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闹喧天。
鞭炮声中,一列迎亲乐队浩浩荡荡地从城东来到城西,浓重的炮竹烟硝味带着关也关不住的喜气,飞扬的大红囍字好不热闹。
陈家的闺女今儿个要出嫁了,嫁给她搁在心上多时的张家大少,两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巴望着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瞧那大红花轿多显眼呀!披纱织绵绫罗缦,彩条缤纷随风荡,仿珠逼真的垂挂轿头两侧,缀着红色的流苏一串串,等迎美娇娘。
骏马上的俊儿郎迫不及待的下了马,有些欢喜过了头差点绊了脚,傻笑地拜别岳父母,手中的红彩球另一端牵引着他的小娘子。
在喜娘的搀扶下,娇滴滴的新娘子跨上轿子,丢了扇,羞答答地低着头,注视牡丹绣鞋,不敢让人瞧见她一脸喜色。
“快快快……别耽搁了时辰,你们一个个傻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点准备甜汤四果,手脚利落点,少些发愣,要是砸了我妍姊儿招牌,看我饶不饶得了你们。”
头上绾了双髻系着缎发带,鬓上插了朵大红花,神态娇俏的小姑娘佯怒地大喝着,略圆的年轻脸蛋泛着珍珠色泽,一双柳叶眉倒竖着,只是笑咪咪的模样总装不出凶悍样,天生的好脾气,看起来心情很好,虽然嘴里喝,可一双柔白双手仍勤快地帮忙,一刻不得闲。
“妍姑娘,我家夫人说了,待会儿请你扶少奶奶入喜房,少不了的大红包稍后便给,你可得多担待点,别闪了神,今儿来的亲朋好友得罪不起。”
“得了,得了,周管家,我妍姊儿办事还有什么不放心,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万个心,准不让你家老爷、夫人丢脸的。”她可是有家学渊源,坏不了事儿。
“那就好,给的媒人礼我们绝不小气,你细心点,之后我家小少爷的婚事也就有劳你了。”年过半百的老管家有着大户人家的脾性,看人的眼神多了倨傲。
“呵呵……别说得我很贪财似的,做功德嘛!宝少爷才十岁,不急不急,赶明儿我多瞧瞧几个小娃儿,先给你订下了。”
模样讨喜的叶妍笑脸迎人,一手挽着陈家丫鬟,一手攀着张家管事,八面玲珑的和着两家人,拉近彼此生疏的距离。
年方十九的她是凤阳城里小有名气的媒婆,因母亲也是做媒婆的,打小耳濡目染,跟在娘亲身旁当个小帮手,久而久之也磨出一些心得。
她相信帮人成就姻缘是一种结善缘的事,她日后也会嫁良人,因此十五、六岁便入行,当起牵和缘份的小红娘。
生性古道热肠的她,常常路见不平地把别人的事全往身上揽,彷佛她不做就没人肯做似的,虽然有时热心过度,却也给人温暖热情的感觉。
另外,她的绣工十分了得,堪称凤阳城第一人,不少人涎着好话想一求绣件。
可千金难买一尺绣布,以做媒为乐的叶妍从不绣东西给不认识的人,每次媒合成功时,总会要求新娘子剪一块做喜服的布给她,她再绣上鸳鸯戏水的图样,送给下一个媒合成的新娘当喜帕,让这份喜气能源源不绝的传下去,她乐于做红娘,并不想成为绣娘。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红烛轻燃,双喜红字高贴,宾主尽欢,把酒谈笑,喜娘牵着新娘子往新房走,身为媒人的叶妍也跟进房,对着新嫁娘说两句恭贺话,交代洞房前的繁复仪式。
接过丫鬟递来的红色喜布,她笑盈盈的推门离开,留下羞红脸的新嫁娘等待她的夫君,共度春宵。
媒人的工作是将新人送入房就没她的事了,再来就是小两口亲亲热热的恩爱时光,见着又撮合了一桩好事,叶妍伸伸腰、揉揉发酸的双肩,笑着看了眼阖上的喜房门,便打算向东家告辞。
她虽小有酒量,可不喜沾上满身酒味,毕竟她还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若身上老是有散不去的酒气,给人的印象总也不太好。
因此,拿了该拿的媒人礼后,她便从后门偷偷开溜,心里盘算着徐家的闺女也老大不小了,该配哪家的公子好?还有金府的小儿子喜欢善厨、精女红的女孩,谁家小姑娘手巧心细,能博得他欢心……
想着想着,她有些失神了,满脑子尽是谁缺了媳妇,谁少了伴,谁又该成家立业,一堆的生辰八字和名单还有赖她去撮合。
蓦地,一道黑影迎面撞来—
“哎哟!哪个没长眼的混帐敢挡我妍姊儿的路,想要下半辈子打光棍,娶不到娘子是不是。”
“是你嫁不出去吧!”
冷冷的几个字如乍暖还寒的三月风,冷飕飕地从她耳边扫过,冻得四肢微微发寒。
一抬头,本来带笑的面容转为恼意,叶妍不快地瞪着眼前不熟、但过节不小的冷峻男子。
“是你呀!二少爷,什么风把你吹出门?瞧你这一身锦衣玉袍的,走路可得小心看路啊,别弄污了,咱们这市井小民可是赔不起啊。”真倒霉,明明是好日子,却偏遇上个黑煞神。
“你是赔不起,年纪轻轻却只靠着那两张嘴皮子唬弄,想必也没什么本事赔。”身着华服,有着一头醒目白发的男子没什么表情的说。
本想打个招呼就当应付过去的叶妍一听他刻薄的讽刺,柳眉横竖地叉起腰。
“我说李二少,你别狗眼看人低,当下我是比不上你家的大门大户,可难保有一天我发达了,你就别来求我为你谈一门好亲事,到时我会忙得没空接见你。”摆什么臭架子,他最好别来求她,否则……
嗯哼!得罪小人,倒霉三年,得罪女人,叫他一辈子翻不了身。
叶妍从不承认自己是个小家子气的人,可是一遇上这个天生少年白,还有着一双异色瞳眸的李承泽,为人称赞的好脾气立即变为母夜叉,张牙舞爪地想抓上几把。
原因无他,看不顺眼是一个,最大的原因是他常找她“麻烦”,三不五时就有李家下人堵在街头巷尾,威胁着她若不入李家绣坊就要让她好看。
不论李承泽本人知不知情,没教好手底下的人就是不对,而且他经商手腕一向强硬、严厉,实在让人难生好感,所以她讨厌他!讨厌他的眼高于顶,老把别人当成死不足惜的蝼蚁,放在脚底踩的模样。
“很难。”一头白发的李承泽冷漠的道。
“什么叫很难,你要娶得到娘子才叫难!我告诉你,不要以为财大气粗就无所不能,事有专精,天底下还有很多事是你办不到的!”他竟敢看不起她,她和他杠上了。
“譬如?”自从他继承家业后,还没遇到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
面容清俊、身形偏瘦的李承泽斜眸看着眼前个头娇小的女孩儿,眼神带点蔑然。
李家以经营布行跟织坊为生,李老爷娶了两房妻妾,小妾比原配早了六个月生下儿子,因此李家两位少爷,今年同为虚年二十六。
然而嫡庶终有分别,李老爷两腿一伸升天后,不受重视的李家大少爷只分到几亩薄田和少许财帛,大部份的家产全由嫡生二少爷继承。
因此出生在富豪名门的李承泽是富甲一方,身份、地位自是高人一等,吃、穿、用皆是极品。
“还譬如呐!你今年都几岁了,身边连个补衣缝鞋的女人都没有,你好意思这边逛、那边溜达,不把终身大事当一回事,让心有遗憾的李老爷死不瞑目”
早些年,娘尚未过世前,李家老爷子就曾来拜托娘,盼能为弱冠成年的小儿子寻一门好亲事,早日传延香火。
可是娘找了些好姑娘,对方一听见做媒的对象是孤僻冷傲的李家二少,不是打退堂鼓,便佯称高攀不起,十个有九个摇头,另一个当场吓晕。
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未再提起,城里没有半个媒婆敢接下李老爷的请托。
李老爷一直到死前都担心小儿子的婚事,心有愧疚儿子因异于常人的外貌而饱受世人侧目,无法走得安心。
李承泽双目一沉,唇角嘲弄的扬起。“在说别人之前应该看看你自己吧?叶老姑娘。”
“叶老姑娘……”她抽气,两颊如青蛙般鼓起腮帮子。“姓李的,你太过份了!我叶妍哪里得罪你了!”
凤阳城的姑娘家大多十三、四岁就议定终身,一待及笄便风光大嫁,敲锣打鼓地沿街昭告,鲜少有年过十八仍未许给人家。
叶妍的娘本来也为女儿挑了一名循规蹈矩的教书先生,正要安排两人见上一面时,却在一个风雨夜中急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没来得及看女儿嫁为人妇。
叶妍总不能为自己说媒谈亲事吧,即使她本身就是能言善道的媒婆,但遇到这种事还是羞于启齿,于是一桩喜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然后她忙着帮人牵线,每天一睁眼就有操心不完的事,这会儿古婆婆要嫁孙女,那会儿于老头娶小妾,城里的憨小子追不到豆腐西施,酒楼晏老的千金爱慕秀才郎……
总而言之,林林总总的杂事让她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私事,以至于她的婚事一年拖过一年,成了李承泽口中的“老”姑娘。
“你又何尝好言好语过?利牙一张有如山中老虎,见人便咬。”李承泽冷眸淡漠,深不见底。
真所谓冤家路窄,很少出府的他,每回出门竟常遇到这女人,而她一见到他就一副看见讨厌的虫子似,让他忍不住与她斗起来。
“那是遇到你,平常的我可是温柔得像一摊水,每个人见了都赞不绝口,好声好气地喊我一声妍姊儿、妍姑娘。”她叶妍可威风呢,凤阳城里无人不知她是何人,略带得意地扬起下颚,学他用斜眼看人,故意要气死他。
很怪的,她与他前后见不到五次面,可就是不对盘,彷佛天生相克,每回不是剑拔弩张,不欢而散,便是唇枪舌剑,互在心口插刀,没一回能心平气和的交谈。
说是仇人嘛,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斗上几句,互相损言酸语;可若无仇,瞧瞧他们此时的神色,似乎又多了一丝不屑和轻蔑,你看我碍眼,我看你心烦,活似鱼篓里两只跳虾,想踩对方一脚好跳出鱼篓。
“如果你到我绣坊为我做事,我也会喊你一声妍姑娘。”他看重人才,该有的礼遇不会少。
她一啐,粉舌轻吐。“别作梦了,本姑娘才不去,你们这些没天良的商人呀,一天到晚只想着压榨绣娘,也不想想她们每天花了多少眼力,为你们做了多少……”
“一个月一百两。”没有人会将眼前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这是他经商多年最好使的手段。
利诱。
顿了一下,她暗吞香涎。“没得商量,我……我不缺钱。”
虽说一百两她最少得撮合十对新人,相当三、四个月的收入,她是很心动啦!不过做人的原则岂能轻易地被钱财打破,人要坚持己见,不可随波逐流。
何况她刺绣单纯是一种兴趣罢了,不想当成买卖交易,当初会绣鸳鸯戏水纯粹是给予新人祝福,愿他们百年好合、平顺快活。
哼,分明拿乔,想抬高工钱罢了。“叶妍,别糟蹋了你的好手艺,别家绣坊不可能开出这样的高价。”李承泽脸色严峻,语气带着嘲讽和对她自抬身价的不齿,异于常人的深蓝色瞳眸闪着幽晦。
她没好气地回道:“要你管,我就甘心为人作嫁关你什么事,反正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有多远离多远,你别再来找我麻烦了!”
一说完,她螓首一甩,走人。
粉色发带在她大动作转身下飘扬起来,仿如春日杏花,飘呀飘地,煦煦金阳照射,如瀑般的墨黑发丝也染上点点金光。
那一瞬间,李承泽的眸子眯了一下,脸上表情看不出情绪,但眸光却盯着走远的背影久久不移。
“二少爷,要不要找人去教训这丫头,她的态度太张狂。”竟敢出言不逊,还拒绝他家主子亲口邀聘。
随侍在侧的下人,自做主张的揣摩上意。
“多事。”他低斥一声。“李怒回来了吗?”
“回来了,二少爷,他在府里等你。”被斥责的下人不敢再多说什么,恭敬的回道。
“嗯,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