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公主,梅花村到了。”
周旭镛率先下马车,再将李萱扶下来,敏容早已经等在家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见李萱气色比过去好得多,敏容便知道她日子过得不错。
其实,在李萱几次让无颜姑娘送银票、物品过来后,敏容心底已有几分明白,李萱与她在梅花村的共依生活不过是梦想。
敏容迎上前,细细地审视李萱的脸,她脸上的疤淡了,人胖了点,看起来神采奕奕、神清气爽,她再看一眼站在李萱后面的周旭镛,他一身锦衣华服,笑容满面,眼底有着藏也藏不住的宠溺。
他们……终究走在一起了吗?她屈膝福身道:“奴婢向二皇子、公主问安。”
周旭镛点了下头,李萱却一把将她扶起,说:“你这番做作我可看不惯,以前咱们怎样,日后便怎么相称。”
敏容朝二皇子望去一眼,见他微笑点头,“叫我二爷便行。”
敏容笑开,说道:“是的,二爷。
萱儿,咱们快进屋看看咱们的家吧,我可种了不少好东西。”
“你真会种作物?我还以为你只会收拾残羹剩饭,料理出新味道。”
“别嘲笑我,能收到贵人的残羹剩饭可不容易,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呢。”
“是是是,过去三年全仰仗敏容悉心照料。”
敏容笑着扬起下巴对她说:“不说那个,我现在可会种菜了,每颗萝卜都养得又肥又大,待会儿回宫带些萝卜干回去,泡过水、切碎,加上葱和蛋拌一拌再煎熟,下饭再好不过了。”
周旭镛尾随两个姑娘身后,听她们叽叽喳喳地不停说话,愉悦的表情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
他不禁觉得好笑,看她们的模样,谁想得到她们曾经是犯人和监官?几人来到院里,前院有几棵树,都不大,约莫一个男子的身高,有桃树、杏树、梅树,沿墙处还有一整排芭蕉。
敏容指指那棵梅树说:“这是住在梅花村不成文的规定,人人家里都要种上几棵梅树,到时候若是葡萄结不了果子,酿不成葡萄酒就酿梅子酒,村口的李大娘酿的梅酒滋味好得不得了。”
“我看书上说,有人在冬天时会将梅花上的雪扫下来,封坛埋在树下,以这种水来烹茶,滋味再好不过。”
“真的?今年冬天试试。”
走过前院,有十来间屋子,排成ㄇ字形,左右两排各有四间房,房间都挺大的,其中五间布置成寝屋,一间书房、一间净房、一间绣屋,连绣花架子都摆在里头了,中间那排有三间,一间待客大厅、一间小花厅、一间屋子空着尚未摆设。
敏容指指书房说道:“架子上只摆了几本我常看的书,本想等着你搬过来的时候再慢慢张罗,两间屋子给小孩子住,一间客屋,多余的那间留给下人住,我雇了个丫头帮忙烧菜洗衣、整理家里,偶尔帮忙打打下手,帮我分线,做点小绣品。”
“银子不够用吗?”
“够,你给的够多了,可日子是要长长久久的过,总不能一口气全花光,买那二十五亩良田也不过用掉一百二十七两,盖这屋子花费也还好,也就九十两银子,咱们不用青砖玉石,只挑着简单实用的材料盖了,我同工头说美观其次,重要的是能够遮风避雨,地牛翻身也不怕倒才重要。”
“这话在理,绫罗绸缎不如棉布衣好穿。”
“所以喽,里里外外布置一通,再加上后院的鸡舍、池塘,你送过来的三百两银子怎么都花不完,还剩下三十几两呢,我全收在床底下,还写了帐册等你过来查帐。”
“我还信不过你?”
李萱横她一眼。
“那是,可亲兄弟明算帐,帐本还是算清楚的好。”
敏容坚持道。
看过屋子,三人绕到后头,那里才真是一番明媚好风景。
一口井,几竿晒衣架,架子旁有两间屋子和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那两间屋子里,较小的一间堆满柴火,较大的那间是厨房,敏容雇来的丫头小青正在里头切菜下灶,忙得很。
至于低矮的茅草屋,要进去得弯腰低头,里面用了木头、稻草盖上十几个窝巢,专门给下蛋的母鸡住。
敏容回头问:“二爷要不要进去试试摸几颗鸡蛋?刚下的蛋握在掌心里,温温热热的,感觉很奇妙。”
周旭镛看一眼跃跃欲试的李萱,笑说:“让萱儿去试试吧,行军在外,肚子饿时我掏鸟蛋的经验多了。”
李萱就等这句话,她弯下腰不顾形象地撩起裙子抢着进去,可一进去便把母鸡闹得乱飞乱叫,一只只赶忙逃出茅草屋避难,惹得周旭镛、敏容捧腹大笑。
李萱一口气捡了七、八颗蛋,走出鸡舍时,发梢还沾上两根鸡毛。
“捡这么多做啥,宫里把你给饿着了?”
周旭镛走近帮她取下发间的鸡毛,又为她顺一顺头发。
敏容笑着接手,把蛋拿到厨房里交给小青,又找来清水让李萱净手。
她一面洗手,一面解释说:“我在永平宫后院里也养鸡养鸭,可沉鱼、落雁说什么都不肯让我碰,还义正词严说那是下人的事儿,看得我心好痒呢。”
敏容领他们到池塘边,池塘挺大的,绕着走一圈大概要百步左右,几只肥硕的鸭子在池塘边喝水,几只在塘里悠闲地游水,敏容投一把饵料,不少鱼全挤了过来。
“想钓鱼,这里是最好的。
竿子放进去默数到十就有鱼上钩,再养个两年,大鱼生小鱼,鱼越来越多,怕是手伸下去捞,就足够咱们吃得嘴角流油。”
李萱急得直跺脚。
“别说别说,再说下去我就不想回宫了。”
那模样惹得敏容和周旭镛齐齐笑开,周旭镛一脸的春风和煦,他很高兴,那个活泼开朗、聪慧可爱的李萱并没有因为六年的煎熬而消失,她只是暂时隐藏起来,在安全的环境、在无忧的情况里,她就会出现。
“这么喜欢,以后常带你过来小住。”
周旭镛两句话,让李萱的笑意从眼眶里溢出来。
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开,他在她的掌心中寻找些许温暖。
他想……她是知道的,知道他喜欢她、不曾变过,所以她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过往的误解、接纳了他。
周旭镛笑了,黑亮亮的眼眸里闪着感动,走过千山万水,他终于再度走回她身边。
架子上爬满青藤,一朵朵金黄色的丝瓜花迎风绽放,几条不大的丝瓜、苦瓜垂挂在藤下,另一头种了两株葡萄苗,方才种下不久,绿得耀人心眼。
“你怎么种苦瓜?”
李萱挤挤鼻子,问敏容。
“吃点苦,方觉得今日生活好过,况且,谁说苦中品尝不出甜美?”
对于人生,她习惯乐观看待,想到在宫里当差时的战战兢兢、再想到今日的愉快惬意,日子是越过越畅快了。
“说的也是,夏日里,在藤下摆上两张竹椅,看书、喝茶、午憩,肯定舒服得紧。”
“还用你说,椅子茶几已经备下,就等你的书和好茶。”
“回头让无颜送两包顾渚紫笋过来。”
李萱提议。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
“不是好像很厉害,是真的很厉害。”
说说笑笑间,小青来请众人入席,周旭镛牵着李萱过去,直到入座才放开手。
一桌子的鸡鸭鱼肉,做工虽不精致,但食材都是刚从土里拔的、水里捞的,不必太多的调味也觉得清甜无比。
敏容说:“这做菜和人生一样,不需要太多的外来物增添滋味,只要心平静气就能一世惬意。”
这番话让周旭镛不禁高看敏容几分,她没有念过多少书却有满肚子的哲理,全是从生活中体悟出来的,道理不深,但能让听者一再反省。
这顿饭,吃得人人口齿生香,饭后,敏容犹豫地向周旭镛望去一眼,半晌后才试着开口。
“二爷,这赋税徭役,朝廷是否有定制?”
“是,一家一户多少男丁、服几日徭役,一亩良田或旱田各需上缴多少税银,官府都有登录在册。”
“那有没有可能朝廷虽没颁下加税榜文,可是州官那里自行改了条文,突然间一亩地增加十倍税银?”
“不可能有这种事,若此事为实,就是官府贪污。”
“但官官相护,就算官府贪渎,百姓真要碰上也无法可想。”
敏容淡声道。
“怎么回事?”
李萱插嘴问。
“梅花村后面那座山里住着一名猎户,叫做赵启夫,他的妻子吴氏早亡,两年前他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在山里落户定居,买下五亩薄田,种点果子为生,平时有空就进山打猎,把皮毛鲜肉拿到村里卖。
“可之前连续两个月都没见到赵猎户出现,村长心想会不会发生什么事,趁空便走了一趟赵家,这才发现赵猎户重伤卧病在床,家里连颗下锅的米都没有,两个孩子,哥哥八岁、妹妹六岁,还小着呢,只能靠采点果子果腹。
“村长细问之下才晓得,三个月前他们家的地不知怎地竟冒出温泉水,事情传到县官王康仁耳里,他拿出十两银子就要同赵猎户买下那五亩地。
赵猎户哪里肯,他们所有的财产全押在那些土地上头,果子方种下不久,得再过个两、三年,树长得够壮实才会有好收成,他还指望着那些收成够存钱给儿子上学堂念书呢。
“王康仁见赵猎户不肯,撂下狠话说他敬酒不吃吃罚酒,结果才几天,王康仁便拿来欠税的条子,说他欠官府三十两银,要他立刻缴出来。”
“他真欠下官府税银?”
“欠了,不过欠的是三两,谁知突然增为十倍,还说什么三两银是旱地的税,温泉地的税金是旱地的十倍,这笔银子赵猎户怎么缴得出来,结果就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打得卧病在床天天吐血水。
村长到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发高烧,两个孩子只会哭,谁也没办法。”
“这个王康仁是想要官逼民反吗?”
李萱怒极问。
“民不与官斗,村民们给赵猎户请大夫,可那伤重得很又拖得太久,会不会好,大夫也不好说。
另外,我们也想凑点银子去把欠税给缴清,可就怕今年是三十两、明年六十两,一年比一年重。”
敏容叹息,可怜赵猎户这个外乡人,才落户不久就碰上这等事。
李萱转头望向周旭镛,有向他求助的心思,他微微一笑,揉了揉李萱的头发,宠溺的笑道:“世外桃源的日子没有想像中那样简单,对吧?”
李萱不想回答,可事实不会因为她的沉默而被掩盖,有权有势者如锐利刀刃,鱼肉碰上了,也只能由人宰割。
见她沮丧,周旭镛温言道:“猜猜,王康仁是谁?”
“王康仁是谁?他很有名吗?王……等等,他姓王,不会同王益有关吧。”
周旭镛赞许地朝她点点头。
“对,他是王益的侄子,这种事不是第一桩也不会是最后一件,王家可以爆出来的贪污事件多得很。”
“那你们就放任他们在眼皮子底下为恶?”
李萱忿忿不平。
“这不是在收网了吗?敏容姑娘,你找村长写下一张诉状,再让全村百姓签名盖上手印,将诉状送到蒋平蒋御史那里,他会为赵猎户申冤的。”
这种事被提出来的越多,王益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越差,就算王倎辅真有本事把大军带进京城,百姓想的不会是正名位,而是叛变。
大周人民只会把王家当成乱臣贼子,而与之勾结的代王……又能有什么好名声?“蒋大人会替百姓申冤吗?不会官官相护,把事情给掩盖下去?”
“别担心,过去几个月,何、林、曾、蒋几位御史大人已经逼得王家拔除若干桩子,王康仁相较起前面几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蒋御史而言也不足为患。”
周旭镛的口气笃定,听得敏容喜上眉梢。
“明白了,下午我就去同村长提这事儿。”
敏容话才说完,李萱眼皮突地一阵乱跳,头猛然抽痛起来,莫名而来的疼痛引得她冷汗直流。
此时,大门口一名黑衣男子赫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他没多看敏容和李萱一眼,快步进屋走到周旭镛耳边低声数语。
瞬地,周旭镛勾起唇角,清泉般的双眸中有股幽亮的光芒在微微跳动,像是只看到猎物的雄狮,蓄势待发。
待他慢慢起身,脸上已经没了笑意,浑身冷凝的气势让人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他寒声问道:“人拦下来没有?”
“拦下了,足足有七十二辆车,两百三十二人。”
“这么多人?该夸王益为人有情有义,还是该嘲笑他一声愚不可及?”
语音方落,他周身带起一股令人悚然的寒意,望着他,李萱明白,战争即将开始。