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风尘仆仆自直隶返京的隆磬,傻愣愣地站在女儿的房门口,一动不耳听不到长年不休的嚎啕大哭,甚至他还听到婴孩咯咯的欢笑声。
屋里的桂莲和几位嬷嬷正围着八仙桌做着女红,有说有笑。而他的女儿,躺在寿雅的怀里,手舞足蹈。
抱着英薇的寿雅,脸庞散发着母爱光辉,美得胜过世间万物。他看得心跳如擂鼓。
“现在是不是很舒服?小宝贝。”嘴角瘀红的寿雅轻轻地把她抱起,让英薇的头倚在她的肩上。
露出两颗小白牙的英薇呀呀地回应。
“好乖哦!来,听话好不好,咱们把这碗羊奶喝掉。”
“福晋,你一夜未睡,让老奴来吧。”甄嬷嬷准备起身接过英薇,小娃儿一点也不给她面子,嘴巴一扁,两泡眼泪已在眼里打起转来。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还是我抱着你吧。”寿雅无奈地朝甄嬷嬷笑道:“甄嬷嬷,没关系,我还行的。”又转头对小女娃说:“喏,都顺你的意抱着你了,你可要把羊奶喝掉哦。”
英薇见得逞,偏着头,咿呀咿呀地说着谁也不懂的话。
“来,张着嘴。”寿雅一手抱她,一手拿着勺子盛起羊奶送到她嘴边。
见羊奶送到面前,调皮的英薇扭动小脸,就是不靠近她手上的勺子。
“小英薇,你要是不喝,我会很下高兴,以后也不抱你了喔。”
一岁多的她虽然不会说话,但能听懂寿雅的意思。她皱着脸,挥手过来,打翻勺子,羊奶洒了寿雅一脸。
英薇的坏脾气又发作了。
见状的隆磬忙想奔进房里,接手那个小麻烦,他担心寿雅受委屈。
“厚!你在给我抹羊奶护肤吗?我也不输你。”哪知寿雅根本不介意,一脸粲笑地空出手来沾了点脸上的羊奶,弹到英薇的脸上。
小女娃先是一愣,接着感觉到她的善意和爱心,咯咯地笑出声来。
“很好玩吧!”见她笑开,寿雅抓住机会,舀起羊奶送进她嘴里。
英薇这次很给她面子,将香甜的羊奶吞进肚里。
“哇,英薇好棒哦!来,再喝一口。”寿雅笑呵呵地夸奖,英薇更加开心了,对她接下来的喂食没有一点抗拒。
隆磬将一幕幕都看在眼里,眼睛酸了起来。才半个月不见,他差点都快不认识寿雅怀里的小女儿了。
已多久没见过她露出这般天真可爱的笑容,蜡黄的小脸逐渐透出健康的光泽。
欣慰的目光缓缓移到寿雅身上。喂着英薇喝奶的她,周身都散发着柔丽光芒,洗去他身心的疲惫和重负。
“贝勒爷?!奴才给贝勒爷请安。”捧着茶点的丫鬟从院外走来,发现了隆磬,连忙道。
一听门外的动静,嬷嬷们和桂莲都起身施礼。
寿雅抱着英薇,笑盈盈地与他四目交会。
有时候不需要太多语言,只需要几记眼神,彼此便心领神会。
“都起来吧。”隆磬低头,清了清嗓子道。他方才差点就被她暖融融的目光给融化。
甄嬷嬷起了身,迎上去,喜上眉梢的说:“贝勒爷,太皇太后跟庙里的菩萨一样,送了这么一位好福晋到咱们府里来。”
“甄嬷嬷,茶点送来了,你带着大伙去偏房休息一会吧。英薇我看着就行。”寿雅还没被人这样夸过,羞红了脸,连忙找理由遗走她。
“对对对,瞧奴才多不长眼,小别胜新婚呀,呵呵。你们几个都跟我出去吃些茶点,别打扰贝勒爷跟福晋了。”甄嬷嬷戏谵地说着,引着其他下人一起去偏房。
“甄嬷嬷!”她又好气又好笑,粉脸添上一丝娇羞的嫣红。
下人们哄笑着散去,房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
隆磬踏进门内,目光四处梭巡,首先瞧见八仙桌上散落的几段从旧衣裳上剪下来的布料。再看看英薇,以往的绸缎衣服也被换成不带任何刺绣的棉衣。
“这是?”他皱眉。他的女儿从出生一直锦衣玉食,怎能给她穿这样的衣裳?
看出他的心思,寿雅一手搂着英薇道:“贝勒爷,请过来看看。”她一手拽住隆磬的衣袖,引他到八仙桌前。
放开他的袖子,空出来的玉手拎起八仙桌上的布料,寿雅笑语道:“英薇的衣裳都是上等的织锦,一流的手工,师傅们做衣时也用了心思,对于成人来说,多半寸少半寸并无不妥,可对皮肤细嫩的幼儿来说,衣裳小了点,紧紧束缚着,就会很不舒服,也无法像大人一样,把不舒服说出来,这也难怪要哭了。”
“我一直都想给她最好的,没想到……”隆磬爱怜地揉了揉女儿的头,满脸歉意。
英薇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天真地看着自己的阿玛,小手还抓着寿雅的手往嘴里塞。
“贝勒爷,英薇不会怪你的。对不对,英薇?”她拥着小丫头,笑意满眼的问道。
隆磬凝视她垂头哄女儿的模样,心中百转千回,眼眶灼热。英薇需要一位细心温柔的额娘,而他,也需要这样一位福晋……孤寂多年,她犹如甘霖滋润着他荒凉的生命,干涸的心田、枯萎的情感,因她的到来而重获春天。
就在这一刻,他认定了她。她是他一辈子的伴,是能站在他身边祸福与共的女人,她也将是他孩子们的额娘,替他生儿育女,除了她,没人能够带给他这般的温暖与满足。
“咿呀呀,咕!”流着口水的英薇回应着寿雅,小小的手还指着隆磬,仿佛她真懂阿玛一片爱护之心。
“你瞧,我们家英薇多善解人意,来抛个高高。”寿雅很高兴地把小家伙抛到半空。
隆磬看得心惊肉跳。
英薇稳稳落回寿雅怀里,咯咯地笑得很大声,一大一小玩得很有默契。
“贝勒爷,这段时间就让英薇穿棉衣吧,棉衣柔软舒适,对小孩再好不过,我还特地叫嬷嬷们把这些棉衣放到蒸笼里蒸了很长时间,变得更柔软贴身,这样英薇穿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设想得很周到,我自愧不如。”她的体贴入微,他望尘莫及。
“贝勒爷,我也很惭愧呢,小宝贝这身棉衣是桂莲跟甄嬷嬷连夜做的,我一点忙都没帮上。”她撇着嘴说:“拿针穿线,我完全不及格呢,你瞧,我想帮忙,结果把自己的手扎伤了。”
她亮出左手,五根手指上部有针孔。
“看来,以前我的女红也一定很糟糕。”
隆磬的俊脸马上拉了下来。“笨蛋,这些事交给桂莲就行了,何必亲力亲为?王府多得是下人,哪用一个福晋动手做。还有,你的嘴角怎么了?”他又急又痛,为她的不爱惜而担忧。
“我自己不小心磕伤的。贝勒爷放心,不痛的。”
“贝勒爷,福晋太偏袒小姐了,奴才要说两句。”吃完茶点便返回的甄嬷嬷插嘴解释,“福晋嘴上的伤是小姐打的。贝勒爷也知道小姐脾气,昨夜里奴才跟福晋一起给小姐抹药膏,小姐还咬了福晋的手臂呢。为了小姐不哭闹,福晋可是一宿未阖眼了。”她边说边从福晋怀里接过昏昏欲睡的英薇。
“甄嬷嬷,不是说好不告诉他的吗?”寿雅哭笑不得地咕哝。
“福晋你也歇一会吧。”她完全赢得甄嬷嬷的心,处处维护着她。
“甄嬷嬷,你带英薇去睡吧,我来照顾福晋。”隆磬遗走老奶娘后,堵住寿雅就要开溜的身影。
“我真的没事,放我回清心小筑睡觉吧。”她眯着眼睛想躲,结果玉臂还是落入他的手里。
他轻轻地挽起她的袖子,检视衣裳下一排牙印。
“英薇腋下有很多被衣裳勒出来的红痕,抹了药膏,令早就都消了肿,抹药膏对她来说的确有点痛。”寿雅温柔地解释隆磬深深地叹了口气,“药膏还有吗?”
“甄嬷嬷好像放在八仙桌上了。”
他走过去,拿来药膏,挖出一点,小心地抹在她的嘴角。抹匀药膏,他带着茧的指腹还不愿离去,轻轻地扫过那丰盈的红唇。
寿雅如遭电击,心跳失速。她眼中的隆磬益发的俊美迷人,勾起她想拥抱他的冲动。
“寿雅,我好心疼你,好想永远保护你。”他低沉的嗓音更加深具磁性。
浓重的呼吸缓缓落在寿雅的唇边,不知何时,隆磬已靠上前来,薄唇轻衔住她的唇瓣。
他并未急切地探索,只是温柔地亲吮,烘暖她的呼吸。
睁眼看着这个吻发生,寿雅轻轻颤抖着。她好想哭,他吻得很浅却带着哀伤。
她真的为他心痛……这样出色的男人,却有很多很多悲痛,亟需她去分担。
“隆馨,我也想保护你。”贴着他颤抖的唇,她轻声道。
她不要他再一个人背负那些黑暗,她希望自己是一道劲风,吹散他心底阴霾:
她希望自己是一场春雨,冲去寒冷的冬意;她更希望自己是他白头到老的福晋,与他执手过完这辈子。
第一次听到有女人想要保护他,隆磬顿时心绪起伏不已。这个女人,对他的脆弱和悲痛了若指掌,她没有嘲笑他,没有遗弃他,她拿出让人钦佩的勇气,给予他温暖,仔细呵护。
“除了额娘,你是第一个想保护我的女人。”他离开柔软的唇瓣,握紧她的双手说。
“贝勒爷,我喜欢你,希望自己能替你驱走烦恼阴影,我想让你笑,想抚平你眉间的皱痕,想看你跟英薇快快乐乐的生活……”
没待她说完,隆磬已用力将她锁在怀里,甚至恨不得把她揉进骨子里。
“寿雅,我是个不祥的男人,十六岁那年,阿玛替我订了亲,对方是我青梅竹马的表妹,但过门的当天,她就落井而死。”
他要将过去全部告诉她,她是他唯一想倾吐心声的女人。
“放下心痛,十七岁那年,我就跟阿玛到西北扫平动乱,等我回来,皇上替我指了婚,娶了一位蒙古格格,她……怀孕了……”
说起过去,他的心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过往犹如恶梦,令他不敢回头。
寿雅环住他的腰,紧紧地搂着他,把温度送进他冰冷的胸臆。“再苦的过去,我同你一起面对。有我在这里,隆磬,不要怕。”
他深深吐息,吸进属于她的馨香才又开口,“她酷爱骑马,任性倔强,身怀六甲仍然坚持骑马,谁的劝告也听不进去,结果从马上坠下,人和腹中的胎儿都离开人世。最后……一面……见她的最后一面,她说,她不该嫁给我,说我是不祥的男人,带给她……”
隆磬闭上眼,想要挥去那个女人死前带着恨意的扭曲脸孔。
寿雅黯然。他受伤极深呐!
“贝勒爷,你别自责,她说的都不是真的。”一切都是意外,根本与他无关.“好长一段时间,她死前的光景都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她说是我害死她,她说都是我克妻的命格害的。所有的死亡,皆是我一手造成。”隆磬一双眼里充满血丝,眉头拧得死紧。
“贝勒爷,命格这种事子虚乌有,根本就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它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是她自己不听劝阻,身怀六甲谁还会拿自己的身体这样开玩笑。我不许你想她说的话,不许,她明明是将自己错怪到你身上。相信我,你可以跟常人一样,享受天伦之乐。”
“好几年,我不肯再娶亲。我所居的西院,好似坟墓。她们住过主屋、住过西厢东厢,最后又从那些地方躺进棺材。寿雅,西院闲置着,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回到那里。”
“没关系的,如果你不爱住西院,我们就一起住在清心小筑,好不好?那里不会有烦人的过去纠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