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久久之后,那蝶翼般的羽睫才微颤的掀了两下,僵化的脸部肌肉慢慢恢复正常,惊吓过度褪了色的红唇渐渐稍有血色。
尽管如此,她还是余悸犹存,没法相信眼前所见的景象,停摆的思路犹自放空,无法思考。
虽然她很努力地想维持无动于衷的表情,冷眼旁观发生在身边的怪事,可是眼角余光仍不住的往某人飘去,难以控制。
“你年纪轻轻,怎么学起人家当媒婆呢,瞧你这福气的小脸蛋,理当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或是持家有成的当家主母,这般劳碌奔波很辛苦吧?”一只掌腹玉润圆丰的手抚上叶妍面颊,脸蛋被那腕间翠绿青玉环的冰凉一触,她蓦地回神干笑地退了一步。
“多谢夫人的关心,妍儿天生劳碌命,一天不动筋骨就浑身难受,没本事开铺子做大事,只能动动让人见笑的嘴皮子,媒合姻缘赚点馏口小钱。”她说着说着,眼神又飘走了……
“这张嘴真会说话,要是我那儿子也能跟你学一学……”一提到亲生儿子,大夫人的眼神一黯,泪雾蒙眼,凄迷地以绢帕轻拭。
见不得人难过的叶妍赶紧上前安慰,“夫人宽心,别凡事往心里搁去,二少爷平时太操劳了,现下让他休息一下也好,夫人就当捡回一个儿子,我相信过些时日他就会好转的。”可能吗?她暗忖。
“真的吗?”慈目望向笑得憨气的儿子,大夫人悲从中来难掩心酸,她好好一个儿子怎会变成这样……
“当然喽——高人自有天相,二少爷天庭饱满,鼻丰盈挺,一脸福大的富贵相,肯定不久便可和往日一样意气风发。”希望啦!为人母者总是不愿儿女受苦,她能体谅老人家的心情。
“那我拜托你的事……”
叶妍为难的看了一眼坐在小板凳上,十分专注剥着柿子皮的高大男子,一股说不上来的心酸梗在咽喉,差点陪着大夫人一起落泪。
明明长相还是那个令人厌恶、高傲冷酷的讨厌鬼,可怎么她才大半个月没进城,他就变成这副模样——那张原本一丝不苟的俊颜居然在笑,还露出叫人想摸摸他头顶的酒窝!
唉,未免太离奇了,好好的一个人说变就变,真的让人好难适应,她还是比较习惯他冷漠斜眼陌人的讨厌样,起码不会心疼地想抱住他。叶妍甩甩头,想甩去那不该出现的同情。
“不是妍儿爱拿乔,二少爷这情形……”她一顿,笑得无力。“夫人也别说妍儿能力不足,真要有姑娘肯嫁,我会劝她再考虑考虑。”李承泽没出事前,她就不认为他该拖累人家姑娘,除了银子比人家多以外,他那性子哪里值得女子托付终身,变成深闺怨妇是意料中的事。而今他又失去昔日的清明和犀利,变成童稚般单纯,他拿什么娶亲生子?!更别提他那头叫人皱眉的白发,以及旁人一见便生畏的蓝色瞳眸了……想要找个肯接近他,甚至同床共枕的姑娘家,恐怕是对她媒婆功力的一大考验。
“妍姑娘,我也晓得我的要求太强人所难,可是请你多费点心,我就这么个儿子,总得多为他着想一些,要是他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我的下半辈子要依靠谁呀!”大夫人一脸伤心,频频拭泪。
“夫人……”哎呀!这话真是指住她脖子了,叫她进退两难。
“为了不让李家后继无人,从此断了香火,妍姑娘一定要接受我的请托,不然我死后拿什么见列祖列宗和我薄命的夫婿。”她是李家的大罪人,无颜见先人于九泉之下。
“娘,吃柿子,你看我剥得干干净净,你快尝一口,看甜不甜。”
现宝似的李承泽将多汁的秋柿送到娘亲嘴边,讨好地扬起无邪笑容,过去深沉的异色瞳眸现在却显得清澈如水,彷佛天青色晴空跃入他眸底似的,亮得耀目。
“好,好,娘吃一口……唔!真的很甜,泽儿也吃,别尽顾着娘。”口含甜柿,大夫人眼中泛着泪,强颜欢笑。
自从那天出事后,泽儿昏迷不醒好几天,她急着找许多名医大夫将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但醒来却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她该怎么办才好?
“嗯,泽儿吃……”他大口一咬,香甜的口感让他满意地笑眯起眼。“好吃,好吃,我再剥一个给娘……啊——还有这位姊姊……”他歪着头,觉得她有点眼熟。
“叫我妍姊儿,我年纪比你还小呢?”叶妍神色僵硬地干笑,有点作恶的接过他捏得斓烂的,吃了一半的柿子。
不知何故一夕变傻的李承泽变得可亲多了,性格也一反以前的冷峻,逢人便笑,脾气好得像他手中的软柿子,随人指捏。
这样转变不是不好,而是好得令人无所适从,他不仅会主动关心至亲,也不会忘了多一份心思关怀身边的人,脾性好得宛若是天生的小菩萨似的。
太有礼了也叫人害怕,他可不可以不要注意到她,当她是种在院子里的柿子树就好。
“喔!妍姊儿,我娘叫我泽儿,你也可以喊我阿泽。”他神色真诚无伪,毫无心机算计。
“你……”未免太平易近人了,她消受不起呀!离这儿最近的后门在哪儿,好想走人。
“树上结了很多甜果儿,你要吃几颗,我摘给你,不用担心不够吃。”黄澄澄的柿子结满一树,多到摘不完。
李府左侧的院子里种了不少甜梨、秋柿,这原本是出自李老爷对妻子的宠爱,让她在秋末冬初之际也能品尝到现摘鲜果,而多余的果实则酿成甜酒做蜜饯,贪嘴时来上两口。
可自从李老爷不在后,这十来株果树便少人过问,任其开花结果落满地,久而久之有些荒芜了。
没想到昏迷数日醒来的李承泽,第一眼看的是挂在枝极间的熟果,等他一能下床,便兴匆匆地冲到树下,长臂一伸勾下软枝,轻取软嫩香甜的秋柿。他一吃,上了瘾,也乐得与人分享。于是摘得勤快,谁都能尝鲜,一树柿果几乎快被他一人摘光了,只剩下几颗晚熟的涩果。
“我说李二少,你真不认识我吗?前些日子你还嘲笑我嫁不出去呢!”叶妍有些兴师问罪的说,想试探他是否真的心性大变或者是假装的。
“有吗?”他偏过头,表情困扰的思索,不懂为什么她突然凶巴巴的瞪他,一副想掐他两下的样子。
叶妍假装生气的戳戳他的脸,一抬手“不小心”刮伤他的耳朵。“啧!瞧你生份的,当真不记得我们以往的‘交情’,让人好生伤心。”
看不出她在做戏的李承泽慌张地看了娘亲一眼,大掌不知轻重的往她背上一拍。“你别气,你说我就想起来了嘛!我以前有欺负你吗?”
这不就在欺负她!那一拍,她差点把胃里的东西给吐了出来,肩胛骨彷佛移了位,疼得她眉头一皱,泪花在眼底打转。
“你……你这是报仇吗?”可恶,他一脸无措神色,她怎么发狠牙尖嘴利的还击。
“报仇?”什么意思?
望着那双澄澈纯真到令人心疼的眼,欲哭无泪的叶妍吞下嘴边的恶言,硬生生地把满腹不满转为很想揍昏自己的无奈。
说实在的,这样的李二少叫人无从恨起,更遑论是厌恶了。人心是肉做的,她并非铁石心肠,看他一夕间剧烈的转变,很难不心生同情。
唉!她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吃软不吃硬,人家对她好一分,她便还诸十倍的好,肝脑涂地、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大夫人叹了口气说:“妍姑娘,我也不说什么违心话,咱们也不求对方姑娘是否门当户对,或是才貌双全,只要家世清白,长相不差即可,其它方面就不要求了。”现下这种状况,人家肯点头下嫁,她就叩谢祖上积德了。
“那品性呢,夫人?”总不能随便找个人充数,她叶家两代的媒人招牌可要顾全。
闻言,大夫人喜出望外,泪光闪闪地紧握住她的手。“妍姑娘是同意为我儿做媒了吗?”
“呃——这……”僵了一下,叶妍苦笑的一扬下垂的嘴角。
“夫人这般诚意的拜托我,我要再推托,就对不起你的厚爱了。”
听见儿子的婚事有着落了,大夫人颦起的眉峰稍微舒缓了些,露出些许宽慰的笑意。
“真要麻烦你了,我李府上下都会为此感谢你的。”
“哪里的话,是我份内应该做的事,不用跟我客套了,只不过呢……”
“不过什么?”大夫人心口一揪,忧心仲仲地担心媒人会反悔。
“我也不想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凡是总要预留万一,夫人可别期望太高,二少爷的情况……”撇眼望了正开心采果的男人背影,“唉,总而言之,我会尽力,可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就看看老天爷怎么安排吧。”她实在不敢打包票。
来李府前,本来是想严词拒绝,顺便羞辱两句老和她杠上的大男人,没想到那句“不”怎么也说不出口,反而莫名其妙接下烫手山芋。
该怪谁呢?
再三责怪自己的叶妍垮着一张脸,粉嫩面庞染上淡青色,愁眉不展地承接了李大夫人肩上的重担,苦思手边待嫁的闺女名单,看谁适合嫁入豪门深院的李府。
“你要回去了吗?”
“嗯。”低着头,她没瞧见问话的人是谁,苦恼得没心思理会人。
“这给你。”她看起来烦恼很多,小脸皱成梅嫂晒在后院的咸菜干模样。
“什么东西……”哇!想压死她呀!
一颗颗黄得发亮的甜柿如不要钱的落下,忽然接近的大脸笑得灿烂,将手上捧的果子一古脑地全往她怀里塞。
男人的手掌本就比女子大许多,李承泽的一只大掌等于叶妍纤细的双手,可想而知,她有多手忙脚乱,慌得不知该用什么来接。
最后,李承泽终于发现这圆脸小姑娘的手好小好小,小得像刚出炉的肉包子,于是找来个篮子,开心又得意地让她装满一篮果子回去。
几家欢乐几家愁。李大夫人丢出了令人叫苦连天的麻烦后,又见儿子的身体一天天好转,于是她安心的吃斋念佛,不再过问府里的大小事,至于家里的产业有儿子培养的一群忠心属下帮忙看着,她倒也不会太担心。
她是了了一桩心事,放下心中大石,可是却换另一个人伤神地夜不安枕,辗转难眠,明明入睡了又莫名惊醒,睁眼到天明。
为什么要一时心软,同情起她最讨厌的人呢?
不只一次自问的叶妍后悔不已,托着香腮瞪着那一篮甜柿,白牙轻咬下唇,恨起自己的无能。
可是,一想到那天在院子里,那男人的开心笑容,她的心又莫名的跳快几拍。
“哇!小姐,你的眼睛……”
没让春草有机会说完,两道冷芒倏地一扫。“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