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仪仁笑笑的说:“我要把你养成菁英分子,夫子要找最好的夫子,师父当然也要是金陵城里功夫最好的俞老爷教才成。”
他不懂高仪仁说的菁英分子是什么意思,但他懂高仪仁想把最好的给他。
后来,高仪仁又调皮道:“我的儿子,自然要最好的老师,以后我就靠你养老啦!”
“谁是你儿子!”他当时回。
他讨厌高仪仁说他是她儿子,十二岁的他懵懂不明白,如今十七岁,他明白了,可那份明白,让他既恐慌又害怕,心酸酸涩涩地,只能装作不明白……
学武后,俞老爷说他体弱气不足,可用参茶养气,高仪仁便为他买上好的人参,天天让夏荷、春绿泡一壶养着他,他讨厌参茶的味道,刚开始偷偷倒了两回,第二回被夏荷看见,夏荷告诉他,大夫说夫人体虚,要她多补补,可夫人嫌参茶太贵,从没为自己买回来过。
他来金陵,夫人把好吃好用的全给他,俞老爷说一句参茶能养气,她便让自己去买上好的参,可他竟将夫人舍不得喝的参茶倒了。
夏荷目光含泪地训了他,又说他未到金陵前,夫人大病初愈,身子已是不好,他来金陵后,又为他劳心劳力的,他不该如此辜负夫人的心意。
他大受震撼,悔恨交加,后来他每日让春绿端着参茶追他,找到高仪仁后,缠着她说讨厌参茶的药味,高仪仁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先喝半杯……
他要高仪仁好好的,要她补气养身,却只能这么做,他还养不起这个家,尽管靠着高仪仁的俸禄、余家分配给长房的月例,能过得上不错的日子,但这些都是别人给的。余棠骐在心里暗暗起誓,将来一定要凭自己的能力,让高仪仁过上好日子。
黄老六端来了两道菜、半斤老白干,笑道:“咱掌柜的听见余大公子来,便说这顿饭小店招待,来日待余大公子高中状元,小店摆桌上好酒席请余大公子以及余夫人,到时候余大公子可务必要赏光。我们大伙儿,都等着金陵出个三元及第状元郎。余大公子要不要再点畔什么?掌柜说了让您别客气,尽管点。”
“不用了,替我谢谢掌柜,这些就够了。”
黄老六打小在这金陵城里最大的酒楼跑堂,见多识广,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真正能让他打心里敬佩服气的,整座金陵城数不过五根手指头,俞老爷是一号,如今俞家当家主事的俞二爷也算上一号,再来是将余大公子视如己出的余夫人,最后就是眼前的准状元郎余棠骐了。
说起余夫人,余棠骐没来金陵前,实在没太多人认识这位夫人,直至余棠骐过继到余夫人名下,成了余家大公子,余夫人为了余棠骐日日在俞府外头守着,哪怕风雪再大,也仍在外头守着,感动了老早不收徒弟的俞老爷。
俞老爷收余大公子为徒的事,传遍金陵城,余夫人的坚毅韧性也传开来,余夫人不光为余大公子求得好师父,更为余大公子找来前朝大儒当夫子。
听说当年余夫人为求金陵城内早已隐退的前朝大儒钟老爷,在鸡鸣禅寺礼佛,早晚诵经九十九日,感动了禅寺方丈,方丈替余棠骐说了话,带发修行于方丈门下的钟老爷这才答应为余棠骐授课,条件是不得对外宣称他为自己门生,且也仅答应为余大公子讲书一年。
未料一年过后,钟老爷子主动对外说余棠骐将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得意门生,更直言大明朝若能出第二位三元及第状元郎,余棠骐为当世最有可能之人。
这话一传开来,余夫人、余大公子立即成了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特别是余夫人为子辛苦求得良师的过程,被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来,金陵城里流传出佳话一句——“为母当如余夫人”。
钟老爷为余棠骐讲了四年书,便说已授完毕生所学,他曾感叹有门生如此,今生无憾了。
而余大公子果然争气没让人失望,短短五年,一路从童试、乡试、会试过关斩将,拿下解元、会元,如今就等殿试后拿下状元。
今年开春,钟老爷病倒的消息传开,为钟老爷诊病的大夫说,钟老爷如今是吊着一口气,在等殿试结果,钟老爷在病榻上念叨着,要看到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状元郎才能瞑目。
莫说钟老爷,就是金陵城里其他人,也关注着余棠骐,余棠骐年纪轻轻才满十七,至今仍未订亲,城里唤得出名号的好人家,有未出阁闺女的,几乎都等着放榜后找人说亲。
黄老六放妥了杯盘,替余棠骐倒满酒,说:“那好,余大公子您慢用,不打扰您了。”
余棠骐点点头,一口饮尽满杯酒,辛辣酒味在嘴里散开,一路烧到喉咙底,也烧了他的心……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才明白五年前那个牵着他来到金陵的高仪仁,在他心里有旁人无可取代的分量?
三年前,他染了一场风寒,彼时他刚考完乡试,许是好阵子起早贪黑读书练武过于劳累,以至乡试一结束,他便染上风寒,高烧了两个日夜。
高仪仁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在床榻边照顾他,喂药、净身全她亲手来,他醒来,见她伏在床边,乌黑发丝倾落在锦被上,她眉头紧蹙闭着眼,像是累极了。
那年他十四岁,高仪仁巴掌大的脸,白晰的肤,褪了些血色的唇,在他眼前忽然鲜亮起来,像一幅画似地拓进他心上……他想起乡试前几日,碰见拜在俞二爷门下的几名弟子,他们与他年纪相当,论辈分得喊他一声师叔,他们邀他一同喝酒听曲去,他原是不肯却拗不过几个人的盛情,还是被拉了去。
在金陵城里能学文学武,多半是有些家底的,其中有几个已有妻室或小妾,那群人拉着他进妓馆喝酒听曲,他们笑说,过几日他要乡试,带他来见见世面、抒解压力,他若想还可以开开荤。
妓馆里各样香气熏人,酒席间,琴歌交错,笑语声昂,他闻着各样扑鼻香气,却想起高仪仁。女人们都爱 香,他记得杭州余府里,爹的正妻小妾身上也是熏着各样的香,茉莉、麝香、桃花……他喝着酒,听着身旁妖媚的妓女低笑劝酒,吸进她身上腻人的香气,却益发想念高仪仁。
高仪仁不用香粉、衣服从不熏香,更不抹头油,她喜洁,只要不是冬日,她天天洗沐,穿过一日的衣裳必定换洗,她那把黑缎般的长发,更是隔两三日便要洗晾一回。
她身上不用香,却有股自然干净的芬芳,她长发滑顺柔软,毫无擦过头油的腻人浓香。
那日他喝了三杯酒,便毫不犹豫走人,他发现他受不了那些脂粉味,受不了女人身上造作的香,同时也发现他只爱高仪仁身上的香……发现当下,他既震惊又羞愧,一个人到酒楼里叫了半斤白干喝光,酒意袭来,意识却更清明……
在杭州余家大宅里,他堂哥不满十三岁就跟丫头行过房事,他撞见过几回,高仪仁带他来金陵时,他约莫也是堂哥当年与丫头行房事般的年纪,他隐约想通了,为何他坚决不当高仪仁是“娘”,在他心里,高仪仁是另一种更加特别的存在。
高仪仁这些年为他付出的,他放在心上,一心想要变得更强,变成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高仪仁常笑 说,十二岁的他像八九岁的孩子,可她不知道,在他眼里,初遇那年二十岁的她,更像个只有十四五岁大的姑娘,在他心里,两三岁之差,是可跨越的距离。
她将他过继到名下,他展开新生活,短短两年,他的个头已经比高仪仁高大,长得越大,他越是痛恨自己是高仪仁名下的儿子,却又十分明白,若不是挂着这不可跨越的名分,他不会是现在的余棠骐……
余棠骐一杯接一杯喝,越喝心越痛,越痛就越清醒,他可以让全天下的人失望,却没法儿让高仪仁失望,他喜欢看她笑,喜欢她因为他一点成就,便得意万分地说“我儿子最有出息了”,虽然他对儿子两个字恨得要死,仍是爱看她得意的神情。
染风寒高烧那回,他醒来,摸了摸高仪仁散在锦被上的发,那刻起,他彻底明白他这辈子栽定了,除了高仪仁,不会再有别的女人走进他心底,除了高仪仁,他谁也不要,偏偏高仪仁是这世上……他唯一要不起的女 人。
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在他心里一幕幕走过,最后在他唇边化成无声一叹,罢了,只要能守在她身边,让她安逸地、欢快地、好好地活着,要不起也罢了。
余棠骐转眼喝光了半斤白干,秦淮河畔一艘妆点华丽的画舫摇曳而过,画舫上几名丫鬟,不怕羞地朝他这里喊,“余大公子、余大公子!”她们挥着衣袖,香气随风散开来。
余棠骐不耐扫过一眼,见丫鬟后头一位身姿窈窕的姑娘正拿着绢扇轻摇,羞怯微笑,他面无表情转头起身,下楼结帐了。
金陵城里的姑娘,没一个比得上高仪仁。
掌柜再三坚持不收钱,余棠骐最后将酒菜钱打赏给黄老六,乐得黄老六笑开了嘴。
他走出酒楼,冷凉的风迎面扑来,吹散几分酒意,他转进街上一家布庄,为高仪仁挑了块上好的白锦缎,打算让她裁成锦帕用。
拿着锦缎,他走出布庄,方才在秦淮河上喊他的几个丫鬟竟迎上来。
领头的丫鬟笑道:“余大公子,我家小姐请余大公子一块游河品茶,请公子赏光。”
余棠骐连开口都不想,绕过丫鬟们,直接走人。
一名身穿红衫的丫头快步赶上来,挡住余棠骐去路,盛气凌人说道:“余大公子,我家小姐乃吏部尚书嫡长女,请公子游河品茶,是……”
余棠骐面无表情,再次绕过挡路的丫鬟,不过这回他施展轻功疾步而去,转眼将盛气凌人的丫头们甩得老远。
这日,热闹的金陵城街上多了条茶余饭后的谈资——吏部尚书嫡长女向余大公子示好,却被硬生生地彻底无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