着飞扬起来。
“几……几千只?!”吴老大和吴老二同时把眼睛瞪大,惊喜的开始在心里盘算能赚到多少银子。
鸡还没有看见一只,他们已先想着“监守自盗”,把半大的鸡拿出去卖,再佯称病死了。
哪有鸡不生病的,一、两千只死个百来只实属正常,那是可以容许的损耗,一只鸡卖六百文,一百只便是六十两。
工钱加“红利”,一年下来能买二十亩上等水田,养上几年鸡便是小地主了,守着租子也能过上好日子。
“你们伺候得来吗?”何长风语带讥诮。
“肯定成!东家给我们机会,我们定会竭尽心力为你鞍前马后的干活。”吴春生拍着胸脯保证道。
财迷心窍的两兄弟彷佛已看到一锭又一锭的银子朝他们砸过来,眉开眼笑的,乐不可支。
“先别喊东家,去割个一千斤的猪草来让我瞧瞧。”何长风会给他们机会,但能不能把握住,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咦!一千斤猪草?”他们上哪儿割猪草?
“一只鸡一天少说要吃掉半斤猪草,一千斤猪草不算多,也只够喂两千只鸡,如果你们连一千斤的猪草都供应不上,凭什么夸口要帮我养鸡。”让鸡吃了他们还差不多。
闻言,两人的汗水直流,吴春生脑袋一转,马上道:“可以花钱请人去割呀!”
“那我请你们干什么?”
“东家,话不是这么说,我们是管事,只需管理底下的人手,让别人去做事,从没听过管事还要自己去打猪草,这不是本末倒置,牛刀小用吗?就像东家你,也不会自个儿去喂鸡吧!”吴夏生回道。
“你拿我跟你们比?!”何长风下巴微微一抬,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
“不敢不敢,小的也只是帮你分点忧,怕你太劳累了。”吴夏生连忙讨好的道。
一见他威慑的气势,吴老大、吴老二顿时矮人一截,卑躬屈膝的自眨身分,卑微得有如人家脚下的一坨泥。
看到兄长们前倨后恭的势利模样,吴秋山的眼底有着无奈和苦涩,以及说不出的憎恨。
是的,憎恨,人可以没有傲气,但不能失去傲骨,为了银子而奴颜婢膝,他们置祖宗的颜面于何地?
“喂!你,大块头,你能打多少猪草?”何长风决定把好兄弟也拉下水玩一场。
吴秋山真想无视他,但还是认命的回道:“最多五百斤一天。”
“工钱呢?”
“五两即可。”
“五两够吗?”何长风瞅着吴秋山的眸光带着浓浓的兴味,好似在同他说:你哥哥们要三十两呐,你这样喊价落差不会太大吗?
“多了,我请人打猪草,一天十文钱,一个月三百文,四个人一千两百文,我还赚了。”不必事事亲为,要放权,让别人去做,他要做的事是分配好各人的活儿,使其各有所用。
何长风一听,乐了。“你们听听,五两银子就能请个好帮手,我为什么要屈就两个什么都不会干的蠢蛋,还好意思开口要我三十两,当我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呀!呀!”
他呀了两声,是在强调想坑他的银子也要有本事,两坨烂泥也想涂上墙,痴心妄想。
要学学那个某人呀,脸不红气不喘的就诳走他三千两白银,还一副要他感激涕零的张狂样,那人明白的表示赚的钱一起分,可自己一文钱也没出,一伸手就要银子,可耻,真是太可耻了,而他居然心甘情愿地走入人家的陷阱,掏钱掏得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